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第二天下午,把學生從考場接回來后,她委托小鴻:“我班女生那個寢室,你替我經(jīng)管一下,我出去有點事”。
小鴻滿口答應:“去吧,我也是她們的語文老師,誰敢不聽我的?”
這個是真的,她所以才委托小鴻嘛!
她沒等到吃晚飯,就從進修溜達出來。
從街心花園那里往南走,腳步一踏上那條路---九道街,她已激動起來,責備自己:這么多年,才回去?遠嗎?不到一千米??!
她在路的右邊走,左邊還有一人,像路人一樣悠閑地跟隨,他偶爾往她那邊看一眼,她微笑不語。
他們像偷偷出來約會的少年,她要帶他去一個地方。
走上這條路就走上了回憶,13年前,她第一次走這條路,路面像村道,雨后全是稀泥。
第二年修了柏油路,路兩邊是平房,條條小胡同幽深靜謐,胡同口常有一伙人下棋。
如今路兩邊聳立很多高樓,哪有當年的影子?
她的眼睛一直往前看,越走越激動。
她即將看到那座粉白色的小樓,白中帶一點粉,很嬌媚的顏色,像極了豆蔻少女的臉色。
她的母校,畢業(yè)整整十年,她回來了!
1986年,她第一次走進那個小小校園時,教學樓才建好,在周圍平房的陪襯下,它端莊清麗,送她報道的哥哥默默地看了好久,羨慕地說:“在里面讀書多好啊”!
那時整個校園幾乎沒有一棵樹,滿地亂磚頭,一副百廢待興的樣子。
畢業(yè)時,樓前垂柳栽了起來,丁香樹纖細伶仃,在丁香花的零落中,她們匆匆離開,畢業(yè)了,如今,它們長多高了?
終于,她看見了那個熟悉的大門,沒變!同時看見了那座熟悉的小樓。
她驚在原地。
她熟悉小樓,是因為它的樣子,但哪里還見當初那雅致的色彩?
樓身涂抹成土黃與磚紅相間的顏色,樓頂流下的水柱留下一道道污濁的痕跡。
母校的這座小樓像穿了件俗艷的格衣裳。那么矮地倚在新生的樓叢邊。
她像一個中年婦人,抹著濃妝,想要擠在新生代的行列,卻顯出了她的無力與憔悴。
大門緊鎖,不見院里有人走動。樓前的柳樹有盆口粗,所有樹冠在上面交織成一片傘蓋。
多了一套石桌石凳,上面落層丁香干枯的落花,丁香樹高大婆娑。
她們是最后一屆英語生,后來招的全是財會生,而如今這里有著怎樣的學生呢?
在大學文憑滿天飛的今天,這所縣城中專還有學生嗎?
寂靜中她感覺到了母校的無奈。
大門里邊門衛(wèi)室出來一個老頭,他往回走時注意到大門外站著兩個人,其中有一個癡癡凝視的女子。
他主動問:“你們要干啥”?
她說:“我是這里的畢業(yè)生!我想進去看看,行嗎”?
“咋不行?進來吧”,他打開小門,她面帶感激地走了進去。
老頭歡迎了拜訪母校的她。
她問:“現(xiàn)在還有學生嗎”?
“現(xiàn)在沒有了。好幾年不招了。都讀大學去了。誰來?你是哪年畢業(yè)的”?
“1989年”。
“你畢業(yè)后有幾年學生不少,然后突然就不招生了,現(xiàn)在樓里偶爾有補習班,都是短期那種”。
“我到里面看看”。
“去吧,里面也沒人”。
布萊克第一次來到她的母校,走著她走過的路,可曾踏上她的足跡?
他們情不自禁地十指相扣,走上臺階,就是在這里,10年前大家照畢業(yè)像,把那個“中等專業(yè)學?!钡拇笈谱迂Q在背景里,這是母校送給她們的禮物。
她們的畢業(yè),告別儀式在照畢業(yè)像那一刻就完成了,大家回到各自鄉(xiāng)鎮(zhèn),在三尺講臺耕耘。
他們走進一樓大廳,棚頂?shù)乃暨€很氣派,不知晚上還亮嗎?
她往對面走去,她知道那里有什么,到跟前時心一跳躍,那個小門還在。
從這個小門出去就來到操場。
一片蒼綠!
樓身爬滿了藤蔓,把窗戶遮蔽了,她抬頭看著最頂層---四樓的窗戶,曾經(jīng)那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依窗遠望的身影,不知哪間教室飛出洞簫聲。
操場變成了草毯,軟綿綿都是草。
草地上沒有腳印踩出的痕跡,這里變成了荒園遺院!
她猶豫了一下繼續(xù)往前走,朝圣般向著一個心中的地方走去。
夕陽在背后默默地看著他們,傍晚的微風吹拂她的長裙,他們手挽手,踏著荒草一直往前走。
她要見見宿舍樓。
遠遠的迎面矗立一座青綠色小樓,她猜那就是!就是宿舍樓!
它倒顯得質樸無華,讓人感覺到有點個性!
宿舍樓前荒草沒膝,門窗緊閉。
這就是當年全校學生朝思暮想的宿舍樓!
她們一天沒住上,然而它在每個人的心里卻期盼了三年。
她與宿舍樓遙遙相望,她用目光向它行注目禮。
輕聲說:“宿舍樓,我來了,你認得我嗎?”
她不知誰還來過!當年那些年輕的身影如今在何方?
她們好嗎?
目光只需稍稍向右,那個方向應該有一排平房,長長的,那是她們住了三年的宿舍。
最西頭是食堂,鼓風機一響,食堂做飯了;鼓風機一停,食堂開飯了,兩個小小的窗口,自動的男生一排,女生一排。
男生總向女生飄眼神,女生罵他們“討厭”,卻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
如今,那里空蕩蕩,只剩一堆瓦礫,是拆除還是坍塌?不得而知。
他指著那堆瓦礫問:“當年你是不是就在那里加試”?
她點點頭,“是的,那時還不是宿舍,是班級,有了教學樓,才改成宿舍”。
他幫她回憶:“加試那天,你穿鵝黃色格子襯衫,在我對面讀單詞,又快又流利,里面喊:章紅梅!好幾聲,你才聽見,把書往書包里一塞,噠噠噠跑進去了,我就知道了,你的名字”。
“那一年,我和今天咱們帶來的學生一樣大,我對面有個黑小子,靦腆拘謹,不敢看人,貼墻站著,我猜也是加試的,報道那天我還找了,沒看見,我猜沒考進來吧”!
這是他們對初識的回憶里,她第一次承認她記得他!
他握著她的手緊得要捏碎她的手了。
他搬過她的肩頭,把她對著自己,他們凝視著彼此的眼睛,越過山,越過水,尋找十三年前的彼此。
夕陽沉到樓后去,寂寥校園變得昏暗冷清。
再見了,宿舍樓!
她深深地一瞥后驀然轉身往回走,她從那個小門回到大廳,玻璃樓門被落日晃得金光閃閃。
她快要走到門口時,往左手邊望去,空蕩蕩的走廊顯得那么長,地面灑著帶窗格的夕陽之光,溫和不刺眼。
她情不自禁地走進走廊,兩個人的腳步空曠的回響。
走廊盡頭那間教室就是她的862班。
她又一次站到門外,門鎖著。
就像13年前,她第一次早起時進不去教室那樣站在門外。
門的顏色依然是淡黃色,當初都是新的,散發(fā)著涂料和松木的味道,現(xiàn)在它暗淡無光。
門上方有塊玻璃,蒙上一層灰塵,她踮起腳往里看,桌椅都沒有了,空空的教室很潮濕,講臺就是一塊壘砌的水泥臺,當年覺得它好華麗,現(xiàn)在水泥面失去了光澤。
綠瑩瑩的黑板靜默著。
她目光一動之間看見了黑板邊的兩張紙,她呆呆地看著,無聲地淚流滿面。
它們依然還在,她太熟悉那兩張紙。
一張寫著值日輪流表,一張是課程表。
雖然看不清上面的字,但她知道自己名字的位置。
兩張紙卷起了邊,暗黃枯脆,它們對著空蕩蕩的教室又貼了10年。
862班的教室處在樓梯拐角,位置極其不好,她們畢業(yè)后教室夠用就放棄了這間,當年痕跡就這樣保存下來,她如此猜測。
她環(huán)顧這里的一切,仿佛看見了當年的自己,穿一身樸素的衣裳,帶著迷茫與不甘,在現(xiàn)實與夢想間掙扎。
這座校園里不知有誰與她一樣?帶著遺憾畢業(yè)了。
她和所有人像風吹散了蒲公英,在大地田野上飄蕩,在最平凡的地方扎根生長,如今大家都結婚生子,在基層崗位當一顆螺絲釘。
862班,40個學生,來自各鄉(xiāng)鎮(zhèn)初中,都是初中里的佼佼者,但是,像一茬剛包漿的麥苗,被提前收割,與上高中只差三年,人生卻差了一輩子。
862班40個學生,其中34個女生,6個男生,男生身邊的異性資源極其豐富,男生們誰也沒有領家去一個女生,可憐還是完蛋?
女生們抱團口號是:不嫁同行,不嫁教書匠,意志堅決得很,落實得也徹底。
34個女生們,如今嫁的人都比那6個男生好嗎?
時光如果倒流,會有誰跟著男生走?
10年光陰改變了母校,改變了從母校走出去的學生們,多少人在滾滾紅塵中無奈艱辛?
就像她一樣,風起時,夢亦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