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廚房窗前撥通了一個電話。
那邊接起來時，他低沉地說:“媽，你們誰也不必死了，我們的孩子死了，打掉了”！
然后掛斷。
不欠你們的，你們欠我孩子的，從今后，我和你們之間隔著一個小生命。
今后不管我怎樣，都別大驚小怪，你們和我都回不去了。
這個你們，是母親和林洋，唐鳳枝已經(jīng)不配統(tǒng)計。
母親緊接著打來過幾次電話，他不再接，直接掛斷。
母親想囑咐他一些注意事項，他們兩個不懂，別落下毛病，但他不領(lǐng)情，嘮叨這些有意思嗎？
她這叫“小月子”，大多數(shù)人不重視，凡是終止孕育的，會被重視嗎？
所以會落下病根，他不能讓她落病根，他能為她做的，只有這個。
不能涼，不能有風(fēng)，動靜不能大，飲食要跟上。
他的心思花在廚房里，兩個爐眼上都煮燉著東西，一個上的砂鍋蓋子噗噗顫動，沖出來的蒸汽帶出肉香，這鍋里是母雞湯，他跑超市選的。
另一個關(guān)了火，小鍋里溫著小米粥，粥里加了幾顆大紅棗，紅棗是現(xiàn)成的，她懷孕后買的。
她一直在吃，用來補氣血，現(xiàn)在更需要紅棗了。
他憑著常識摸索著弄這些，細致入微。
但不管他怎樣盡心，都白費力氣，她從醫(yī)院回來后，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說話，眼睛都不睜。
如白紙的臉龐，在一枕長發(fā)間顯得那么虛弱，上下睫毛撲疊成扇形，睫毛根濕漉漉的，她一定在流淚，但看不見淚水，都流在了心里。
她無聲無息，他幾次把耳朵貼在她的鼻翼間，才感覺到弱弱的呼吸，因為一動不動，呼吸都極輕。
伸出棉被的手上扎著點滴，他時不時揉揉那只手，指尖冰涼，他輕輕放在唇邊吻著，祈求她:“吃一點東西吧，睜開眼睛看看我們”！
云飛附在她耳邊央求:“媽，Daddy熬雞湯了，你喝一點點”？
一遍遍后，云飛淚光盈盈抬起頭，擦著眼睛出去了。
他流著淚問:“Daddy，為什么把我妹妹，或弟弟打掉”？
他慚愧，感動，紅著眼睛攬過云飛的肩膀，“等媽媽身體好了，妹妹，弟弟還會回來的”！
只有在這個孩子面前，他可以得到心里安慰，他流露的悲傷才不被嘲笑。
她不給他贖罪機會似的，昏昏沉沉。
在自己床上昏睡時，她時不時地渾身一抖，怕掉到臺子下，兩手緊抓著，驚懼后眼前一虛，又沉過去。
不知是睡是昏，不知多久，完全沒有記憶的，死了也就如此吧，如果是這樣其實不錯，無感??！
無感好??！
偏偏感覺又復(fù)蘇了，她首先感覺到了燈光，到晚上了嗎？
她要睜開眼睛，突然又醒了一個意識，我的孩子沒了！
自己做好準(zhǔn)備孕育的孩子，沒了！
不知他是男是女，不知他長得像誰，還沒取好名字，就沒了！
想生一個他的孩子的夢，碎了！
她已經(jīng)36歲，最后一次當(dāng)媽媽，以后，跪著求她生，她都不會生！
從身到心，她的創(chuàng)傷太大，無藥可醫(yī)！
她感覺到手被握著，是他在握著，她不想睜眼睛，誰都不想見，什么都不想說。
總一個姿勢不行，他輕柔地翻過她的身，拿著桃木梳子梳理那些長發(fā)，時不時動動熱水袋，總糊一個地方太熱。
昏沉一天后，她恢復(fù)了一些體能，也開始了一些變化。
當(dāng)他不在身邊時，她的耳邊就回響一種聲音，嘩嘩嘩，水流激越地撞擊著什么。
眼前出現(xiàn)一個玻璃罐子，淡紅色血水沖擊著玻璃壁，帶著血沫貼著玻璃壁往下流，像玻璃窗上的暴雨。
我怎么就那么乖乖地躺上去？
為什么不跑？
是我殺死了我的孩子！
我親自把她送上了那個臺子。
當(dāng)這個念頭突然在腦海里亮了一下時，她的心燥熱起來。
禁不住蹬掉了被子，因為她太熱了。
當(dāng)他進屋時，大驚失色，趕緊幫她蓋好，他回來，她就安靜了，不胡思亂想。
但她又不理他，連自己都恨，怎么會不恨他？
周一，他該上班去。
他走進來，依然穿著家居服，見她終于迎視他的目光，站在那里淚水蒙蒙。
“我請假了，你安心養(yǎng)著，什么都不用管，云飛吃完飯上學(xué)去了”。
安心養(yǎng)著，什么都不用管，他說這些的時候感覺可恥，類似的話怎么說的了？
你什么都不必管，安心養(yǎng)我們的寶寶，一切我來辦！
就這樣辦的？寶寶沒了？！
當(dāng)自己愚蠢的時候，總希望別人的理解力差。
他抱著讓她坐起，靠進他懷里，棉被蓋到她脖頸。
他端著碗喂她小米粥，她只吃半碗，臉一躲，他只好放下碗。
他在身后抱著她慢慢搖，搖啊搖，真希望現(xiàn)在七老八十。
“我給你唱首歌吧，你記得嗎？”
他輕聲唱起來:
偶然，就是那么偶然，讓我們并肩坐在一起，唱首我們的歌，
縱然不能常相聚，也要常相憶，天涯海角不能忘記，我們的小秘密……！
十六年！
他為她初次唱起時，是從縣城送她回家，夜幕沉沉，路途漫漫，他們走著走著路就到頭了，那一夜能走到天明的。
多美啊！我們的青春，多美啊，二十歲??！
多殘酷啊，發(fā)生了這么多事！
如果那時繼續(xù)牽手，就沒有這么多事！
他們會像小飛和大恒一樣，做一對普通鄉(xiāng)村教師，做一對神仙眷侶，生個聰明伶俐的孩子。
他們的孩子會聰明的，他們都很聰明，他輔導(dǎo)數(shù)學(xué)，她輔導(dǎo)外語，他熏陶書法，她熏陶作文。
他們的孩子不成學(xué)霸都難，高考后一起送他上大學(xué)，他們沒飛起來，他們的孩子飛了！
多好！
但這都是虛擬語氣寫的愿望。
現(xiàn)實面前，嘆息都沒人聽！
生命不能重來，未來還在繼續(xù)！
他踏實地在家呆了四天，陪了她四天。
傍晚，他接了個電話，很短就掛斷了。
他沉吟片刻后，試探地告訴她:“明天我去趟學(xué)校，下午就能回來，我什么都弄好再走，什么都等我回來弄”。
她在客廳里走動著，點點頭，“不必擔(dān)心我，你也該看看去了”。
第二天早晨，他躡手躡腳下了床，為云飛弄好了早飯，給她的早飯準(zhǔn)備好，她只需熱熱就行，或許不等她起床，他就回來了。
他隔著門縫，想吻別她，見她睡得安恬，別打擾了，下午就回來了。
他輕輕關(guān)嚴門，環(huán)顧一遍客廳，很整潔，她醒來看到這個樣子心情會好的。
他帶上房門。
走著來回多少遍的路，到?jīng)鐾つ抢飼r，回頭望月，他家窗戶靜悄悄，但他好像看見了她站在窗后的身影。
目送他遠行。
等著我，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