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書生不請自入,瞧著那輕車熟路的模樣,顯然不是第一次來了。
書生一人入院,身后的隨從都留在了院外。書生瞧見了李寸心幾人,神色間有些疑惑:“梁夫人,柳承重冒昧前來,還望婦人不要怪罪。只不過柳某有一事不明,沒想到這劍州境內(nèi),竟然還有人敢來拜訪梁家,到真是新鮮事了?!?p> 梁家主母將小石頭放下,示意李寸心二人不要插手:“堂堂湖州柳家,竟然三番五次的來我這孤兒寡母的宅邸,于情于理都實在說不過去吧?”
柳承重折扇輕搖,一副知書達(dá)理的模樣:“梁夫人,我柳家雖貴為書香門第,三朝禮部侍郎盡皆出自我柳家,但是承重畢竟只是柳家分支,所言所行卻不能完全的代表柳家?!?p> 梁家主母冷笑了一聲,冷冷的道:“柳先生還是想要我梁家的那一份水運委托?”
柳承重聞言,抱拳溫笑道:“還望梁夫人能應(yīng)承下來,讓承重能夠安然的回歸湖州。夫人請放心,若是我們兩家合作,每年的分成定不會少了夫人的。更何況與我們柳家合作,日后貴公子若是想要讀書,湖州的各大書院任憑夫人挑選!”
李寸心瞧著這二人的對話,心里也大致對此事有了一個清晰的思路。
大唐自建國開始便是以方位劃分了幾個區(qū)域,劍州以北統(tǒng)稱為北方,東北與正北盡皆屬于鎮(zhèn)北王的管轄范圍之中,而西北、西方則在大明王朱家的管轄范圍之中。
自古江南多水運,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廣陵江自西北而起,一路南下,貫穿整座大唐,槐花郡位于劍州南部,與湖州僅僅一江之隔,北上與南下的貨船都需要經(jīng)過槐花郡,在水運這條路上也算得上是一處必爭的地方了。
而湖州雖說是以文運著稱,但是這水運一事也是其中的重中之重,梁家曾經(jīng)得先帝賞識,手中的商船與水運路線也是幾位強(qiáng)大,但奈何短短數(shù)年時間內(nèi)便是族人死盡,手里的這塊香餑餑自然就成為了別人垂涎欲滴的美差了。
看樣子,這湖州三大望族之一的柳家,似乎對于槐花郡水路的事情,頗為的上心啊。
梁家主母瞧著這兩年內(nèi)堅持每日都‘登門拜訪’的柳承重,依舊不卑不亢的道:“亡夫一生都致力于劍州水運之事,也算得上是兢兢業(yè)業(yè),可柳先生這般每日前來,無論是兩年還是再過兩年,婦人也還是那句話。”
“不同意?”
“自然是不同意的?!?p> 聞言,柳承重的臉上浮現(xiàn)出了一抹難以察覺的狠厲,可是轉(zhuǎn)瞬間便是恢復(fù)了那一副溫和的笑容:“夫人應(yīng)該知曉,我等讀書人一向以禮為尊,原本想著能夠和夫人達(dá)成和解,可是看樣子,應(yīng)該是我有些白費力氣了。可我柳家想要的東西,還從來沒有失過手,夫人日后,可要再謹(jǐn)慎一些了。”
瞧著那赤裸裸的威脅,梁家主母報以微笑,可是身后的李寸心卻是緩步走來,柳承重瞧著這滿臉笑容粗獷大漢,不由得渾身緊繃了起來。
“柳家的?剛剛那話,是在威脅我們?小心那一天突發(fā)天災(zāi)人禍,小命不保?”
柳承重警惕的瞧著這個陌生的男子,沒有言語。
啪!
一聲清脆的聲音響起,剛剛還輕搖折扇的柳承重飛出了丈許遠(yuǎn),臉頰上一個清晰的巴掌印正在宣告著,這個家伙是被一個巴掌硬生生的扇飛了出去。
始作俑者的李寸心一臉的不在乎,撿起了掉落的折扇,隨意的扇了扇:“讀書把腦子讀傻了,威脅人這種事說出來,不就是等著讓人家有準(zhǔn)備的嗎?”
李寸心瞧著那些隨從,輕聲道:“趕緊把這個家伙抬走,哦,對了,回去記得傳個話,就說孟老三的兒子不日就要去柳家拜訪,到時候這水運的事,咱們好好談?wù)効珊???p> 那些隨從自然不敢多語,趕忙將柳承重抬出了梁府的大門。
待他們離開,梁家主母才輕聲的道:“不會有麻煩?”
李寸心搖了搖頭:“不會,他們柳家已經(jīng)欺負(fù)到了姨娘的頭上,就算有麻煩也無所謂?!?p> “你長大了,不像小時候那般動不動留哭鬧著要糖吃了?!?p> “總會長大的?!?p> 梁家主母點了點頭,有些心疼的瞧著這個打小就惹人憐愛的小家伙:“看來你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了?!?p> 李寸心苦澀的點了點頭:“這一路南下,發(fā)生了太多看似沒頭沒尾的事情了,原本我還有些摸不清頭腦,可是仔細(xì)想了想,或許這一切都是孟北城提前計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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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廣陵江上。
一艘巨大的渡船上站滿了全副武裝的士兵,雖說一艘巨船在這洶涌澎湃的廣陵江上顯得分外的渺小,可是這些脫胎于春秋大楚的大戟士,卻依舊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一艘尋常的漁船靠近了那艘龐然大物,站船上的士兵趕忙順下了一排船梯。一身黑袍卻身份尊貴的男子沒有拿捏架子,沉聲道:“你去回話,就說我去他們那邊。”
這船上的家伙是一條在湖州首屈一指的地頭蛇,以其為首的湖州三家能夠在朝野上下勢大欺人,靠得就是墻頭草望風(fēng)而動與門閥聯(lián)姻盤根交錯兩大法寶,馬上要見的那位,是湖州里頭的一尊官場不倒翁,寥寥數(shù)位老供奉之一。
這位在朝歌能夠一人之下的男子,自然是心細(xì)如發(fā),只不過半百的歲月里只見他如何做事喪盡天良,給掩蓋過去了,理了理衣裳,黑袍人踏上了船梯。
等這位鎮(zhèn)北王義子登船,一位書生打扮的中年男子立即躬身,作揖到底,畢恭畢敬道:“柳知行恭迎隋將軍。”
“柳先生與本將品秩相同,不合禮數(shù)啊?!彼逵鳊埿Σ[瞇說道,嘴上客套,卻沒有去扶起仍未直腰的柳知行。若是這等景象被湖州官員文人看見肯定驚起不小的波瀾,柳知行是湖州波瀾郡郡守,父親是上一任湖州刺史,最主要柳家仍健在的老祖宗是王朝內(nèi)十一位著書立傳的功勛之一,與其余兩位老祖宗并稱湖州分執(zhí)牛耳者。這柳知行家學(xué)深厚,尤其寫得一手絕好草書,以‘狂’‘勁’聞名與大唐各州。早年殿試,連自中洲而來的文廟夫子看到柳知行的文章后后都贊不絕口。
船上并無半個閑人,除了仿大戟士之外便只有一些祖孫數(shù)代侍奉柳家的精銳死士。對此安排,隋玉龍輕輕點了點頭,柳知行在前面領(lǐng)路,直上三樓,開門后并不與隋玉龍一同進(jìn)入。房內(nèi)傳來一聲輕微嬌笑,柳知行聽在耳中如遭雷擊,小心翼翼抬頭瞥了一眼隋玉龍,見這位鎮(zhèn)北王身邊頭號鷹犬并無異樣,才忍下出聲斥責(zé)的沖動,懊惱這個調(diào)皮女兒,怎的如此誤事!平日子仗著老祖宗寵溺作風(fēng)頑皮也就罷了,今天這等攸關(guān)家族生死興衰的緊要時候,還敢這般不懂收斂,看回家以后如何收拾她!
隋玉龍進(jìn)了四角擺有艾草的屋子,嗅了嗅,心曠神怡,輕輕看去,笑了笑,不愧是一等一的青州大族,看向正前坐在一張榻上的老人,須眉雪白,兩道長眉垂下,帶著和煦笑意,更顯面善慈祥,氣態(tài)出塵,大概這算是食養(yǎng)顏居養(yǎng)氣的極致了,老人身邊只有一名年輕曼妙的靈秀女子輕柔捶背,老人看到站在房中不行后輩禮更不作下官姿態(tài)的隋玉龍,不以為意,只是笑著拍了拍身邊女子的手背,說道:“嫣然,去給將軍搬張椅子?!?p> 趁曾孫女搬椅子的時候,仍是朝廷文壇四位撐天柱的老人微笑道:“隋將軍還是這般嚴(yán)肅,這里并不比朝歌,終究是書生氣重了些,隨將軍若是如此,恐怕老頭子都是不敢好好的與隨將軍談一談了?!?p> 隋玉龍精瘦的臉頰微微抖動地道:“是遇龍不知禮數(shù)了?!?p> 老祖宗輕輕點了點頭,平淡道:“不是一個時辰前就嚷著餓了嗎,去跟你爹討要些宵夜?!?p> 柳嫣然哦了一聲,悄悄吐了吐舌頭,有些不甘心地下榻離開房間。關(guān)上門后,她便看到父親板著一張臭臉,走近后挽著柳知行手臂撒嬌道:“好爹爹,生誰的氣呢,嫣然替你罵他幾句?!?p> 柳知行無奈說道你啊你啊,終究是舍不得把話說重了教訓(xùn)這名愛女,一來子女中數(shù)她最伶俐聰慧,二來家里老祖宗精通相面,對這個曾孫女極其溺愛,家族中這三代子孫近百人,連他自己都不曾有資格被老祖宗親自傳授學(xué)問,嫣然卻自小便跟在老祖宗身邊識字讀書。
柳知行走到船頭,迎風(fēng)而立,當(dāng)真是玉樹臨風(fēng),當(dāng)初不知有多少湖州女子愛慕,最終柳知行卻只是在老祖宗安排下娶了湖州普通大戶人家的女子,故而柳嫣然的生母只算是賢良淑德持家有道,稱不上有大見識,這些年一直被同輩好友取笑,而柳知行也頗喜攜妓游賞,少不得一些士林常有的詩詞相和。
柳嫣然蹦蹦跳跳去逗弄船頭一位幼時被老祖宗領(lǐng)回來的年輕人,這名十歲便可擊殺數(shù)位陸家豢養(yǎng)武者的死士,跟著柳家姓,名無趣,最出奇處在于這人是個在整座天下都罕有的重瞳子,即一目蘊(yùn)藏兩眸,柳知行對這年輕人沒有任何好感,甚至有些不敢與其對視,若非是老祖宗格外器重的家奴,加上嫣然小時候被他從刺客刀下救過,柳知行實在不愿接近。
柳嫣然拍了拍一身重甲的柳家心腹死士,嬉笑問道:“無趣,你打得過那隋玉龍嗎?就是剛剛那人。”
年輕人毫不猶豫的搖了搖頭。
半個時辰后,隋玉龍走出房間,柳知行父女自然要親自送行,隋玉龍有意無意瞥了一眼立于船頭的死士柳無趣,嘴角笑意古怪。
柳知行等小船遠(yuǎn)去,這才拉著柳嫣然返回老祖宗所在的房中,看到老祖宗流露出幾絲難以掩飾的疲態(tài),柳嫣然趕忙兒上前揉肩敲背,一頭白發(fā)如雪的老祖宗斜眼看了一下族內(nèi)算是最成才的孫子,伸手示意忐忑不安的柳知行張椅子坐下,等后者一絲不茍正襟危坐,悄不可聞地喃喃感慨道:“湖州兒郎素來才智不缺,更甚詩書氣,可就是去不掉這股子迂腐之氣。朱平庸的本事何曾小了去,無非是與孟北城一比,就多了這分要命的古板匠氣?!?p> 再望向曾孫女柳嫣然,老祖宗才會心一笑,臉上疲態(tài)消散幾分,再度面朝孫子柳知行,語重心長道:“謝洪靈,陳在樞兩個老家伙都沒有這般魄力,不過是區(qū)區(qū)的幾道文運罷了,那原本便是北境的文脈,被欽天監(jiān)攔下,留在了湖州。所以就真當(dāng)這燙手的山芋就這般好吃了?都忘了活到我們這歲數(shù),說到底不過是只剩下為子孫謀福運一事可做?!?p> 見柳知行只是附和點頭,老祖宗嘆息一聲,擺擺手道:“先下去吧,等那位小王爺入了湖州,就借機(jī)將柳家的那份文運還給他吧。”
柳知行仍是禮數(shù)滴水不漏地離開房間。
這位收回視線,老祖宗緩緩閉上眼睛,搖頭道:“你說實話,喜歡那重瞳兒嗎?”
柳嫣然笑道:“挺喜歡。不喜歡他,無趣怎么肯賣命呢。”
老人瞇眼笑道:“這就對了,可惜你爹卻不知這情分二字的重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