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縣城下火車時,已經(jīng)半夜時分,他背著包袱來到候車室,里面一個旅客沒有。
拐角的小賣部里,兩個售貨員趴在柜臺上也睡著了。
他把包袱和鞋盒子放在長椅上,往椅子上一躺,頭枕著包袱。
這樣挺好,對付到黎明,坐最早班的大巴回江東。
當(dāng)他上了早班大巴時,也變成了包袱侵占過道的旅客。
在那條寒波粼粼的河上,筏子船悠悠蕩蕩,船上站著個背兩個大包袱的男人。
他的背影在天水茫茫間飄向?qū)Π丁?p> 周日的學(xué)校肅靜空曠,他背著包袱進(jìn)了宿舍,路過母親房門口,沒停留,他把母親委托給那頭同事照顧,他放心。
他把包袱和鞋盒往他房間一丟,轉(zhuǎn)身往外走。
腳步噔噔,目視前方,一路疾行。
沿著一條沙石路來到一座院落前,對開的鐵大門打開一扇,他大步流星地走了進(jìn)去。
一座磚瓦房,房門虛掩,他推門而入。
進(jìn)的是廚房,灶臺前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轉(zhuǎn)過身。
這是老唐,她手里端盆水,驚訝地看著進(jìn)來的他。
她突然轉(zhuǎn)身要逃,腳踩著苞米桿打滑,趔趄著。
就在這時,他抬起腳狠踹過去,老唐往前一撲,水盆哐啷落地,水花潑濺。
她撲倒在苞米桿上,蠕動著往起爬,相當(dāng)狼狽。
他厭惡地瞪了她一眼,轉(zhuǎn)身走了。
老唐聽見他離開了,慢慢坐起來。
一盆水把柴禾弄濕了,她的衣服濕了,而被踹的后腰火燒火燎地疼,八成青皮了。
TMD又抽邪風(fēng)了!
她詛咒著。
上次挨耳光后,她也看清了他的倒霉是她造成。
內(nèi)疚在這個女人心里是不存在的,她合計得失時,覺得那個狀告得不明智,她虧大了。
林洋在房間里看見他爸恨恨離去,他也聽見了廚房響聲,但他無動于衷,在這個孩子心里,恨恨地想:你們隨便!
他也終于看清事實,父母的事他管不了!
布萊克往回走時,依然怒氣沖沖。
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紅梅的樣子,她肩膀睡衣被粗魯一剝,針頭粗魯?shù)卦M(jìn)去。
他憋著勁兒要報復(fù),踹唐鳳枝一腳算輕的,他恨不得踹死她!
撒完氣,他更恨自己,他更想瘋!
只是他瘋的資格都沒有,前方宿舍有個老母親,離開的出租屋有個兒子。
他瘋不起!
他在大街上放慢了腳步,抬頭看著深藍(lán)的天空,天大地大,從不告訴人怎么去做,他該怎么做?
腳步回到宿舍,他推開母親房門。
臉浮上平靜,問:“早飯吃了嗎”?
母親也盡量輕松的樣子,“一大早就吃了,比你在家吃的好!你吃了嗎”?
母親知道他去哪里了,估摸他天黑回來算早的,可是怎么一大早就回來了?
心里有不好的猜測,但沒問。
他沒說吃沒吃,看見窗下的二黑,它懶洋洋地躺著,他走過去蹲下來。
剛把手插進(jìn)它脖頸的毛里就不動了,神色陡變。
“二黑,二黑”,他大聲地呼喊,往起抱它,它的脖頸不再是軟的,已經(jīng)僵硬。
他把臉貼在二黑的鼻子上,發(fā)出悲聲,“二黑,二黑”!
母親驚愕中意識到了什么,不問,直挺挺地躺著,眼淚汩汩而出。
二黑從一個肉乎乎的小奶狗到今天,走完了十六年零兩個月的時光。
沒等到與他告別,平靜地停止了呼吸,如果昨晚趕回來,就能見它最后一面,二黑,你為什么不等等我?
他又流淚了,為陪伴他從青年到中年的朋友!
十六年里,它早已是家中一員,是個不會說話的家人。
他后悔忽視了二黑。
從沙塘子來這里后,它總是躺著,它不能訴說自己的感受,他以為它老了,懶了。
它的身后是它的食盆,他看到盆里有食物,盆里有水,就沒管,他忙碌各種事,但二黑,飯吃了嗎?水喝了嗎?
他忽略了!
他坐在地上,像抱它小時候那樣抱著,它身下的毛壓得扁平,他一點點給它捋蓬松。
它最愛抖落腦袋,毛發(fā)甩得蓬松漂亮,現(xiàn)在它一動不動。
在它幾歲時被唐鳳枝狠心地賣給狗販子,被打得只剩一口氣,他從死神手里搶救回了它,它又平靜地活了很多年。
生命遭遇一次劫難,也算狗狗中的長壽,今天,他再也無回天之力救它,它壽終正寢了!
最后一次抱著你,二黑,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養(yǎng)狗狗了,訣別的滋味太難過!
“讓它入土為安吧”,母親抽泣著說。
他抱著二黑慢慢站起來,走出去。
就那樣抱著它向同事借來一把鍬,同事好心問:“我和你去吧”!
他搖搖頭,他要自己送二黑。
把二黑留在哪里呢?
他想到了河邊。
他一手抱著二黑,一手拎著鐵鍬,沿著河邊走。
他懷里的二黑又沉又懶,放下來讓它自己走,它肯定喜歡這里,它跑不動了,會慢悠悠地走。
來到這后,還沒領(lǐng)它出來玩,今天終于出來,卻是這樣。
他最后在一處平坦的高崗?fù)O聛怼?p> 蘆葦叢低低伏伏,像無數(shù)竹笛輕吟,河水滔滔,低沉應(yīng)和。
他放下二黑,開始挖掘,土層還沒凍結(jié),但挖到下面,寒氣滲透,二黑即將長眠在這冰冷之地,他眼睛模糊了,使勁擦一把,再挖。
坑很深,別讓塵世打擾到它,讓它安眠。
他掄起鐵鍬砍倒一片蘆葦,把蘆葦鋪在坑底,很厚很軟。
他再看二黑的時候,意識到訣別時刻來了。
他最后一次抱起了它,看它最后一眼,它安然地閉著眼睛,它睡著了。
它的兩個耳朵尖上的白毛像落了幾片雪花。
脖頸下的白毛像它驕傲的白襯衫。
我永遠(yuǎn)記住你的樣子,你就不會離開我!
我們找個安靜地方睡,二黑!
他們一同跳進(jìn)坑里,他輕輕放下二黑,把它壓著的毛捋順,頭放好,手腳放好,尾巴別壓到,它像睡懶覺那樣很舒展。
他站起來從坑沿抱下蘆葦,一縷縷鋪在二黑身上,它像蓋了層棉被,這樣就不會冷。
他又蹲下來,把手伸進(jìn)“棉被”下,最后摸摸二黑,站了起來。
跳出坑外。
撿起鐵鍬,收起第一下土,卻遲遲扔不下去。
“再見,二黑,找媽媽去吧,媽媽在老家菜園,你身在異鄉(xiāng),但你和媽媽會在天堂團(tuán)聚的”!
土扔下去了,接著一鍬鍬往下填。
到一半的時候,跳下去踩一踩,如果不睬,將來會陷進(jìn)去一個坑。
只是他感覺踩疼二黑了。
所有土填回去了,他仔細(xì)地修理小丘邊緣。
他不想留下痕跡,依然是為了讓二黑安眠。
只要他記得這個地方就行。
在一片高崗上,在蘆葦最密集的河邊,二黑長眠在這里,遙望家鄉(xiāng)的方向。
他坐下來,再陪陪二黑,耳邊除了蘆葦颯颯聲不絕,就是風(fēng)聲低回,他又失去了一位故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