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說到,高中后,每次回家都是坐車,可能人類的發(fā)明就是為了滿足懶惰的欲望吧。既然有了公路,那條山間小道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雖然幾輩人都從上面踏出了自己的人生,但,該歸隱還是得歸隱,它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累了就讓他歇息吧。
公路修在對面,沒有直通我家,所以下了車,我還得走一小段路才能到家,回家前路過伯父門前,看見伯母正燒著火爐,應該是在煮午飯。我進門打了聲招呼,伯母見到我很高興,笑瞇瞇地說了聲:“耶(感嘆詞,欣喜中又帶點詫異)!大娃兒(伯母對我的愛稱,這個稱呼,我記憶中最初源自于爺爺)回來了索”,我“嗯”了一聲以示回應。伯母接著說道:“等哈豆(等下就)到上面吃飯嘛,煮起的。”對于伯父伯母,從小到大我是一點都不曾客氣過,回應道:“要得塞”,并調(diào)皮地問道:“煮肉沒得嘛?”伯母也是風趣的回應說:“肉呀,沒得喲,要吃的話只有自己去弄給(農(nóng)村都有臘肉)?!蔽倚α诵?,然后說道:“我先回去一趟,把東西放了來。”伯母點頭說:“嗯,要得,先回去看哈嘛,楞個久沒回來了。曉得你媽在屋頭沒得喲,剛剛還看到煙囪在冒煙,應該在屋頭的?!苯又种貜吞嵝蚜艘宦曊f:“等哈上來吃飯喲。”我邊走邊回了一聲“好”。
回到家,母親真的在家,和伯母說了一樣的開場白:“回來了喲?!毖a充說明一下,那時候沒有手機通信,所以他們根本不知道我什么時候會回去。我回應道:“嗯,回來了,放假了豆嘛?!蹦赣H接著說:“那我馬上去弄飯,你先歇哈哈兒(一會兒)。”我說:“不用了,剛才伯母叫我在她家吃,我等會兒就上去?!蹦赣H加了點音量說:“她屋煮起楞個多的呀,你一回來就跑到你伯娘(母)屋頭去吃,你還真不客氣耶?!逼鋵嵞赣H知道,在我的心里,伯母家和我家我從未分過彼此。母親又笑嘻嘻地問道:“她屋頭煮了啥子好吃的嘛,喊你到她屋頭去吃。”我一邊放行李一邊回應說:“我也不曉得?!彪S后母親又說:“你看,你伯伯(伯父)伯娘對你楞個好,你以后要記到他們喲,看嘛,前幾天說殺年豬兒,他們都說,莫忙(慌),等大娃兒回來再殺,他們對你真的是可以。”聽到這些話,我心生暖意笑了笑。然后母親補充說道:“要得,你上去吃嘛,我豆在屋頭把冷飯熱起吃了,晚上再煮新鮮的,你想吃啥子嘛,我給你弄。”我笑著回了一句“隨便”,之后又和母親閑聊了一會兒。
聽到伯母的呼喚,我只對母親說了句“我上去了”,然后匆忙地出了門。去了后我才知道,伯母真的去弄了些肉來,飯桌上飄來一股闊別已久的香味-一咸菜炒臘肉,還有一盤亮晶晶的臘腸,還有兩個看上去就很美味的小菜和一盆菠菜湯。要知道就這樣的餐配,在當時的山村,招待貴賓也不過如此。伯父倒了碗紅棗泡酒,先喝了一口以表示午餐開始。
一桌的下飯菜,我也不知道吃了多久,反正美妙的午餐時光是在我肚子實在撐不下去了而宣告的結(jié)束。紅棗酒喝的時候很爽,大口大口地干,絲毫未感覺到醉意,可沒一會兒,酒勁一上來,就有些輕飄飄的感覺了,加之上午又是從學校直接回的家,路途遙遠,所以身體有些疲乏。午飯后就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倒在了伯父家的床上,沾枕就睡。
睡了大約兩三個小時,還好那酒是好酒,醒后不會頭疼。起床后,在伯母家逗留了一會兒,想到還有一件事兒需要馬上去做:既然回來了,肯定要去看看奶奶,沒有第一時間去已經(jīng)是不孝了。才到奶奶家門口,還沒見著面,就開始“婆婆(奶奶的意思)、婆婆”地叫著,我知道像這種天,她一定在家。奶奶聽見我叫她,一邊慢慢地從柴房走出來,一邊回應道:“大娃兒回來了呀,快進來坐,快來烤火。”奶奶雖然年紀大了,但聲音依舊鏗鏘有力,見到她時,很是精神,要不是寒冬褪去了她的容光,你不會覺得在她這個年齡竟然還能有這樣的精神,如果換在春秋之際,當時的她爬一座山都不帶喘氣的,這并不是吹噓,因為我陪她一起去參加過很多廟會,要不是我年少體力充沛,爬山走路我還真不是對手。見她出來,我快步迎上去,在她的引領(lǐng)下,我在火爐邊找了個凳子坐了下來,還沒開口說兩句話,她就起身離開了,然后從臥室拿出來兩包餅干和兩個橘子給我說:“來,吃點嘛?!遍L輩賜不可辭,我接過來就把餅干放進了衣兜里,當場就把橘子剝了。
柴房很暗,也沒有開燈,火爐里燃燒著一根手臂粗的樹干和一個臉盆般大小的樹根,微弱的光讓我能勉強看清奶奶那慈祥的臉,一條紅黑白相間的三色頭巾裹在她的頭上,證明寒冬確實在欺負一位老人,但那條系在腰間的黑色圍裙又像是在對寒冬說“你再冷,老娘還是那位勤勞精干的農(nóng)村婦女”。
現(xiàn)在想想,能陪奶奶聊天真的是一種幸福,我們婆孫倆坐在火爐旁,她總有問不完的問題,我也很樂意回答;我滔滔不絕地給她講著我在外面的所見所聞,她津津有味地聽著,氣氛很融洽,這確實是難得的時光,為什么說時光難得,這得分前后兩段時間,第一段,以前我就一黃口小兒,不是她覺得我說話不著邊調(diào)就是我覺得她啰哩吧嗦,根本聊不到一塊;第二段時間,我漸漸長大,她也逐漸老去,她倒是愿意聽我胡說八道了,可我卻覺得分享那些東西很幼稚,不知道該與她聊些什么,見面的話題似乎永遠只有一個,就是“耍女朋友了嗎?”就這能聊出個什么浪花來呀!時光難得就是在剛好的年齡遇見恰好的人,我剛好在那個激情好言、侃侃而談的年齡遇見了她恰好想當一個傾聽者的角色,所以我才能享受那段美妙的時光。
東問問西聊聊,不知不覺中我感覺少了些什么東西。“哦,對了,將軍呢?回來楞個久,啷個(怎么)沒看到他耶?”我疑惑地向奶奶問道。奶奶有些平緩地回答說:“上個月豆(就)死了?!边€沒等我開口,奶奶又帶著些嘆氣的語調(diào)解釋說:“哎,老了,遭冷死了?!本驮谶@一剎那,我愣住了,“啊(疑惑),額~”,千言萬語來得太快,一下子堵住了我的嘴,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腦海里忽然全是將軍的畫面,一會兒是小時候的呆萌,一會兒又是長大后威武霸氣的形象;一會兒是他與花花攜手同游的畫面,一會兒又是他孤獨地走在路上的身影;一會兒是他激情四射、熱血鏖戰(zhàn)的場面,一會兒又是他站在田野之上等著我回家的場景;一會兒是他活蹦亂跳的樣子,一會兒又是他趴在我身邊沉沉欲睡的模樣;一會兒是與來寶兒的稱兄道弟,一會兒又是與紅豆的不死不休……一時間心中百感交集,五味雜陳。
還沒等我緩過神兒來,奶奶又走進臥室,然后遞給我一個東西說:“來,這個給你?!蹦棠痰脑拰⑽覐幕貞浿袉拘?。雖然剛剛陷入沉默的時間很短暫,但回憶的過程卻很漫長,就如一滴眼淚從臉頰劃過的時間很短,可它卻能帶著萬千思緒,灼傷你的臉,最后流入胸膛,在你心上留下烙印。
點點薪火的微光照亮奶奶遞給我的東西,我一眼便認了出來,接過來緊緊地握在手中,低下頭,又再一次陷入了沉思。奶奶坐下來,伸出雙手做出一個烤火的姿勢,咳了一聲,表示要說話了,她說道:“勒是專門留給你的,我曉得你們之間的感情,勒些年,雖然我啥子都沒說,但我全部都看在眼里,我懂,這瓣牙齒就當是他留給你最后的紀念。”我聽奶奶說著這些,閉著的嘴角微微上揚,用鼻子發(fā)出“哼~哼~哼”的苦笑聲。笑聲中淚水早已濕透了眼眶,漸漸地已不受控制,我仰起頭,閉著眼,不敢再用鼻子呼吸,而是用嘴長吸短呼,這才沒讓眼淚噴涌而出而是緩緩地順著眼角流進脖子里。緩了一會兒,待稍微平復一點后,我用手擦了擦臉上的淚珠,揉了揉眼,問奶奶:“你們把他埋到哪點的呢?”我已經(jīng)很克制情緒了,但依然沒控制住聲線,有些嘶啞,奶奶好像也被我的情緒所牽引,揉了揉眼睛說道:“埋在你爺爺后邊的,你不曉得,以前你爺爺晚上說夢話都喊到他的名字,我曉得他們之間的感情不一般”,然后又接著說道:“你二伯伯說,你爺爺病重的時候交代過‘如果有一天狗兒死了,就把他埋在我旁邊’?!甭犕赀@話,我又繃不住了,低著頭閉著嘴又“哼~嗯哼~”地哭笑了起來。
以前我還不知道,總以為爺爺只是把將軍當成一條看家護院的土狗,最多就是有時候關(guān)心關(guān)心,沒想到,真的沒想到,原來爺爺和將軍之間還有著這樣深厚的感情,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可憐。我總以為自己很了解將軍,在這個世界上最關(guān)心將軍的就是我自己。沒想到在他和爺爺之間,我只不過是一個被他們照顧的孩子,他倆才是真正“相濡以沫”的伙伴。同時我又覺得很慚愧、很遺憾,陪伴這么多年,我卻連最后一面都沒見著,我對他的感情,或許,不是或許,是肯定沒有他對我的情義來得真切、來得真誠。仔細回想,除了他小時候的那次受傷,我好像沒怎么真正關(guān)心過他,好像是的,而他呢,似乎一直牽掛著我。他用一生的守護報答我那僅一次的關(guān)心,我怎么越想越覺得虧欠越多呀!
最后奶奶安慰說:“你也莫傷心,他是老死的,狗嘛,只活得到楞個多年,更何況,我覺得他活得很精彩,我從來沒見過那條狗能像他這樣,最后雖然是冷死的,但死得也很安詳?!甭犚娔棠踢@么說,我稍微好受了一點,至少不是受什么折磨而死,聽這話的意思,去世前也沒受什么罪,對于狗狗來說,也算得上是善始善終了。
其實他留下了兩瓣牙齒,一瓣給了伯父的女兒也就是我姐姐,另一瓣給了我。我也不知道奶奶用的什么方法在牙齒上鑿了一個孔,方便用來穿繩,后來我買了一根紅繩,就把他掛在了脖子上,成了紀念吊墜。古人都說“狗牙齒有驅(qū)邪避兇之用”,沒想到,將軍死后都還在一直守護著我。那么為他寫下這個故事,就當是我最深的思念以及最真誠的感謝吧。能力有限,水平一般,望將軍勿要怪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