唐老鴨進了屋,一眼看見冷鍋冷灶,邁步就進了東屋,婆婆坐在炕沿兒上,她的丈夫單腿跪在炕沿兒前,守著炕上一個白乎乎的東西,一看是條狗。
她心想,咋這么快又弄回來了?還包扎上了!她知道一場暴風雨躲不過去了,但她摸了摸肚子,那就是她的護身符,她撐著強硬,嚷:“你咋又弄回來了?吃飽撐的”?
母親看見了二黑的傷口心痛不已,還在垂淚。
她對唐老鴨說:“老丫啊,你要生孩子了,應該積德放生,怎么能殺生?”
唐老鴨不以為然,懟婆婆:“你這是封建迷信”。
她瞄了一眼丈夫,終于等來了他的“凝視”,死亡凝視。
她嚇一哆嗦。
面對這個惡毒的女人,他克制著自己。
這樣的女人怎么佩懷他的孩子?可是,她恰恰懷了自己的孩子,此刻,他能怎樣?
他聲音低低的:“帶著你的肚子滾”。
突然她又聽見一聲炸雷:“滾……”!
她清楚他的極限到了,她趕緊捧著肚子滾了。
他看看時間,又到了下午上班的時候,在學校他匆忙留下一句話就出去一上午,不知班級怎么樣了。
他對母親說:“看好二黑!不許她進這個屋,別動彈二黑,有啥事我回來再說”。
他低頭看看衣裳,不能穿去上班了,看看西屋的門往那里走去,撞開了直接進去找衣裳,隨便拿過一件就過到東屋換上了。
自行車在學校,他只得步行。
路過佟姐家門口,他腳步稍緩,他計劃著下班后把佟姐的錢還上。
下午下班后,他心急火燎地回了家。
二黑還是沒有任何起色,它只是一息尚存而已。
它一動不動,不給他任何希望,它沉默的身體里,那生的能量是在流逝還是在凝聚?
他跪在炕上,輕輕捧起它的頭,把一小勺清水送進它嘴里,清水流進喉嚨,很快又從嘴角流出來,打濕了繃帶。
他放好了它的頭,它又睡了,除了繃帶,它渾身很臟,腳爪上粘著血跡。
它最愛美了,總是甩腦袋恢復發(fā)型,它一定不愿意自己這么臟。
他把一條濕毛巾擰了又擰,輕輕地擦拭繃帶外的毛,然后腳爪。如果,它真的死了,也是干干凈凈的了。
他不知還能為二黑做什么,那就陪著它吧,抱膝坐在二黑身邊。
他這樣守到半夜。
母親催促他:“睡覺去吧。明天還上班呢!我要睡覺了,回你屋去”。
老太太見事已至此,不想兒子兒媳再翻臉。
他輕柔地抱著二黑,給它換了個地方,讓它睡在母親身邊。
他推開他的屋門,屋里開著燈,唐老鴨躺在炕中間。
她也在生氣,“懷著你的孩子,你罵我滾”!
今晚她沒出去玩麻將,吃完晚飯她就躺下了,一直側耳傾聽那屋動靜,直到他走進來,她幻想著他會向她解釋。
他在門口站了許久,轉身抱過被子鋪在炕頭,一鋪炕也就能鋪開四床被褥,唐老鴨躺中間,那么他與她也沒隔多寬。
他走向她,俯下身,她驚喜地盯著他的眼睛,以為要抱她。
她準備好了張開雙臂,沒想到的是他揪著她的褥子兩角突然拖拽起來,一直拖到炕梢,把她往那里一丟就回炕頭去了。
這樣她和他一頭一個,遙遙相望。
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羞辱,她氣急敗壞地說:“多大點事兒,我不計較你還沒完了”?
他站在炕上,居高臨下地瞅著她,一字一句地問:“你知道愛嗎?
你愛過嗎?
愛過一個生靈?
一個人?
你被愛過嗎?
被一個生靈?
一個人”?
說完啪關了燈。
她在黑暗里回味著這幾句話,哼,什么意思?
二黑受傷的第五天。
晚飯后,他給二黑換藥,佟姐也在。
唐老鴨也在,她硬著頭皮坐在婆婆旁邊,她要讓女鄰居看看,她依然還在平靜地過日子。
佟姐伸手幫忙,和他合作著把舊紗布往下撤,就在他們的手從傷口上揭開紗布時,二黑抖了一下,它感覺到疼了嗎?
“啊?它動啦!佟姐你看它動啦”!
他抬起頭激動地看了一眼佟姐。
佟姐驚喜地看看二黑,看看他。
他把藥粉敷在它的傷口上,它又抽動一下,他朝著佟姐開心的笑了,突然低下頭,他為二黑流下了百感交集的淚。
他把二黑的頭抱在懷里,舀了一勺清水,送進它嘴里。
它喝進去了。
“二黑能喝水啦!醫(yī)生說能喝水就沒事了,記得不了”?
“是是,我記得,大夫說每天都喂點”。
他們像一對經歷過生死患難的戰(zhàn)友,所說之事都是患難與共的交情,別人沒有親歷只得眼瞅著。
唐老鴨的心醋海翻騰,但她依然執(zhí)著地硬撐著,心被嫉妒之鞭抽打著。
這種令她噴血的酷刑也算是對她的報應與懲罰了。
他上班時,佟姐過來和母親一道照料二黑。
第七天中午,他下班一進門,佟姐就笑呵呵地對他說:“你看,那是誰”?
二黑依然躺在炕上,但是它睜開了眼睛。見到他進來,努力地要抬頭,但只是動了動,眼睛認出了他,閃爍著喜悅的光,尾巴也想搖,但只是輕輕擺了擺。
他俯身小心地摟著二黑,把臉貼在它頭上,淚水橫流。
他喃喃地說:“謝謝你,二黑,你好樣的”。
佟姐擦著眼淚,不好意思地說:“大姨,我見不得這么感人的場面”。
母親也垂淚了,她說:“二黑媽在老家園里埋著,它要是不好了,我就把它埋在它媽身邊”。
唐老鴨悄悄地趴在門口看了一眼,往西屋走去,心里罵著:“一群人都有病”。
二黑一天天恢復著,它創(chuàng)造了生命的奇跡。
母親的炕是他它的病床,它已經能坐起來,見到他尾巴搖得很有力氣。
他喂它雞蛋水,它一口氣都能喝光,大米粥加肉末一口氣都吃光。
終于有一天,它站了起來,顫顫悠悠地在炕上走了幾步。
就像初生時在炕上試探,搖搖擺擺不太穩(wěn)。
他默默地看著這一幕,腦海里浮現(xiàn)二黑很小的時候在老屋炕上的情形。
那個秋天的午后,出生二十多天的二黑被他抱到了炕上,它腳步不穩(wěn),總坐腚蹲,毛茸茸的它在她身邊拱,她翻身坐起來,抱在懷里,喜歡的不行。
二黑在她懷里安睡,她低頭親吻著,笑著。
那一幕,永遠定格在過去了。
同為女人,一個美麗善良聰慧,一個丑陋歹毒愚蠢,“老天你說,我的愛焉能沒選擇?”
他心里吶喊著。
二黑重生了!
它每個進步都令他歡呼,他把它抱到外面,它不好意思地把頭靠著他,他蹭著它的頭說:“害羞啦?那你下來走幾步,咱們鍛煉一下吧”。
他蹲下身放下它,它朝前走了幾步,回頭搖著尾巴看著他,好像在說:“你看!我沒事了”。
他說:“現(xiàn)在你的毛不太好看,很快會長出來的,那時你又漂亮了”。
每天下班他都領著它溜達一會兒,溜達的時間越來越長,它的腿腳越來越強壯。
二黑,終于撿回了一條命。
備受冷落的唐老鴨終于沉默下來,她在外面玩的時間越來越久,每到半夜時,母親一遍遍催他:“快點接她回來吧,肚子那么大了,別摔著”。
他到那家門外一站,屋里的人玩多久他等多久,不進屋。
散局時,唐老鴨慢吞吞走出來,她是個好面的人,外表不能讓別人看出什么來,她嗔怪他說:“咋不進屋呢”?
說著來挽他的胳膊,他扭頭就走,在前頭和她保持著距離,就像領回來一個不受待見的東西,一路上兩人就是這么一前一后到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