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萊克路過主任室門口,往里看了一下,老佟一眼看見他,招招手。
他走了進去。
在老佟的大寫字臺上,鋪著他熟悉的東西,密密麻麻的名單和成績,被老佟訂成十來篇,那就是年級大榜。
他問著:“期中成績統(tǒng)計出來了?”
已經(jīng)俯身翻閱大榜。
他習慣從最后一頁往前看,仔細地看,到最前面兩頁的時候,站直了身,單手捻捻瀏覽一遍,蔫蔫地往后退,別的班主任眉飛色舞地議論:“我班前一百進八個”;
“我班前十進兩個”。
這些都與他無關,前一百里從來找不到他們十班的影子。
兩年來,一直是這樣。
這次,他習慣性使然,依然從后往前看,所不同的是看到第一篇時,腰依然彎著,臉快貼大榜上了。
他在仔細地看清楚,還要數(shù)清楚,前一百,他們十班進去多少人。
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的弟子們成梯度分散在前一百里,像是均勻的接力,一共進去十五人。
兩名在前十,是女學委,還有副班長。
他激動得恨不得立即跑進班級,向同學們報喜。
他站直身,正好遇上老佟笑瞇瞇的臉。
老佟說:“怎么樣?給你安排的助攻沒讓你失望吧?你們班出那么多黑馬,一看就是英語給力了”。
他明白,老佟說的助攻正是紅梅。
他狠狠地點點頭。
老佟像講傳奇似的,帶著講評書的手勢,他說:“第一天見她面,我就感覺到她身上的一種氣質,我就知道,她肯定能行?!?p> 老佟深為自己慧眼識人,用人有方,而激動。
意猶未盡,他繼續(xù)侃:“氣質這個東西太抽象了,摸不著看不到,但就是存在,本人裝不出,別人模仿不來,你說怪不怪”?
其實,老佟就有一種氣質,工作上一絲不茍,業(yè)余生活中超然物外的灑脫。
愛書法,愛攝影,家徒四壁,衣冠楚楚,這就是老佟,氣質夠獨特!
他們是志同道合的好哥們兒。
看來,老佟用獨到的眼光發(fā)現(xiàn)了獨特的她,布萊克感覺到老佟很賞識她,這點他當然高興。
兩個男人,因為同一個她而心懷不同的想法。
布萊克把大榜拿回了辦公室,坐在桌邊細細地分析。
他的弟子們,英語僅僅追平了其他班同學而已,就這么立竿見影,離中考還有段時間,那么,英語趕超其他人時,弟子們又會什么樣呢?
而趕超,只是時間而已,他有信心,對她有信心。
這么一憧憬,他都不敢相信,未來可以那么美好光明了。
忽然,他一陣自責,只顧著激動,忽略了最重要的那個人,學生是黑馬,那么,千里馬呢?
怎么能表達他此刻的心情?
真的可以的話,那一定是,他走到她面前,攔腰抱起她,她的胳膊繞著他的脖子,他帶她旋轉,轉到不知南北,隨便倒下去。
他就可以有理由緊緊地抱著她不松手。
他要在她耳邊告白:我愛你!依然愛你!比以前更愛你!
他的心澎湃起來,往起一站,拔腿要走,也就是站起的剎那,感覺一盆冷水兜頭潑下來。
他的腿定住了,抱她,這個愿望比中考全窩端還難。
進屋來的班主任們看見了他桌上的大榜,紛紛圍過來搶著看,他從大家的包圍里退出來。
來到初三文門口,他往里看,她的座位空了。
這里沒有,那肯定在班級,她又“霸占”自習課去了。
他倒背著手踱進班級走廊,十班就在前面,朝走廊那側有扇大窗,他悄悄隱在窗邊,她果然在里面。
她左手拎著一篇練習題,兩手沾滿粉筆屑,發(fā)梢也白了幾縷。
她正回身書寫,她書寫不太漂亮,那是因為速度快,是那種行云流水的快。
從黑板左邊到右邊,腳步跟著手的前馳,粉筆不見抬起,字母成串變出來了。
最后回頭“刷刷”完善幾個地方,比如 i,加“點”,t加“橫”。
那個動作最瀟灑,像指揮家在揮舞指揮棒。
他看呆了。
她轉過身,往下繼續(xù)講,語速不疾不徐,語氣不軟不硬,聲音極其匹配花瓣似的唇,輕細。
就是這么一個弱柳拂風的小女人,內核能量那么大,他默默地說:讓我怎么不愛你?!
講課這個活,因人而異,同樣一個知識點,有人講了一百句,一句不落中心,學生一頭霧水,同行聽得著急。
有人只講幾句,句句擊中靶心。
紅梅就是那“幾句奪命”的選手,他覺得自己也是。
他和她在別的方面愚笨,當老師,他們有天分。
同學們安安靜靜,這樣的課堂何須聲嘶力竭的組織?
學生們都不傻,他們很清楚,誰在為他們助力,哪怕學不進去的,也知道好賴。
下課了,幾個學生把她圍住,她的身影淹沒在包圍里。
直到鈴又響起,她才走出來,她迎面遇上了他。
他轉身與她并肩走出走廊,往辦公室走。
他發(fā)自內心地說:“中考還有段時間,現(xiàn)在別累壞了,你別累壞了”。
她兩手依然帶著粉塵,看著前面,淡淡地說:“我是為了同學們”。
言外之意:不是為了你。
這就是他的紅梅,不一樣的煙火。
這句話果然打住了他后面勸慰的話,他不介意,轉移話題,說:“大榜出來了,咱們班棒極了”。
她:“哦”!
這很像當年,他們初相識的對話,他起頭,她一句打死。
他與她近在咫尺時,能聞到她的味道,既熟悉又陌生,能感受到她身上的熱量,她的身體很熱。
她的手他牽過,她的唇他吻過,她的小秘密他知道。
但,此刻,他正人君子似的走在旁邊,他不能越雷池半步。
她的樣子與他分割得清清楚楚,他們,是普通同事而已,搭檔而已。
如此而已。
來到沙塘子三中兩年半了,他每天都是第一個到校的人,他們班是到校最早的班級。
他沒特殊強調,他早來,同學們陸續(xù)就早來了。
在全校上早自習前,他們班就能先上個自習。
這段時間,他督促大家鞏固各門課,獨獨不提他的數(shù)學,他心里有數(shù)。
極早到來的同學放下書包時,和他扯幾句閑話,這時是師生“私密”時間。
女學委是個戴眼鏡的小女孩,學習特別努力,進全校前十就有她,她別的方面精力也旺盛。
一天早晨,她直接問他:“老師,你咋不和英語老師結婚呢”?
他驚訝不小,問她:“你怎么這么想啊”?
學委:“你們般配”!
他不禁打量了一遍眼前的小女孩兒,不知怎么往下說。
學委說:“你是我們最喜歡的老師,英語老師是我們最喜歡的老師,我們覺得只有你們結婚,我們沒意見”。
他哭笑不得。
心里又酸甜苦辣咸,純真的孩子們,安排了一個最完美的匹配,孩子的眼光雪亮??!
她們現(xiàn)在不懂,多年后,就理解成人世界的種種奇怪了。
這就是人生??!
學委還沒說完,她直言不諱:“我們不喜歡唐老師,初一的時候,教我們勞技時,講課前總嚇唬我們,誰說一句話,就得站一節(jié)課,她極其嚴厲,我們卻不怕她。
現(xiàn)在,在操場上遇到她時,大家很少和她打招呼,她就斥責我們說:‘大白眼狼教出小白眼狼,真沒禮貌,沒素質”。
布萊克沒少聽學生透露唐老鴨的可厭,這么直白是第一次。
他很沒面子,很氣憤,輕聲說:“回家我和她溝通,以后她不會難為大家”。
和唐老鴨“溝通”,他沒耐心做鋪墊,直接警告,簡單利索,直達目的。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他就警告她:“見到任何學生,不和你打招呼,檢討自身原因,正人先正己!
以后再胡說八道,我拎你給學生道歉”!
唐老鴨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想了想,歸納出了因果,憤憤然,卻無計可施。
她真怕被拎著道歉,他急眼時說到做到,而那時,她跌份可就大了。
想到這里,不耐煩地說:“知道啦!
但你們班的學生被你慣得太不像話,一點素質沒有”。
他笑了:“一個就會搓麻將的人佩談素質?你的手拿粉筆真是玷污神圣的課堂,閉嘴吧,我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