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他們是在醫(yī)院度過的,這次住院是主任對她三次整形方案中的最后一次。
也許身體經過千錘百煉習慣了,也許這次“切割”不多,她沒像第一次那么痛苦。
她又被纏成繭蛹,又在走廊溜達,又見到新的患者,也見到了幾個面熟的患者。
面熟的是第一次住院時的病友,她們是來化療,彼此重逢很高興。
“你怎么樣”?
只簡單一句,大家都懂。
沒人問:你家住哪里?
你回家過的好嗎?
不問!
大家在這里萍水相逢,離去時不說再見,回到各自的軌跡,頑強的活下去,殘缺的身體里磨煉出一顆堅韌的心。
她到了出院的時候,撤去繃帶,又要穿束身衣,她坐在主任面前,主任要欣賞一下自己的杰作。
“你滿意嗎”?主任難得有女人心。
她笑了,“我在鏡子里照了,覺得那個有一點點大”。
“這正常,還有消腫期呢,消腫后會縮一點,不要用放大鏡去觀察,世界上沒有一模一樣的兩片葉子。
生過孩子的女人,因為哺乳不均勻,孩子斷奶后都有差異。
你這個除了對稱性,主要看移植組織成活情況,和密度。
我答應把你切了再還給你,我成功了”。
主任打了個電話,幾分鐘后進來一個漂亮護士,護士沒拿藥瓶沒拿針,而是端個照相機。
主任親自給她擺角度,她慌了,“不要照我臉啊”。
“讓照都不給你照,只照那兩個,放在外科門診宣傳欄里”。
咔咔咔,不知拍了多少張,她覺得好有意思,在醫(yī)生這里被拍就合理合法,換在別處,就另當別論。
護士出去了,他幫她穿戴好,她坐著不動,主任直愣愣地看著她,意思是:你可以出去了。
她對他說:“你先出去一下”,門關好后,她看了眼莫名其妙的主任,小聲說:“我出院時就在肚皮上打了一針,以后每28天都打一針,然后每天吃一片藥?!?p> “我助手給你打針了?哦,那就繼續(xù)那個方案吧,原則上不能總換藥。
那個是聯(lián)合治療,最先進的方案”,主任不等她說完就打斷她。
主任永遠是毛腳兔子作風。
她再說下去好像質疑治療方案似的,她就把后面最想說的話咽回去。
“謝謝主任”!
她出去了,在門外見到同樣莫名其妙的他,他不知道她在里面和主任談了什么,見她臉色不好,沒多問。
他們收拾行囊,終于不再住院,終于回到了家中,準備過個安樂年,這一年太不容易。
客廳的大窗迎來滿室陽光,灑在茶幾上,那個魚缸變成的花瓶,插滿了鮮花。
他曾承諾,等有錢時天天給你買鮮花,不買打折的。
現(xiàn)在,他能買得起了,鮮花兩三天換一次,百合的清香總在屋里氤氳。
窗前幾盆高大綠植葉子總是一塵不染,那是他一片片擦的,每天他都仔細擼一遍。
他擼葉片時,她靠在沙發(fā)上默默地看,半天不說一句話。
他引她說,“你想不想養(yǎng)個小狗狗?從斷奶開始養(yǎng),肉球似的,對它的教育也要從小抓起,長大了會懂很多事。
我們出去散步時,牽著它,它可愿意到外面玩了,撒歡跑,長大了有力氣都會牽不住。
我們就不要那種大型的,也不要那種哈巴,就中型的吧,你喜歡什么顏色的?老婆”!
她的目光落在百合上不動,再飄到綠葉上很久,淡淡地說:“隨便”。
她懶言吶語,從第二次出院開始漸漸就這樣,很靜,不喜不怒。
生病以來對她身心的摧殘似乎積累到一定程度,她很疲倦。
他很用心,很用心地逗她開心,但是她對一切不感興趣。
他給她“松綁”時,會特別關注二寶,像撫摸一個嬌嫩的嬰兒,二寶是她拼命換來的,她最在意,可是,他哪怕輕輕地親一下時,她也很漠然。
睡覺時,她曾經最怕他冷落,他一直很小心地親昵,以前她會罵他:“病人你都不放過”。
說的難聽,嘴角掩不住笑。
可是,也是第二次出院后,她的反應很冷漠,有時反感地推他。
“讓我安靜”!她吼,不是口是心非,是真的煩他。
她第一次出院當天,白臉助手給她打了一針,她對布萊克說:“你說扎哪里了?扎肚皮上了,那才疼呢,助手說那是緩釋植入劑,每28天扎一次,要扎三年”。
從第一次出院開始,每天吃一片藥,要吃五年。
他把手機定好鬧鈴,每天晚上七點半,準時吃藥。
有了打針,有了吃藥,她覺得她的生命有了保障,很開心。
他更開心。
但代價是,第二個28天該扎針時,她的月經再沒來過。
助手說:扎針就會這樣,為了治病。
言外之意,為了活下去,還在意大姨媽?
從上初中第一個月開始駕到的大姨媽,伴隨她這么多年,每個月如期而至,令她煩不勝煩,可是突然離去,她悵然若失。
尤其是,她的大姨媽正充沛旺盛,一針下去,就戛然而止。
好遺憾??!
當大姨媽沒了時,她才發(fā)覺大姨媽對一個女人多么重要。
但為了治病,一切為了活著。
可是,為了活下去而扎的針,吃的藥,在救她命時,也在抽走她的熱情,她變得沉默。
他意識到,家有病人是件不容易的事,他必須處處小心,必須做出長久戰(zhàn)準備。
他想起養(yǎng)小狗逗她開心,但小狗不是馬上就能抱回家,他挖空心思琢磨讓她開心的辦法。
這天,他擦完綠植葉片,牽起她的手,她沒說什么跟隨他走進臥室,他關上門不說話,笑吟吟不語。
她聽見了一簇輕細的聲音,那聲音在關門后飄曳著,像一陣清泉淙淙,漸漸飄遠。
她抬頭尋找,目光落在床腳對著的棚頂,那里垂下來一串淡紫色的東西。
一個紫色的玻璃罩像個打開的降落傘,傘下垂出十來根絲繩,每根絲繩末端垂下一截輕薄的玻璃管,紫色的玻璃管。
剛才的裊裊輕音就是玻璃管相碰而發(fā)出。
她癡癡地仰望著,兩眼汪著晶瑩的淚,淚光中紫色風鈴變成模糊的紫霧。
看見她流淚,他反倒高興一下,因為她有反應了,哪怕這個反應是流淚。
他輕輕地擁她入懷,她扎進他懷里抽噎,繼而變成放聲痛哭,他用雙臂環(huán)抱著她,輕輕拍打著后背,讓她哭。
出院以來,她第一次釋放委屈,在他懷里釋放。
很快,她的嗓子啞了,他不敢讓她哭下去,柔聲安慰:“都過去了!最難的時候過去了,從現(xiàn)在起一天比一天好”。
不聽這個還好,聽到這個她哭地更傷心。
好久才變成抽噎,最后平靜無聲。
當她從他懷里掙脫出來時,異常平靜,她異常平靜地說:“當我知道自己要失去ru房時,我接受不了,后來知道可以移植,明知道會很痛苦,但我義無反顧地移植。
在我心里,我有個念頭,當有一天你回來時,我還是那個我,而不是缺個ru房的怪物。
我接受了一刀又一刀沒覺得疼,終于等來了最后這一天。
可是,我的ru房回來了,現(xiàn)在我的心卻死了,我沒有女人該有的一丁點欲望,我變成了木頭人,你知道啥是木頭人?
你擁抱我時,我沒有一點感覺,甚至反感,這種感覺我已經品味好久了,最近幾個月來一直這樣。
這一定是打針吃藥導致的,我才打針吃藥半年多就這樣,我還要打三年針,吃五年藥,那時我會什么樣?我會變成行尸走肉!
我是多么想要給你個熱烈的擁抱!可是現(xiàn)在不能了,以后也不能”!
他目瞪口呆。
她說這些時平靜的樣子更令他目瞪口呆,她的平靜里是絕望。
她一直承受著這么大的心里壓力。
你這個女人啊,我是誰?你心里這么多苦為什么不要和我說?
能責備她嗎?該責備的是自己,她為什么不敞開心扉?還不是自己關心不夠?
這又是一次領悟。
有問題解決問題,我們想辦法。
“我去三院問主任去,能不能換藥”?他眼睛一亮。
她苦笑著搖搖頭,“出院那天我剛要說,說我這情況,主任說:這是聯(lián)合治療,是最先進的,也就是治療沒毛病,還問什么”?
原來,他們所高興的:她是最輕的,不必化療,吃藥就行??磥?,高興太早,這個病并不那么簡單??!
疾病,就是這樣反復無常,要不就談癌色變呢?
他捧著她的臉給她梳理凌亂的頭發(fā),鬢角的頭發(fā)有淚有汗,濡濕了。
她的眼睛哭腫了,眼神里沒有任何波瀾,沒有悲,沒有愁,像一潭死水,這個鮮活的生命以后隨著打針吃藥時間的延長,會失去所有熱情,真的是行尸走肉!
我可憐的妻啊,我們該怎么辦?
如果他空洞地安慰,比如說:我們做一對靈魂伴侶,就是幸福的。
與其這么說,不如讓她茍且偷生,當生命只剩下殘喘,可以忽略一切附加奢望,但她沒到那份,她應該得到生命的樂趣和尊嚴??!
她到底怎么了?
她的心情一言難盡,健康人會輕描淡寫地嘲笑:那么大年齡的女人,沒那欲望就沒有唄,獨身女人還不活了?
沒出息!
既然得病了,啥都得忍著,能活著就阿彌陀佛,矯情!
她真的沒出息嗎?
對于欲望,沒有和不想是兩個概念。
誰能體會,一個人無欲則無求是啥感覺?
當沒有欲望的時候,也失去了對生活的任何樂趣。
一個人沒有欲望真的好可怕,一個人心靜如水真的好可怕。
最后連活著的欲望都沒有,不可怕嗎?
乳腺癌在當今不是疑難雜癥,治療手段很成熟,絕大部分患者不影響壽命。
但是,就因為活的時間長,痛苦的時間也長。
別人看到的只是生命的長度,卻不知患者生命的質量。
而一個人生病后,就被排除在健康群體之外,變成另類,像動物世界里的老弱病殘,是被歧視的群體。
誰能感同身受?世上不存在感同身受,誰都不能感同身受別人的苦。
生這種病的女人們沒有祈求別人的憐憫,她們有的返回工作崗位,有的繼續(xù)在家當頂梁柱,她們笑對生活。
但是,身心的種種不適只有自己知道,一個人獨處時,只有自己好好安慰一下真實的心吧!
所以她沒說,哪怕對他,讓苦水在心里往深處流,流到他看不見的地方。
這次看見風鈴,勾起的回憶太刺心,她哭了,她說了,說出了她的苦。
他用手掌貼著她的后腦勺,把她貼在自己胸前,想到他的溫柔再也激不起她的心動,兩行淚悄悄流下來。
哪怕你是個木頭人,我也要讓自己的溫柔成為你的依賴,他的淚珠滴在她的頭發(fā)上。
她虛弱地依偎在他懷里,無助,迷茫。
盡管她是木頭人,她想要投入的懷抱依然是他。
我要給你想辦法,不能坐以待斃。
最后所有醫(yī)生都說:就這樣吧!
那時我們再認命!
他的眼神變得冷峻,他已經想到了另一個辦法。
“來,我們到床上躺一會兒”,她躺在了床上,很疲倦,懨懨欲睡,他坐在她身邊上網,用他了解到的常識查閱。
她睡著了,夢中才沒有委屈,他要辦的事一點點思路清晰,他深受鼓舞,他想出救她的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