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滋滋,電動剃須刀轉(zhuǎn)動的響聲在老唐耳邊回旋,這個聲音響起來時,家里人最全,他在家。
就像陰陽平衡,電動剃須刀響起來時,打破的是家里陰氣,老唐現(xiàn)在研究參禪悟道呢。
他站在衛(wèi)生間鏡子前專注地修飾那張臉,她偷偷往里看,看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他今年34歲,青澀在他身上一點點褪去,男人味撲面而來。
他的頭發(fā)很短,在剛要卷曲時利落地剪斷,根根豎立,看上去很酷,而不是軟踏踏地貼著。
正在修飾的那張臉菱角分明,比以前白了很多,曾經(jīng)的黑瘦腮癟是少年模樣,現(xiàn)在是成熟模樣。
他比原來重了幾斤,那幾斤正好填充了曾經(jīng)瘦到骨頭的空隙,上身前傾對著鏡子時,腰背到臀部到腳跟,線條流暢優(yōu)美,令她怦然心動。
他換了件米白色短袖T恤,深灰色棉質(zhì)運動褲,腳上的白襪子帶著精致紋理。
他著裝明顯變化是,不再黑不溜秋,而是各種通透的淺色。
身上的細節(jié)耐人尋味,身后好像有只神秘的手在塑造他,令他身上隱約有女人痕跡。
這是她早就感覺卻一直回避的發(fā)現(xiàn)。
她正呆呆地偷窺,突然一驚,他轉(zhuǎn)過身往出走,她來不及躲避,慌亂中說:“今天熱呀,你少穿點”。
“好的”!他點一下頭,禮貌客氣,沒看她一眼,斜著身子走過,像怕挨到她似的。
過去的瞬間飄過洗滌劑的味道,淡淡的,清香的,這個味道家里沒有。
他上班向來早,在她把頭發(fā)壓成雞窩,雙目粘滿眼屎時,他穿上鞋出去了。
這就是他在家與她的樣子,她經(jīng)?;秀保液退€是夫妻嗎?
從他的眼神里早就不是了,她自己不愿意承認而已。
她從未得到過他的溫柔,曾抱怨他的冷漠,現(xiàn)在好懷念他不耐煩地叫她:老唐!
哪怕生氣時叫她姓唐的!
這些都沒有了,他根本不和她說話。
想到自己與他打架的時候,罵他,氣他,撕扯他,她不相信,自己還有過那膽嗎?
現(xiàn)在她可不敢了,不敢!
他走后,她開始捯飭,對著同一面鏡子照,她對外公布比他大三歲,憑她那老奸巨猾習性,可能在這個敏感細節(jié)上不藏奸嗎?
她自己門清,三歲之上藏了兩歲,她實際比他大五歲,已經(jīng)39了!
婚后這些年,她除了長年齡,就是腰背長肥肉,肚腩和脖子長滿肥油,其他她啥也沒長,搓麻的技能都退化了。
工作上,她教的是勞動技術(shù),課堂上念經(jīng)似的叨咕科學扣大棚,如何嫁接果樹,嘮叨完了課堂亂哄哄,然后回到旮旯辦公室,除了八卦就是琢磨搓麻。
每月把工資糊弄到手,一分不比別人少,和那些精疲力竭卻神采飛揚的語數(shù)外老師比,良心發(fā)現(xiàn)時,她都覺得臉紅。
每天人模狗樣地上班下班,于社會,沒價值,于家,沒用處。
擁有一個外表錦袍似的家庭,內(nèi)里什么樣,她清楚。
但她卻離不開這件袍子,她像個寄生蟲,沒有袍子,她活不起。
她即將四十歲,人老珠黃的她,年輕沒光彩,余生還能怎樣?
她能做的掙扎就是臉上的粉膏越來越粘,越來越厚。
對著鏡子,她又把臉糊上一層粉膏后,架上那身硬邦邦的套裝,踩著細高跟上班去了。
她慢悠悠的晃到學校門口,正好與通勤小分隊相遇,他們已經(jīng)從百里之外的市里來了。
雖路途遙遠,但各個精神抖擻,那種精氣神在鄉(xiāng)鎮(zhèn)校園特別醒目,她們說說笑笑往大門里進。
她當然看見了章紅梅,她穿件米白亞麻襯衫,一個下擺掖在腰間,深灰色亞麻闊腿褲,一雙淺黃平底帆布鞋,背個水藍色雙肩背包。
背包帶子把前身勒出兩個圓鼓鼓的輪廓。
長發(fā)隨便一垂,旅途顧不上打理,前身后背的飄散,一張白瓷小臉紅潤中風塵仆仆的樣子。
這身打扮怎么與誰在呼應(yīng)似的?與誰呢?
在這群朝氣十足的特殊群體面前,老唐不承認自慚形穢,卻情不自禁地靠邊。
小分隊魚貫而入,噔噔噔,腳步紛踏上樓,到主任室簽到。
簽到表在他桌邊擺著,一支筆,撿起來簽名似的一揮,簽到完畢,不耽擱后面的人。
他該干嘛干嘛,不抬頭關(guān)注任何人。
章紅梅撿起筆簽,寫完放下轉(zhuǎn)身就走,與老唐迎面,老唐鬼使神差地向她點頭,她也禮貌點一下頭,擦肩而過。
看著那支筆,老唐慢吞吞拿起來,瞇著眼睛將唐鳳芝三個字寫端正了,看了他一眼,才放下筆,她磨磨蹭蹭中耽誤了后面一串,她慢吞吞走到門口時回過身,他依然低頭忙著。
在走廊,她看見章紅梅頭發(fā)稍一飄,在一個門里進去了。
他背后那個女人是章紅梅嗎?
老唐往她旮旯辦公室走時,又捋一捋她的發(fā)現(xiàn),她發(fā)現(xiàn)章紅梅不和自己做對了,大面過得去。
和他看上去也很正常,曾經(jīng)的眉來眼去反倒不見了。
她興趣轉(zhuǎn)移了?在市里開眼界,看不上他了?
這都是可能的,就她那不安分的靈魂早都傍上有錢人膀子了吧?
所長表哥都不入她眼,真好奇她稀罕啥樣的男人。
老唐又壓抑不住好奇,他在市里到底干什么?住哪里?
反正她有大把閑暇,沒事就瞎琢磨。
有規(guī)律的生活,時間是很快的,大家為自己那幾節(jié)課做準備,上完了如釋重負,喘口氣輕松的間隙,下班時間進入倒計時。
通勤小分隊又出去了,很快,大門敞開,學生們?nèi)鰵g回家,校園只剩住宿生在溜達。
在國道邊,灰塵此起彼伏中,在樹蔭下有幾個人在等車。
他還是那身裝束,腋下夾個公文包,他耐心專注地等車,沒注意身邊,身后的人。
在他身后較遠處,站個老嫗,圓口黑布鞋,黑不溜秋的褂子肥褲,戴個草帽,草帽垂下來遮陽紗簾,這是田間除草的農(nóng)婦勞保裝備,很常見。
車輪在地面摩擦時騰起一股煙塵,一輛高頭大馬似的客車停下來,車門打開,幾個人陸續(xù)上車,老嫗最后緊跟。
車上有若干空位,在他轉(zhuǎn)身往下坐時,她蹭過去,坐在他后面。
寬闊的柏油國道上車來車往,大客車匯進車流里。
老嫗除了看窗外就是把目光落在前面的他身上,心撲通撲通亂蹦,有如特務(wù)跟蹤般刺激。
老嫗是誰?
唐鳳芝,唐老鴨是也!
她要看看他到底干什么,和誰在一起。
這是她長久以來的打算,拖延著沒付諸行動,是因為操作起來并不容易。
她大半輩子只在小鎮(zhèn)轉(zhuǎn)圈,縣城都能把她轉(zhuǎn)暈,省會都市她從沒單獨去過。
更要命的是,她路盲。
人多車多她就暈,十足一個廢柴。
她想到找人幫忙,但這個人選找不出來,那需要給她保密嘴嚴的人,她的行動無疑向大家公布,她唐鳳芝的婚姻出問題了,她丟不起面子。
但這次,她豁出去了,單槍匹馬。跟住他,就沒問題,也就能發(fā)現(xiàn)她想要的真相。
客車快進市區(qū)時,慢下來,走走停停中,她感覺胃不舒服起來,每天這時美滋滋吃飯了,她和婆婆撒謊跑出來,婆婆不知道她在車上遭罪。
她被顛簸到頭暈眼花后,車又一停,人們紛紛起身,從她身邊走過,他也站起來跟著走。
哦,終點站到了,她往窗外一看,嚇一激靈,暈車感覺煙消云散。
她隨大流下了車,客運站前車水馬龍,喧囂繁華,她突然置身在茫茫汪洋中,恐懼地緊緊跟著他的腳步。
多想拉住他的胳膊,我在這,等等我!帶我走!
但他頭也不回,腳步匆匆中輕車熟路,就像急切回家的城里下班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