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粵溪家,她心不在焉,頻頻發(fā)愣,第一次不敬業(yè)。
“老師,我做完了”!
“老師,下面干什么”?
“老師,給我留什么作業(yè)”?
總是粵溪提醒,她才猛醒進(jìn)行下一步,下課時,她恨不得說:這節(jié)課費我不要了!
站在62路站點等車,過來一輛出租車,她鬼使神差地坐了進(jìn)去,坐了一次成了下意識。
這樣比平時提前很多到了家門口,她沒立即上樓,勝利公園莽莽蒼蒼的樹冠就在不遠(yuǎn)處,他還在嗎?
四月將盡的天氣溫度很高,尤其今天火巴巴地曬,中午見那一面時他嘴唇就很干了,傻小子軸起來,一天不吃不喝別暈?zāi)抢铮?p> 中午那頓搶白把他造得挺狠,她對他又怨又恨,但見他灰頭土臉,狼狽不堪,心里又不忍,恩恩怨怨難說請,糾糾纏纏難放下。
她慢慢走向小橋,公園鍛煉的人都在廣場那邊,那里有器械,有場地,小橋這邊人跡罕至。
她在夕陽的余暉中又站在橋上,目光所及之處,在河流中最高的石塊上,一人抱著膝頭坐著,小河水叮咚輕唱,他盯著水面出神。
傻小子還在,果然還在!
他沉默的背影披滿金輝,他真的變成了石頭,石頭雕塑。
而橋上也立著一座雕塑,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好長,落在他前面的水里,他又是猛回頭。
看不清,不必看清,她來了!
兩人都不動,只有目光交織。
晚風(fēng)吹過樹冠,松濤陣陣,這一幕是11年前的他們無論如何想象不到的,時光荏苒,11年里發(fā)生了這么多變遷,你在橋上,我在石上,等你,你可愿意再做我愛人?
她走下橋,沿著河邊走了一段,他也連過幾個石塊,在靠岸石塊上站定。
他眼窩深摳,那是脫水的樣子;臉也黑了一層皮,那是曬一天的樣子;此刻目光灼灼,是看見她的樣子。
她的目光停留在他的頭發(fā)上,11年前蓬松厚密的卷毛稀薄不少,滄桑染上少年頭!
他面前的她,一身疲憊,精神不錯,長發(fā)依然,落滿夕陽的光,臉依然是他夢中的樣子,但稚嫩少了,成熟多了!
他伸出右手,手心朝上,期待她的手放在上面。
他第一次向她伸出手時是在梨園,暑假里他騎車20里來約會她,在梨園深處,他就這樣伸出手,她剛一搭就被他緊緊握住。
只是后來啊,一松開就是如許年!
此刻,她看著他伸過來的手,彼此的眼神里不再有當(dāng)年的青澀,那是歲月沉淀后的沉靜,還有無奈。
她緩緩抬起右手,他緊緊一握,拉她上了石塊,四目相對,默默無語。
他們回到那塊高石上。
這塊大石,她最熟悉,經(jīng)常偷空坐一會兒,發(fā)陣呆,聽松語,她在坐過的那個位置又坐了下去,他在旁邊也坐下來。
他們身后一米多高的“瀑布”淙淙不絕,小河水啊,源自哪里?流向哪里?
他們以前總愿意探究一條河的來與去,他們家鄉(xiāng)臥龍橋下的霧開河,他告訴她流向浩瀚太平洋,霧開河,可曾帶走他們的往昔?
他們的故事很輕,流遠(yuǎn)了吧?他們的故事很重,載不動吧?
關(guān)于小河,他們的記憶里還有一處,他此刻想起來,輕聲問:“記得我家門前的南溝子嗎”?
“嗯”!
“我們在那里抓了幾條小魚”!
“養(yǎng)在罐頭瓶里,你說:如果大點就能給我熬魚湯”!
“中午,我給你做飯,你問我你干什么?我說搬小板凳坐那看就行,我要給你做一輩子飯,你一輩子坐那看我做。”
“在你家吃的飯是這輩子最好吃的飯”!
“我說:吃了我家的飯就給我家當(dāng)媳婦兒,可是你不守諾言,做了別人家的媳婦”!
“你也娶了別的女人當(dāng)你媳婦兒”!
他們沒提的還有那幅紅梅圖,他們在梅花前初吻,她給他的是處女的,他給她的是處子的。
“你是農(nóng)歷六月初六結(jié)婚,初五那天晚上,我坐在南溝子邊,蛙聲陣陣,天上的銀河又白又亮,那晚其實很美,天亮了,你也要上轎了”!
這些往事很輕地來到心頭,好像從未離開,他們的聲音也很輕,淚花在眼底很輕地凝聚,以至于他們不覺。
兩對眼睛水汪汪,盛不住時撲簌簌滾落,打濕了臉,卻都不知道自己哭了。
他苦笑,又有些難為情,“我真正的離婚比你早,林洋18個月的時候,我和老唐就分居了,現(xiàn)在林洋小學(xué)二年級了,我和她早已是陌路人”。
這是一個男人的隱私,除了和母親提一次,再提起時只有對她,她驚駭不已。
沒深問,她相信他說的是真的,她一直幽怨他,像個風(fēng)箏,不管飄多遠(yuǎn)都被牽回去,事實原來是這樣!
可是你為什么不早說?為什么你才來?
這個笨蛋,這個傻瓜,這個冤家!
種種心思凝聚在一起,她又落淚了。
“我早晚要和她離婚,這是一定的!她擋不住我!我在意的是母親!
我的婚姻只剩形式,母親看中這個形式,她覺得這就是她苦盡甘來的幸福晚年。
我八歲她就拉扯我,就像現(xiàn)在你領(lǐng)著云飛,當(dāng)云飛長大后,他和你對著干,你會怎樣?”
她會傷心!多少人勸她放棄孩子,輕手利腳好嫁人,但她沒有,帶著他在陌生的城市流浪,奔波,寧可把一輩子搭上。
“你沒離婚時我不能到你家搶你,你離婚后我就想,只要我們在一起!可是幾個月來,我不敢說,我不怕你罵我,怕你難過?!?p> “為什么又有臉說了?死乞白賴?罵也不走”?
“再不說,你又是別人的了!當(dāng)年我要尊嚴(yán),給不了你想要的,放手讓你追求你想要的,現(xiàn)在后悔死了”!
“好像我離不開男人似的,你不要我,我總得找個男人要?
不過你真的在破壞我的好姻緣,我要做明媒正娶的貴婦人,誰愿意做你的地下情人”?
她尖酸地刻薄他,暗中抿嘴一笑。
“你和那個老男人發(fā)展到哪一步了?我緊搶慢趕追來,你們,沒怎么樣吧?”
他吃醋的樣子令她自責(zé),好像背叛他一樣。
她心里不是滋味,簡單地說:“我告訴他不同意,不聯(lián)系了”。
有關(guān)那個人的記憶她要甩到爪哇國去。
他咧著干燥的嘴唇笑了,好甜好甜的!
她破涕為笑,“你不要臉時真不要臉”!
“我再也不要狗屁臉了”,他不要臉地說。
“看看這是什么”?
她從包里變戲法似的拿出一袋面包和一瓶水,他一把就奪過面包,用牙齒撕開包裝,上去就是一大口,喉嚨太干,面包太干,他噎住了,她趕緊擰開瓶蓋,他沒接,她把瓶嘴對著他的嘴,咕嘟咕嘟,他灌下去半瓶。
“慢點吃,沒人和你搶”!
這句好熟悉,當(dāng)年在梨園,她從家里偷出苞米面發(fā)糕,他餓極了,就這樣狼吞虎咽,她說:慢點吃,沒人和你搶!
他抬頭笑著,發(fā)糕粗糲的渣從嘴里簌簌落下來,傻小子多純,多可愛?。?p> 現(xiàn)在吃的是面包,他的嘴里掉下面包渣,他還是那個傻小子!
“你真是……”
她狠狠地點著他的腦門,他像個不倒翁,又坐回來。
“你怎么知道我不會走?不吃不喝等你”?他騰出空問。
“你的軸勁兒上來就干傻事……不得做做樣子?苦肉計唄”!
“前半句對,說的也好,后半句不對,說的不好”,他抗議。
“你怎么知道我住這片兒”?
“你住哪里我能不在意嗎?慢慢留心唄”!他輕描淡寫地說。
風(fēng)卷殘云,面包消滅了,水干了。
她輕捶著他的后背,只捶幾下,一丟手,不捶了。
她面前的這個男人心眼實,嘴笨,沒錢,但有才華,愛她,當(dāng)年她放棄了,腸子悔青了,現(xiàn)在他又一次對她說:我們在一起!
她還放棄?就因為不是“明媒正娶”?那也是她自己造孽啊!
嫁你不容易,當(dāng)你一世愛人,無怨無悔!
他們深情相望,他攬過她的肩膀,她靠近他,沉落的夕陽下,松濤愉快地吟唱,石塊上變出一對連體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