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就是死亡

　　“某高校學生在圖書館內猝死……”

　　“‘內卷’嚴重的大學，考研真的是唯一的出路嗎？”

　　“專家表示，規(guī)律的作息能有效防止猝死?！?p>　　蘇杭怎么都沒有想到，自己平平無奇的一生會在二十二歲的時候落下帷幕，用自己年輕的生命向著廣大的考研學子敲響了警鐘——

　　“只要學不死，就往死里學”這句話是不可取的，如果真的不幸學死了的話，大概誰都是不會好受的。

　　就這樣看著自己的尸體被臉色凝重的醫(yī)務人員抬到了救護車上，就這樣看著圖書館原本驚慌失措的人慢慢地平靜下來，就這樣看著年近半百的父母為自己操辦后事。

　　蘇杭說不上來是什么感覺，面對自己的死亡，他好像異常地平靜。

　　平靜到，什么情緒波動都沒有。

　　“就這樣死了啊?！?p>　　圖書館十點半就關閉了，蘇杭坐在圖書館的窗邊，伸出手穿過桌面，穿過玻璃，看著空中唯一一顆還能看得見的星星，那顆星星叫什么名字來著？

　　好像有些想不起來了。

　　不對，好像從來就沒有知道過那顆星星的名字。

　　“二十多年下來，好像從小學開始就為了學習而學習，一學就是整整十六年，最終在第十六年的時候畫上了句號?！碧K杭抬頭看著天空，自言自語，空蕩蕩的圖書館中卻沒有一點聲音，“如果能重新來一次的話，一定要在學習之余多看看世界的美好，比如說那顆星星?！?p>　　往后一倒，蘇杭就穿過圖書館的桌子，向著不知道什么地方倒了下去，反正現(xiàn)在是靈魂狀態(tài)，倒下去也沒有什么感覺。

　　……

　　蘇杭猝死后的第七天。

　　民俗中的這一天叫做頭七。

　　按照蘇杭家鄉(xiāng)的風俗，頭七這天，已死之人的靈魂會回到家中，家人要燒紙錢送他的靈魂去投胎，依次后推一共七七四十九天，從“頭七”一直到“七七”，或者叫做“末七”，每一個七天都要外出燒紙錢，距離一次比一次遠，一直到“七七”這天，就在墳上燒紙錢，寓意將亡魂送到了地方。

　　這天是頭七，蘇杭被一股奇異的力量牽引著，從圖書館一路飄了回去，看著一路上掠過的忙忙碌碌的每一個人，最終停在了自己家門口。

　　家里的爸爸和媽媽因為自己的離世顯得很是憔悴，兩個人靠在一起低聲地說著什么，到了飯點就隨意地應付著吃點東西墊墊肚子，好像隨著蘇杭的離世，兩個人生活的希望也都隨著蘇杭一起離開了一樣。

　　蘇杭就這樣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家中發(fā)生的這一幕幕。偶爾開口說些什么，但是卻也還是靜靜的沒有動靜。

　　隨著夜色逐漸降臨，各家的燈火也依次亮了起來，把幾家歡樂幾家愁都掩映在一片欣欣向榮的燈火中，樓上傳來青春期的小妹妹和父母吵架的聲音，鄰居家傳來的是“呲啦”一聲油響，然后就是鍋鏟碰撞的聲音……

　　有時候人的一生就是很操蛋，活著的時候不懂珍惜，只有到離開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是依依不舍。

　　聽著樓上傳來的吵鬧的聲音，蘇杭沒來由的有些感慨。

　　就算經(jīng)歷了再怎么痛苦的事情，只要人還活著，生活就要繼續(xù)。

　　吃過晚飯的蘇父和蘇母穿好衣服，手中提著一早就準備好的紙錢，穿過蘇杭的身體，換鞋，開門，走出了家門。為頭七的蘇杭燒些紙錢。

　　西北十月份的傍晚其實已經(jīng)稍稍有些涼意了，目送著二老離開，蘇杭稍作猶豫，還是轉身跟了上去。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樣的狀態(tài)還能持續(xù)多久，至少能多看一眼就是一眼吧。

　　紅色墨水印出來的紙錢被火焰點燃，然后燃燒成一片一片黑黑的碎片，順著風在空中打著卷兒，在蘇杭的身邊一圈一圈的繞著。

　　伸出手想要抓住一片飄飛的灰，然而作為一條靈魂的他卻什么都抓不住，那些黑色的碎片帶著熱熱的溫度，從他的身體中穿過，打著轉兒落在地上。

　　蘇杭覺得好像有什么東西留在了自己的身體里。

　　蘇父和蘇母的不遠處也有一家人在燒紙錢，蘇杭順著看過去，那邊和自己差不多的位置靜靜地飄著一個老人，低著頭看著蹲在那里燒紙錢的后人。

　　而他那邊的紙灰卻只是順著風飄向遠方，等到那一點點的熱量耗盡以后，就落在地上，落在樹坑里，落在來來往往的車上，唯獨沒有一片落在這個老人的身上。

　　蘇杭看到老人的嘴輕輕地動了動，似乎是想要說什么，但是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只是輕輕的搖了搖頭，傴僂著身子向著遠處飄了過去，身形越來越淡，最終在一座路燈的燈光下消失不見。

　　蘇杭忽地想起了大衛(wèi)·伊格曼的作品《生命的清單》中的那一段話：

　　人的一生，要死去三次。

　　第一次，當你的心跳停止，呼吸消逝，你在生物學上被宣告了死亡。

　　第二次，當你下葬，人們穿著黑衣出席你的葬禮。他們宣告，你在這個社會上不復存在，你悄然離去。

　　第三次死亡，是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個記得你的人，把你忘記。于是，你就真正的死去，整個宇宙都不再和你有關。

　　這讓蘇杭沒來由的覺得有些齒寒。

　　那個消逝的老人，大概已經(jīng)看到了自己的第三次死亡吧，所以才用那樣的方式來讓自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走到燈光明亮的地方。

　　好像亮堂堂的，就還有人在掛懷。

　　老人的孩子們，孩子們的孩子們，還在那里一張一張地燒著手邊買來的紙錢，小孩子們看著火焰的眼中跳動著光芒，大人們的眼中一明一暗地閃著煙頭的光點，沒有一個人的眼中有懷念，有不舍。

　　手邊的紙錢很快就燒了個干凈，一群人打了個招呼就回到了各自的家。

　　蘇杭看著自己身前還在燃燒的火堆，看著火堆前四十出頭的父母，伸出手來輕輕地將兩個人一人抱了一下。

　　說來也嘲諷，讀了十六年書的蘇杭，不知道從自己什么時候開始就再也沒有抱過自己的父母了。

　　紙錢總有燒完的時候，蘇父和蘇母兩個人最終還是慢慢地站起身來，離開了。

　　蘇杭盤腿坐在還散發(fā)著熱量的紙灰邊，想著什么，最終眼皮沉沉地耷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