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省教院的大門,她沒去火車站,而是乘公交往另一個地方去,省會的繁華令她暈頭轉(zhuǎn)向,憑借記憶找到一個花園式小區(qū),她一邊往里走一邊環(huán)顧,一座座小樓掩映在高大的花樹里,這就是二姐任教大學(xué)的教工區(qū)。
這就是讀中專和上高中考大學(xué)的區(qū)別。
在一扇似曾相識的門前,門鈴響后,房門開了一道縫,繼而開大,站在門里的正是二姐。
二姐見到她又驚又喜,一把拉她進屋,用只有姐妹才可以的調(diào)侃說:“你這完蛋樣子,還沒走丟了!”
她在姐妹們眼里就是一副完蛋樣子,但她們馬上就要驚訝了,完蛋的她要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在沙發(fā)上坐下后,吹著空調(diào)的涼爽,吃了甘甜的西瓜,她開門見山,“幫我給云飛找個學(xué)校,我?guī)麃硎欣锷蠈W(xué)”。
二姐放到嘴邊的西瓜停下來,打量她一會兒,問她關(guān)鍵詞:“你的打算是……”?
“我領(lǐng)云飛自己過,離開沙塘子,每天上班通勤……我要離婚”。
她簡明扼要。
二姐放下西瓜,不解:“以前你們打的頭破血流時勸你離婚,你不離,現(xiàn)在過這么多年了,關(guān)系也算穩(wěn)定了吧?你卻要離,你這不是折騰嗎?你再考慮一下?”
“我考慮好了”!
“那你就把云飛留給他家,你帶著他生活太難”!
“不!我要帶著他,要留早留了,就不等到今天了”。
“可是,你帶個孩子,尤其男孩,生活艱難不說,再結(jié)婚也不容易啊?這是現(xiàn)實”。
“我離婚也不是為了再結(jié)婚,我要過想要的生活,但我不能扔下云飛”。
二姐一時接受不來這么大的信息,被她催促:“給我聯(lián)系學(xué)校吧”。
二姐不再說什么,拿過通信錄查看,查看她可以走哪條人脈。
她看見二姐在進行這件事,就歪在沙發(fā)上,不知不覺睡著了。
她覺得只是打了個盹,實際睡了好久,二姐見她醒了,說:“如果你住在我家附近那敢情好了,我能幫你照顧云飛,但從我家到車站乘公交得一個來小時,還不算高峰堵車,你通勤上班是個問題。
我覺得在車站附近選擇比較方便,車站附近好學(xué)校是市實驗一小”。
“那就實驗一小”!
“可是,實驗一小是重點學(xué)校,外地學(xué)生擇校費每年兩千,云飛從二年級讀起,那就是一萬,一次性交齊”。
我的天呀,一萬塊!
她的存折上,這些年一分一分攢的錢也就一萬多點,突然間被連根割光嗎?沒有了錢做后盾的生活,心里沒底呀!
她咬了咬嘴唇,果決地說:“一萬就一萬”!
“你真是瘋了,一萬塊是學(xué)費,還有房租呢,生活費呢,你考慮這些了嗎?一旦離婚,更不可能指望聞立幫你”!
“一萬塊我能拿出來,其他的一邊掙一邊花,你就給我聯(lián)系實驗一小吧”。
“就你那點工資,哎……”,二姐覺得她真是瘋狂了,但按照她的請求往下進展,心想:我能幫忙的就幫,你打退堂鼓時隨時終止。
二姐覺得她的心血來潮很快就會冷卻,就她那完蛋樣子。
第二天一大早,她從二姐家出發(fā)了。
她計算了一下乘車時間,住在二姐家附近通勤的話,時間上太浪費。
她堅定了實驗一小的選擇,在火車站附近找到了市實驗一小,它在一條樹木森森的大街邊,是所很有底蘊的老校,樸素莊嚴,又不失活潑,想到云飛即將在這里上學(xué),她對找出租房信心百倍。
她開始了以學(xué)校為圓心的尋覓,半徑不要太長,馬路不要太亂,這是最基本的要求。
小學(xué)周邊有不少高端住宅,這個她都不看,專門進古舊的居民區(qū)。
這樣的巷子胡同,樓房又破又擠,搭建的破破爛爛的小房子成了拓展地盤的標(biāo)配,樓下的豆角秧黃瓜架疏淡了城市的嚴肅,熟悉的田園氣息帶給她尋找下去的勇氣。
一處樹蔭的薄影下,甚至一棵高大的向日葵下都可以有老人們相聚,他們講究地坐在小馬扎上。
老太太們?nèi)齻€一簇,五個一伙,或者扯著孫子孫女,吵鬧喧嚷,或者把聊天變成謹慎地竊竊私語。用尖銳的目光打量著徘徊不定的她;
老頭子們有的支個象棋盤低頭對弈,有的大老遠就盯著她,在無聊中尋找到好奇的興趣點。
當(dāng)她走上前禮貌的問老太太們:“這有出租房子的嗎”?
她們不急于回答,警覺的審視著她,帶著坐地戶的優(yōu)越感,眼角帶著鄙視,好半天才吐字:“不知道”。
她離開這堆繼續(xù)走,腳下走著,眼睛往窗戶上看著,有的窗戶上貼張大白紙,寫著斗大的“出租”二字。
她站在這樣的樓下看看周邊環(huán)境,放棄了,但這給了她信心,除了打聽還可以這樣找。
樓上的人如果看見她肯定驚訝,那個女人在干嘛?抬頭一家家窗戶過目!
她在看出租屋時也情不自禁地看不出租的窗戶,窗里隱約有花草,還有懸掛的衣裳,她想象著里面安穩(wěn)的生活,羨慕不已。
她一個外鄉(xiāng)人硬生生要插進這里的秩序,何其難!
不知不覺間她轉(zhuǎn)了一上午,大致轉(zhuǎn)遍了,卻一無所獲,又渴又累,在柳樹蔭里坐下來。
正是午休時分,有拎菜籃子的人往小區(qū)里走,一對中年夫妻拎著菜,慢悠悠地從她眼前走過,他們熟稔地聊著,那種默契和陪伴令人感動,她目送他們的背影好遠,她感覺無比孤單。
她想起未嫁時讀小說《飄》,幻想遇到瑞德那樣的男人,委屈時哭一鼻子啥都解決了。
但這么多年來,瑞德是不存在的,生活的風(fēng)雨還是她一人挑,今后,她更要靠自己。
樹蔭換了位置,她站起來又開始轉(zhuǎn)悠,太陽很快偏西,初秋的清涼打透了她的衣衫,她還是一籌莫展,再租不到,這附近似乎也沒有了。
她放寬了很多條件,但肅靜是硬件,單這一條就把選擇面擠窄了,這亂哄哄的鬧市,她相中的幽靜一隅沒有房出租,有出租的樓下就是孩子們的樂園,那沸沸之聲令她厭煩。
她口干舌燥,頭發(fā)蓬亂,不知何去何從,茫然地走著,有時走著重復(fù)的路。
在這陌生的城市里,哪里是她的安身之所?
這一天就到這里吧,明天再來,先回二姐家,她往外走時,又看見了一堆老太太,認出其中一個,發(fā)現(xiàn)這里來過,她從她們身邊走過去。
“你等一下”。
身后有人叫她,聽口氣不那么惡意。
她朝著她們走回去,那伙人好奇她還在轉(zhuǎn),這時挺友好地搭訕:“你還沒租著”?
“沒有”。
其中一個人問同伴:“小孟那個插間租出去了嗎”?
有人回答:“租出去了,不幾天又搬走了,現(xiàn)在空著”。
然后轉(zhuǎn)頭問她:“插間你租嗎?如果人口少租插間挺好,便宜呀!自己住自己屋,誰也不干涉誰,租房就講究不了那么多了”。
插間豈不是更吵鬧,她不太感興趣,隨口一問:“房東在嗎”?
老太太們來了興致,說:“剛才看見她出去了,又去撿瓶子了吧”。
突然一個叫起來:“那不回來了”!
她扭頭看去,在斜陽的逆光中,一個佝僂的身影蹣跚走來,兩手各捏著一個干癟的塑料瓶。
鄰居喊:“小孟,這有個租房的”!
“小孟”加快腳步走來,腰背更彎了。
小孟原來是一位近七十歲的老人,花白的齊耳短發(fā)用一種黑網(wǎng)兜著,四方瘦臉戴副黑框眼鏡。
她從鏡片后射過來的目光里有一絲膽怯。
她是主人為什么膽怯?她急促地說:“我那是三陽的房子,兩臥室,家里就我一個人,我住東,西間空著,一個季度一千塊”。
她一股腦說完,等待回答,看得出她特別想租出去。
房主一個人住這點吸引了紅梅,她大方地說:“孟姨,我看看你家房子吧”。
小孟向樓門走去,蹣跚著爬上樓梯,夕陽在樓梯上投下溫和的明亮的光,樓梯很舊,但很干凈。
這座樓房當(dāng)年應(yīng)該很氣派,住在這里的人因為老了顯得普通甚至卑微。想當(dāng)年應(yīng)該也是很了不起的城里人!
到三樓了,一共三個門,兩側(cè)門對門,小孟打開中間的白皮鐵門,禮貌的站在旁邊,紅梅走了進去。
屋里很干凈,迎面是廚房,東邊屋門關(guān)著,小孟推開西邊屋門,這是一間寬綽的大房間,盡管夕陽在樓后,但屋里很亮,在黃昏的余暉里很靜。
地板很舊,刷的紅油斑駁起皮,一張大鐵床擺在北角,一張桌子擺在窗前,屋里再就什么也沒有了。
紅梅來到窗前往外看,樓下黃瓜架豆角秧牽連匍匐,她發(fā)現(xiàn)自己從樓下走過,還往窗上看過。
因為小孟沒貼廣告,她錯過了,她很滿意,但沒露聲色。
轉(zhuǎn)身討價還價,她說:“一個季度一千塊,那就是每個月三百三。三百唄,我一次交齊,你看,屋里什么也沒有”。
沒想到小孟痛快答應(yīng)了,好像底牌就是三百。
小孟因高興有點語無倫次,說:“我的廚房隨便你用,不要你煤氣費水費”。
這個紅梅沒想到,心里說:“對啊,還得做飯啊”。
紅梅也打開天窗說亮話:“平時我做兩頓飯,周末和假期三頓飯。每次不會炒太多菜,每次用完廚房會擦干凈的,對了,就我和我兒子”。
小孟更高興了,她也希望肅靜,連說:“我還能給你照顧下孩子”,兩個人越說越投機,當(dāng)下就定下來。
紅梅說:“孟姨,明天我來寫合同送錢”。
當(dāng)她走出這棟樓時,一掃一天來的陰霾,腿上也有勁了,房子租成了。
她有了第一任房東,孟姨,她在這個城市有落腳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