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兩面大窗的窗簾一拉,他的宿舍變成了他們的家。
床下的紙箱里,用床單折疊成的一個小墊子鋪在底部,這就是黃二臨時的床。
它的搖籃在準(zhǔn)備中。
此刻,小東西呼呼大睡,也像人類幼崽,嬰兒期總睡覺。
它離開媽媽的第一夜一直叫,奇怪的是小嗓子竟然不啞,尖細(xì)高亢,他們只得把它的小床,那個紙箱搬到床上,放在他們之間,它才有安全感,才不叫。
它在找媽媽,不知它媽媽會不會找它?
她曾經(jīng)抗拒養(yǎng)貓養(yǎng)狗,怕與一切產(chǎn)生感情,自從他回來后,她又淪陷了,淪陷于人,現(xiàn)在淪陷于狗。
原來,愛與被愛是快樂的,這種快樂帶著記憶,令人上癮。
因為是周末,住宿學(xué)生都回家了,宿舍有那兩家,還有他們這家。
整個宿舍樓靜悄悄。
暮春黃昏令人無來由的惆悵,此時有愛人陪伴是世間最溫情的,最人性的。
他們感覺自己很有老年味道了,這種味道是年輕時無法理解的親密和依賴。
他們并肩靠在床頭,說話時聲音輕輕的,像怕吵醒嬰兒似的,怕吵醒黃二。
他擦拭著相框玻璃面,“回去我們就拍婚紗照吧,拍最貴的,衣服隨便穿”。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衣裳再多也拍不出來這個狀態(tài)嘍!”
“六十歲時也羨慕現(xiàn)在狀態(tài)呀”,他總是樂觀積極。
床頭的那個箱子開著蓋,好多東西擺在了床上。
“這些是我的寶貝,再回家時帶回去,與你的合在一起,讓它們也結(jié)婚”,他沒說完嘿嘿笑了。
睹物思舊情,舊情也是他們自己的,重又看見舊情里的自己,他們很激動,但把沉重往事往輕松說。
“這是我借鄰居工具鼓搗一天做成的木頭匣子,你的信,還有日記本都在這里,看看,那兩塊手絹,記得啥來歷”?
這些曾經(jīng)屬于她的東西在他這里見到,她怎能不激動?她摸著聞著。
兩塊手絹差不多風(fēng)格,其中一個四方大塊,白色底兒已變暗黃,有幾點霉斑,擦不掉,那是歲月的痕跡。
中間一束野雛菊,配著幾片蒼綠色的葉子,被一條淡褐色綢帶輕束,雛菊有淡紫色的,鵝黃的,米白,玫紅,淡藍(lán),這些小花兒失去了當(dāng)年的鮮艷,卻一直怒放在寂寞歲月里。
她把手絹蒙在頭臉上,當(dāng)年她就這樣坐在樹杈上,“我給你揭紅蓋頭啦”!
那是當(dāng)年的聲音。
“揭紅蓋頭啦”,這是現(xiàn)在的聲音。
手絹從她臉上滑下去,他好像看見了當(dāng)年她那紅撲撲的臉,那年她20歲,他22歲,他們凝眸彼此現(xiàn)在的臉,眼睛熱熱的。
他折疊著手絹,“猜猜你給我寫了多少封信”?他考問。
“我那里有你16封,我給你寫了20封”?她自己都不信,笑嘻嘻的。
“我給你寫16封,你給我寫20封?你會嗎?”
他慪她!
她瞪著他,想不理他,但覺得自己敗了一局似的,隨手捏著他的腮幫子,“看看,現(xiàn)在你的臉蛋子全是肉”!
扳回一局,順氣了!
“15封,我自己寫的我不知道?我看看當(dāng)年我說啥了”?
“給,這是第一封”!
信封發(fā)黃,兩枚四分錢椰島風(fēng)情郵票整齊地貼著,這封她寄出于遙遠(yuǎn)年代的信,又回到她手上。
信箋好輕,一股霉味,好聞的霉味,字跡好幼稚,浸透甜言蜜語??!
他伸過頭一起看,讀出聲:從小到大,別人都覺得我獨立,其實我特別渴望依偎在一個人的懷里,他告訴我:我在!別怕!
他看著她的臉,認(rèn)真地問:找到了嗎?
?。?p> 我問你,找到那個依偎在他懷里的人了嗎?
她展著信箋愣愣地沉浸在回憶中,回過味來時,沒說什么,倒進他懷里。
你說找到?jīng)]找到?
他滿意了,又挑剔說:“前幾封硬邦邦的,還在矜持中,看看后面的呀?臉紅不紅?真敢說”!
她的手又搭上了他的臉蛋子,沒舍得掐,這個老頭子她要讓他好好的,她才會欺負(fù)他一輩子??!
“誰都別說誰!骨子里都藏著膽大,我背背你的信”。
他笑紅了臉,催促,背幾段我聽聽。
她清清嗓子,“此生我只想和心愛的人在鄉(xiāng)村做一對神仙眷侶,這一輩子我不羨慕鴛鴦不羨仙,我挑水你澆園,我做飯你燒火,我們共唱一首歌,共繪一幅畫,共讀一本書,共度一生”!
如果做到了該多么幸福啊!
“怎么樣?這可是你的第一封信,就邀請我和你共度一生,到底誰膽大”?
“我那時實心實意要娶你,可是以我的條件覺得你像仙女,我夠不到啊”!
說到這不開心的就回避吧。
她忽然想起來,“圍脖呢?我看看當(dāng)年手藝”!
關(guān)于圍脖的插曲是他對她的歉疚,他打岔,“我以命保護著圍脖,它很好”。
插曲從來影響不到主旋律,他們的主旋律是理解和珍惜!
他摩挲著她的辮子,輕聲說:“你那里有我啥東西我都記得?!?p> 她把手伸到他眼前,無名指上戴著那枚梅花銀戒指,他撫摸著說:“這是咱倆函授時在教室纏的,我許諾,戴上戒指的手不讓你干一點家務(wù),我說你現(xiàn)在怎么總戴著它”?
“是啊,它是我護身符,有了它你就伺候我一輩子,還有呢?”
“還有一個熱水袋,那是我上師范時冬天在被窩里摟的,我把它送給你,你不也摟著嗎?間接的就成了我摟你”。
“當(dāng)年你敢這么說嗎”?
“我這么說你會怎么樣”?
她被氣樂,其實你一直壞心眼!
還有呢?
“風(fēng)鈴不用說了,在咱家掛著呢,還有鋼筆唄,那是我們第一次真正接觸時的物件,它是定情物!
它是英雄牌鋼筆,白鋼筆帽,紫紅色筆身,筆尖是金尖”。
“好嘛,記得真清楚,是不是心疼”?
“沒有!好不容易獻殷勤得逞,老高興了,回家一夜沒睡好,總想花姑娘”。
“看你那出息”!
他拿過那本日記《勿忘我》,翻開,當(dāng)年的鋼筆字跡清晰可見,墨水這個東西真好!
這是他們你一首我一首抄的席慕蓉詩句:
在灰色的黎明前我悵然回顧
親愛的朋友啊
難道鳥必要自焚才能成為鳳凰?
難道青春必要愚昧?
愛必得憂傷?
他的胳膊環(huán)抱著她,她依偎在他懷里,一首首翻看。
這些為賦新詞強說愁時抄下的詩句,經(jīng)過歲月的打磨,變成了他們心中的豐碑,祭奠他們永逝的青春。
對與錯,愛與恨的青春!
重溫舊物,他們幾次淚眼朦朧,但盡量讓自己高興,舊物啊,太沉重了。
每一件都承載一個故事。
“那個軸里是什么”?
他默默打開,抽出,下了地,站在窗前。
他提著畫軸慢慢松手,高高舉著,她只覺得眼前一暈,她又看見了,紅梅圖!
她也跳到地上,尋覓著,他知道她在找什么。
那朵血染紅梅!
找到了,三片花瓣,已經(jīng)成黑褐色,變成梅花標(biāo)本。
“它永遠(yuǎn)開在我們心里,永遠(yuǎn)鮮艷”,她記得他當(dāng)時這么說。
年輕人,總是愿意用“永遠(yuǎn)”,是否永遠(yuǎn),那要經(jīng)過時間見證。
他們算不算做到了永遠(yuǎn)?
紅梅圖最下邊有一行小字:一九九零年五月五日---五月三十日!
她再也抑制不住,淚珠滾落,整整29年!
半世凡塵已過,曲折人生成書!
他轉(zhuǎn)移她的激動,安慰她說:“回家時掛臥室”!
一手托畫軸,一手摟著她的肩,到床邊時,騰不出來手,他俯身將她淚珠吻干。
“布萊克!布萊克!布萊克”!
她叫不夠似的,擦著眼睛,哭了,笑了。
她叫一聲他點一下頭,我在!我在!我在!
她的臉貼著他的胸口,他環(huán)抱著她,手上展著那幅紅梅圖,他們好像掩在梅花叢里。
幸福是什么?
就是和相愛的人在一起!
花深人酣睡,他們的手互握著,怕夢中找不到彼此。
黃二在床下它的小床里,偶爾哼唧一聲,也許夢見了媽媽和兄弟。
第二天是周日,風(fēng)和日麗,早飯后他們開車出門。
在落花幽密地,祭拜母親,告慰她:媽,您放心吧,我們結(jié)婚了!今后我們不會孤單!
回來的路上,在蘆葦密集的高崗,看望二黑!
然后沿著河邊走,他們的手是舍不得松開的,在蘆葦颯颯中,水聲澹澹。
這一世,有只手與我緊握,我別無他求!
河兩岸的蘆葦竄出半人高,還在長,翠綠色的波濤像涌動的綠潮。
她們站在大橋上,他給她講筏子船的故事,“你如果站在上面肯定腿發(fā)抖”。
她凝望著河面心緒難平,就是那個凄冷的清晨,他一個人過河來到這里!
河水從橋下一浪一浪流向北,她的額發(fā)吹亂了,他仔細(xì)地將她那幾縷頭發(fā)掖在耳后,她柔柔地看著他。
他看著她的臉有些疲倦,蹲下身,他的背像個港灣等她靠,她俯身趴了上去,胳膊環(huán)住他的脖子,他往起站時,把兩只手交叉著墊在她的屁股下。
他們慢慢往橋頭走。
他背她的習(xí)慣從年輕到現(xiàn)在,他愿意背,她愿意讓他背!
如今,他們青春不再,但愛情從來不會老,就是因為要老了,才閑得只剩下愛情,在慢時光里,好好愛!
不憂不懼!
黃二本來在他們身邊玩,聽見她“回家了,黃二”,它從后面追,它的腿腳已經(jīng)很利落,四腳蹬開,怎奈腿太短跑不快,但精神可嘉,目光炯炯,兩只軟耳飄著,從他腿邊超過去了。
發(fā)覺不對,轉(zhuǎn)身跑回來,撓著他的褲腳,咯吱咯吱往上爬。
“它要抱抱”!
他彎腰一手托起它,她接了過去,小肉球抓著他的衣服謹(jǐn)慎地趴在他肩頭。
“它可聰明了,才不會摔下來呢”。
“我都感覺它抓到我肉了”,他回頭笑著說。
“一會上車就好了,忍耐一會兒吧,啊”?
她親了下黃二的耳朵,親了下他的耳朵。
他們仨走下橋,向著路邊的車走去。
快六月了,天高地闊,空中翩翩飛過幾只鳥,不知是不是回來的燕子。
鳥兒在藍(lán)天白云下自由地,快樂地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