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萬塊錢,還有零頭一點點,是她八年里的全部積蓄。
當她把沉甸甸的一萬元現(xiàn)金鄭重地放在會計桌上時,會計隨意地拾起來飛快地數(shù)著。
她站在那里,驚呆于會計手指的舞蹈,直至會計的手指一收,就像一直是“輕攏慢捻抹復挑”,最后瀟灑地“曲終收撥當心畫”。
會計把錢往抽屜里一丟,她眼見著那沓錢不再屬于自己。
會計扔給她一張粗糙的收據(jù),一片薄紙輕飄飄被風吹起,她追了幾把才撿起來,這個,她得好好留著。
這張收據(jù)換來云飛在這所名校五年學習,她覺得值。
存折上所剩無幾,這本存折以后再也不會富有了。
第二天是開學日,她和云飛趕在同一天,云飛第一天上學,她當然顧云飛。
她們站在學校對面準備過馬路,關了一假期的校門終于大開,歡迎四面八方而來的師生。
主教學樓也得以全貌示人,一共四層,本色灰舊,素雅中帶著高傲,像一個眼睛望天的人,她們母子是仰視它的微塵。
云飛雙手緊緊地握著雙肩背包帶,小臉表情凝重,一波波小孩走進校門,還有的小孩從錚亮的小汽車里下來,蹦蹦跳跳地由爸爸,或者媽媽領到校門口。
她輕聲說:“咱們過去吧,云飛”。
她沒牽云飛的手,他小學二年級了,牽手多丟人啊!
教學樓里,學生有序地流向各自教室,學生很多,卻聽不見嘈雜,這與沙塘子三中的開學日截然不同,三中與此相比,像市場一樣。
她一遍遍看著手心里的字條,其實那幾行字背得滾瓜爛熟了,她照著上面的說明找云飛的班主任,這是必須接洽的。
辦公室里老師們不多,班主任應該深入班級去了,她望著堪稱同行的那些身影,心頭略過一陣自卑。
但這是不能表現(xiàn)出來的,她要做到不卑不亢。
在走廊里,一位個頭和她差不多,四十來歲,雙側(cè)顴骨蝴蝶斑對稱的女老師,蹙著眉頭站在她們面前,這就是云飛的班主任。
緊張的她進行下一步,要自我介紹:我是聞云飛媽媽,這是聞云飛。
“我知道了,安校長弄我班一個農(nóng)村學生,哎”。
班主任的蝴蝶斑震顫了一下,聲音沉出冰碴來,打斷她的話,沒讓她說完。
蝴蝶斑無奈地打量著云飛,挑剔地估量貨品的價值,直言不諱地:“我班年級組總是前五,來個農(nóng)村孩子這不是拉我后腿嗎?
我問你,他學英語了嗎?市里學校從一年級就開始了”。
紅梅如實說:“我們鄉(xiāng)鎮(zhèn)小學沒開英語,但云飛,聞云飛學過一些,是,我教的,我就是初中英語老師”。
她本不想抖摟自己“身份”,但沒辦法,以為這么說,蝴蝶斑會放過挑剔,但蝴蝶斑露出不屑:“你發(fā)音準嗎?還不如是張白紙”。
她真想啐那張震顫黃蝴蝶的高顴骨,但變成謙恭地說:“好在他沒學多少,老師,您,費心了”。
她這一句和她的家長們說的一樣,這是天下所有家長無奈之請吧!
蝴蝶斑一頓數(shù)落也沒擊退她們,沒好氣地分派:“你,跟我來,你,回去吧”。
蝴蝶斑轉(zhuǎn)身往前走,云飛手疾眼快地跟上去,她扶著云飛的手在他肩膀上要鼓勵性地推一下,云飛已經(jīng)走出她的手心了,他回過頭,無所畏懼地揮揮手,愉快的說:“你回去吧,媽媽”。
孩子,比她勇敢,那么,她又何懼?
走出校門,她回頭看了一眼冷淡傲慢的教學樓,一股強烈的自尊心高漲起來,等我孩子從這里畢業(yè)的,你們八抬大轎請我,切,我都不來。
在蝴蝶斑老師們眼里,她根本不配與人家攀同行,鄙視鏈這個玩意兒是人性的本能。
畢業(yè)學校把人二次投胎,她一個中專生被投胎到鄉(xiāng)鎮(zhèn)學校,只配在鄉(xiāng)鎮(zhèn)學校奉獻一生。那里有她的位置和價值,她不屬于市里。
但城市學校競爭激烈,蝴蝶斑老師想必教學上也是殫精竭慮的,弄得自己都內(nèi)分泌失調(diào)了,這個壓力,她懂。
這么說來,還不如鄉(xiāng)鎮(zhèn)工作輕松呢。
但她到鄉(xiāng)鎮(zhèn)上班要踏上百里路程,火車早開走了,她轉(zhuǎn)向客運站,要坐郊線大客車。
客運站在火車站后身,乘公交四站,她選擇步行,步行時間掌握在她自己手里。
她向來不怕走路,想當年又不是沒走過,再說,還能省出公交費。
沿著林蔭大道,她大踏步地往客運站走去。
路上接個二姐電話,二姐詢問云飛入學情況,她就把情況大致說了一下。
二姐開導她:“那個校長是我高中同學的大學同學,不要寄希望別人的態(tài)度,咱孩子是去學習的,接下來好好學習吧”。
“我沒介意,出來混,啥臉色都受著”,她笑著說。
在客運站穿梭著找到了去沙塘子的大客車,還挺幸運,她上車時有個座位,沒多久就發(fā)車了。
這個座位在最后面,前面是黑壓壓的腦袋瓜,她像陷進坑里,覺得壓抑,還好,開窗,吹著風,看著窗外。
大客車蝸牛似的駛離客運站,走走停停,載著一車人要出城,乘客各懷目標,可能只有她去上班。
出城就飛馳在兩岸田野間了,她只得這么望梅止渴,因為,她的胃鬧騰不休,她暈車了。
如果在客車前頭時,她很少暈車,可是,誰能和她換座?矯情呢?她只得在后頭忍耐著。
所有人舒服地享受旅程,只有她在后頭如坐針氈,臉色蒼白如紙。
大客車終于奔馳在國道上,她任由迎面而來的風吹著她,這樣好受一點。
但討厭的是,經(jīng)常半路剎車,不是有人上就是有人下,正勻速行駛著,在荒蕪道邊停下來,放下去一個人,眼見那人走進阡陌小道。
她的胃不知翻騰幾個回來了,她虛汗涔涔,遙望著車輪奔馳的前方,無比盼望快點到沙塘子地界,到那里就解脫了。
在政府大樓前,下去一波人,她屁滾尿流地跟下去了,其實在中學門口有一站,她等不到那里。
一陣煙塵后大客車開走,她蹲在路邊緩勁兒,安撫翻江倒海的胃。
感覺可以時,站起來往學校走,腳步輕飄,像大病初愈似的,當看見教學樓時,恍如隔世之遙遠。
沒放暑假時她就提前出去學習,過了個天天說英語的假期,后來找房子搬家,經(jīng)歷過這些后,從新回到這里,她有些接不上捻兒。
她上樓,樓上烏泱泱下樓,壞了,大會散了,她沒趕上。
不管三七二十一,她一屁股坐下來,往桌上一趴,雖然昏沉沉的,但與在車上顛簸比,好幸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