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那天，四個梅攜兒帶女齊聚父親小屋，大姐最方便，從后院到前院的距離，她自然當(dāng)起了東道主，快中午的時候哥哥也駕到，父親的孩子們齊了，實在不容易。
大姐油漬麻花，汗津津地掌勺，三妹妹打下手。
院里男孩們瘋了似的玩，他們是大姐的兩兒子，哥哥的兒子，云飛，二姐的兒子也加入了。
云飛與三個兄弟患難與共，曾經(jīng)一起爬壕溝，一起作禍，許久不見，都分外親熱。
二姐兒子佳佳比他們小很多，是個方面大耳白白胖胖的小男孩，三代單傳的身份，不管是爺爺家還是姥爺家，都是眼仁兒般待遇。
他經(jīng)常進(jìn)屋告狀:“媽媽，小哥哥們又沒影啦，他們總不帶我玩”！
二姐領(lǐng)著他出去找，找到淘小子們商量:“你們帶我們玩玩唄”！
淘小子們和佳佳玩不到一起去，尤其他千嬌百寵像燙手山芋似的，淘小子們?nèi)遣黄鸲愕闷稹?p> 二姐哭笑不得。
佳肴出鍋，小男孩們在茶幾上自成吃圈，父親身邊圍繞著他的五個兒女，及三個姑爺。
父親手握酒盅，滿面紅光，滿足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他的目光落在大哥身上，大哥身邊沒帶大嫂，這是歷史問題，那女人不會加入的。
紅梅感覺到父親在看她，那一定是遺憾的目光，三閨女身邊缺人呀。
她不以為然，心想:我又不是沒有，哪天帶給你們，讓你們驚訝！
茶幾上那桌太有特色，清一色光腦瓜子，沒一個扎小辮子的，大姐逗妹妹:“生女孩的使命交給你了”。
說完瞥了大哥一眼，逗父親:“爸，你是一個兒子四個閨女，如果反過來，一個閨女四個兒子，你現(xiàn)在還喝酒？天天撿破爛去啦”！
大哥垂著眼皮不參與這話題。
為父母者最幸福的時刻也就這時！
飯后，陽光西歪，屋里的空氣像醉了似的，懶洋洋，暖綿綿。
如果生活一直這么酣沉多好，但面紗下總有尖銳的現(xiàn)實問題。
哥哥帶著酒精氣息，以老大的口氣對眾妹妹們說:“老妹成家后，這里只剩老爸一個人，我打算把老爸接回去，我是兒子，給老爸養(yǎng)老天經(jīng)地義。
我家秋天蓋了新房子，四間青堂瓦舍，房后是口糧田，房前是大菜園，一眼能看到大道，視線暢通無阻”。
大哥這頓表白很漂亮。
大姐板著臉不客氣地打量了他幾眼，就像火眼金睛要看穿妖怪原型。
二姐機(jī)靈地調(diào)節(jié)氣氛，愉快的問:“大哥蓋新房啦？太好了，在哪個位置？”
“村東頭，誰進(jìn)村都夸，是十里八村最漂亮的房子”，看來哥哥養(yǎng)雞沒少賺錢，揚(yáng)眉吐氣蓋新居了。
“那個，老屋怎么樣了”？
大家真的更關(guān)心老屋。
“塌了，幾場雨后夷為平地”，哥哥解恨似的，好像老屋帶給他的都是苦惱。
“院后大白楊呢”？
“窗前海棠樹呢”？
“海棠樹旁的百合呢？百合旁的萱草呢”？
妹妹們更關(guān)心這個。
“都在，海棠隨便開花，結(jié)的果子又多又小，有時間我砍了它。
百合和萱草讓我挖新院子來了，還種在窗前，開得挺好”。
那個承載著她們深情的老屋，終于融入泥土，消失了。
哥哥回答完問題，看了眼父親，意思是:你回不回去?。?p> 父親身后是他的行李卷，他倚靠著，熏熏深醉，像沒聽見似的。
“爸回去后，我大嫂能對爸孝敬嗎”？
大姐終于開腔，不客氣地直指關(guān)鍵，“爸可不是就該在兒子家？當(dāng)初實心實意幫你養(yǎng)雞，不是我大嫂把爸撓了嗎？她那個畜生兄弟把爸打了嗎？
爸是被他們打出來的。
這種情況下你讓爸回去？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敢與大哥叫板的只有大姐，大姐臉色煞白。
大哥惱羞成怒，但證據(jù)確鑿，尤其他面對的是大姐，他忍耐著說:“你嫂子這幾年好多了，當(dāng)年誰對誰錯就過去吧！
我不養(yǎng)爹，讓他在外面過，別人會戳我脊梁骨的，不孝名聲傳開了，我兒子娶媳婦都費勁”。
原來如此。
父親微合雙眼，像一切與他無關(guān)一樣。
“那不行！為了你的名聲，讓爸回你家受氣？你老婆三天一罵，兩天一打？
再說，我們回去看老爸，也不愿意看你老婆，爸不能回去，我不讓”。
大姐劈里啪啦，說的痛快解恨。
“那你們管吧，我不管了”，大哥猛地站起身，穿上大衣往外走，房門重重地一關(guān)。
他深知斗不過大妹妹，那三個小的表面委婉，背地里都是一伙的，他從來都是一比四，所以氣跑了。
父親睡著了。
屋里靜得無聲。
三個姑爺在后院下棋，淘小子們早都到外面玩去了。
大姐渾身顫抖，氣憤地說:“不要臉！我這樣說是客氣的，自己咋回事不知道？當(dāng)年爸一臉血痂，一身青紫，拿著小包投奔我，小包里只有兩件衣服，就那么出來了，他當(dāng)兒子的放一個屁了”？
當(dāng)年的矛盾永遠(yuǎn)不可調(diào)和，一旦觸及，一觸即發(fā)。
“現(xiàn)在他讓老爸回去，也不是良心發(fā)現(xiàn)，是為了名聲”，妹妹憤憤然。
“老爸有退休金啊”！二姐一語道破。
“章老三，你啥意思”？妹妹問紅梅。
“當(dāng)然不能讓爸回去了，如果說恨，誰比我深”？她要說的更多，但覺得沒意思了。
“爸在這里多好??！住著自己的房子，拿著退休金，咱們誰都不惦記他的錢，他怎么花隨便。
可是回大哥那里，就是掉進(jìn)了陷阱，爸有在這里快樂嗎？
絕不能讓爸回去”。
大姐堅決地說。
“我早都想好了，給爸找個后老伴兒”！
啊？
大姐一語激起千層浪。
“你們不在跟前不知道，當(dāng)爸和他孫子坐在茶幾前，勾著頭吃晚飯時，屋里黑乎乎的，飯菜黑乎乎的，那時我看著心里別提多難受了。
讓他們?nèi)ノ夷抢锍?，爸不同意，我說你哪怕交伙食費呢，那樣你就心安理得了，那也不同意”。
三個妹妹沉默了。
“老妹結(jié)婚時，老姨不是隨禮來了嗎？我偷偷和老姨說了，我說:老姨，你和我爸過唄，我們就像孝敬我媽一樣，孝敬你，你和我媽還能有啥區(qū)別？
你和我爸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活著高興是關(guān)鍵”。
大姐說完，三個妹妹更是驚掉下巴。
大姐對妹妹們炮轟，“你們?nèi)齻€讀書都比我多，腦袋還不如我開明，咱們有家有孩子，關(guān)起門過小日子，老爸咋過的？你們知道嗎？不想想嗎？
就讓老爸早晨盼天黑，今天盼明天？那活著有啥意思啊？你們太自私了。
以前咱們年齡小，不懂事，那時有人給爸介紹對象，我把媒人罵跑了。
爸對我說:大閨女啊，別哭了，爸不找了，爸就和你們過，把你們養(yǎng)大就行，爸45歲時咱媽走的，今年爸68歲，這么多年，我想咱媽也能理解了，我欠爸一個老伴兒，我做主了，給爸找老伴兒”。
說到動情處，大姐掩面哭泣，三個妹妹眼睛都紅了。
“老姨到底同意沒有”？二姐問。
大姐把手從臉上拿下來，說“老姨當(dāng)時笑了，說:我這么多年習(xí)慣了。
那就是不同意，覺得太別扭了，不管我咋說她都不同意！”大姐泄氣地說。
“老姨來我能接受，別人實在排斥”，二姐委婉地說。
“一般人爸也看不上啊”！妹妹的態(tài)度不支持，“章老三你啥態(tài)度”？她點名問老三。
“我覺得大姐說的對，爸需要陪伴”！她沒有決定權(quán)，但態(tài)度從來不含糊。
大姐贊許地看她一眼，有同盟了，很明顯，四姐妹，二比二。
但大姐才不管幾比幾，她認(rèn)準(zhǔn)的，一比三都不在乎。
“你們多呆一天吧，后天，也就是初五，我約了一個老太太來咱家見見面”。
妹妹們簡直對大姐的操作目瞪口呆，老大真講效率。
“咱們這么張羅，爸同意嗎”？二姐忽然問，四姐妹這才看看老父親，父親睡得安恬，打著呼嚕。
大姐笑著說:“我和爸說了，爸笑了，開始還不好意思，后來說:你張羅吧”！
突然她們不說話，齊刷刷看著父親，心里突然空落落的，父親就要不完全屬于她們，要有個女人分去父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