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說話投機,聊了半日,并未覺得腹中饑餓。忽然聞到一陣烤肉的香氣從遠處飄來,迅即饑腸轆轆,腹中咕咕直響。香氣越來越濃,烤肉瞬間便送到面前。杜青山在黑暗中笑道:“你們兩個談情說愛耗時費力,想必都已經(jīng)餓了。爺爺我專程捉了兩只山雞烤熟給你們,快快吃罷?!?p> 歐陽華敏道:“杜大爺,我們不是在談情說愛,你積點口德,莫要敗壞了人家姑娘的名聲?!遍h兒似已對杜青山喜歡沾點口舌上的便宜習(xí)以為然,倒不去與他計較,說道:“你這個瞎老頭兒,沒看見我們動彈不得么?如何吃得了?”
杜青山一拍腦袋,說道:“唉喲,我差點兒把這事給忘了??墒俏胰艚忾_你們的穴道,你們定會逃走;如不逃走,也定會與我為難。我再有事相求,你們決計是不肯幫忙了?!?p> 歐陽華敏道:“被你困著手腳,更不可能會幫你?!?p> 杜青山嘿嘿笑道:“到時再說,到時再說不遲?!?p> 閔兒道:“快把我們的穴道解開。我們保證不為難你,你有什么事,我們答應(yīng)幫你就是。”她說的我們自然是指自己和歐陽華敏,此時她已把歐陽華敏當(dāng)成了自己人,不再劃分你我彼此。
杜青山道:“不行,空口無憑的事,我已吃虧太多。須得有個穩(wěn)妥的法子才好?!毕肓讼?,忽然興奮說道:“莫若你們彼此喂給對方如何?”
歐陽華敏道:“手腳動彈不得,如何喂法?”
“你真是個死腦筋!難怪哄了半天還搞不掂一個小妞兒。”杜青山說道,“我把雞腿放到你嘴里,你咬住了,然后送過去喂小妞兒吃;她吃好了,再一樣的遞給你吃,不就成了嗎?妙計!真是妙計!”不由得為自己的荒唐想法大感得意。
歐陽華敏一本正經(jīng)道:“我們尊敬你是長輩,你卻變著法子來刁難作弄我們?!?p> 杜青山道:“非也!君子動口不動手,你們兩張口同吃一只雞,乃屬君子所為,有何不妥?”歐陽華敏還待爭辯,杜青山已撥下一只雞腿塞到他的口中。
歐陽華敏頗覺難堪,心堵臉熱,但被杜青山所掣肘,難奈他何。閔兒經(jīng)受不住杜青山的軟硬兼施、逼迫揣掇,推卻僵持了一會兒,干脆大大方方道:“歐陽大爺,你我二人的性命尚且掌握在這瞎老頭兒的手中,為一點兒小小面子與他再多理論爭執(zhí)又有何益?非常之時,不必計較凡俗禮節(jié),就依他瞎老頭兒說的辦,先填飽了肚子再和他耗下去罷。”
歐陽華敏不得已將雞腿咬住,尷尬非常,幸好是在黑暗之中無人察覺,才得躲過窘迫難堪之情。
杜青山卻興沖沖道:“小妞兒,方才你喊他什么?歐陽大爺?好個歐陽大爺!”突然捧腹大笑,得意之極。
歐陽華敏對杜青山的揶揄取樂心知肚明,閔兒卻被蒙在鼓里,不明所以,只道杜青山瘋癲發(fā)作,罵道:“你這瞎眼老兒,瘋瘋癲癲的,我們?nèi)绾纬缘孟氯ィ俊弊焐想m如此說,心底下卻止不住發(fā)怵。
杜青山笑得累了,安靜下來,說道:“好罷。我不笑就是了,歐陽大爺,你抓緊些喂小妞兒吃罷。”言畢又要發(fā)笑,但終究還是竭力忍住了。
閔兒責(zé)備道:“你放正經(jīng)些,有什么好笑的?這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見,怎的吃法?你就不能去把火燭點亮么?”
杜青山陰陽怪氣道:“火燭都被你那臭屁爺爺打得不知飛到何處去了,我現(xiàn)時沒空去找,你們只能將就著吃嘍。”他曉得只要點燃火燭,光亮之下歐陽華敏與閔兒會更難為情,定然是不肯就犯了。他是個瞎子,有無光亮自然都是一個樣,只求取樂開心要緊。
歐陽華敏明知道杜青山心懷鬼胎,實在不愿上他的當(dāng),嘴里咬著雞腿含糊不清的支吾道:“我沒胃口,不想吃了?!?p> 閔兒勸道:“歐陽大爺,你身上有傷,就莫要逞強了?!闭f著,主動將臉兒嘴兒貼了過來。歐陽華敏想到閔兒被困更久,委實是餓了,彼此受制于人,強辯無用,只得咬著雞腿頑強摸索著遞到她的唇邊。閔兒毫無顧忌,大口大口地嚼了起來。吃得一半,把剩下的另一半咬將過去,一樣的遞與歐陽華敏。歐陽華敏猶豫片刻,也把嘴前的半只雞腿吃了。
杜青山隨即將余下的雞腿、雞翅、雞脖子、雞胸肉等等分次遞來,歐陽華敏和閔兒畢竟餓了大半日,難耐饑腸餓肚,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整只烤雞吃個干干凈凈。腹飽勁頭足,頓時精神了許多。
杜青山待其二人吃完,說道:“如此甚好,一只雞饗兩口子,他日必定恩愛如飴。我杜某算是做成了一件天大的美事,豈不快哉!”止不住又嘻嘻哈哈大笑起來。
閔兒道:“瞎老頭兒,你莫要再討便宜了,快快去找火燭點亮罷?!彼窍虢枇凉夂脤Ω抖徘嗌?,尋找《太公兵法》的下落。歐陽華敏會意,也即催促杜青山去找火燭。杜青山依言走到石室外轉(zhuǎn)悠了一陣子,然后回來,摸出火石,點燃火燭,石室內(nèi)剎那間一片光明。
閔兒輕輕的啊了一聲,緋紅滿面,隨即低垂下臉去。原來她一直以為歐陽華敏年紀肯定不小,不是個大爺至少也是個大叔。如今燭光之下一看,卻是個與自己年約相仿的英俊少年,大出意料之外,想起剛才彼此用嘴喂食,唇齒相親,雞骨頭尚還吐在地上,委實是羞澀得難以形容,恨不能從地底下挖出個地洞來鉆進去。
歐陽華敏心下坦然,游目四顧,急急的察看石室中有無《太公兵法》的蛛絲馬跡。石室約有七尺見方,磚墻素壁,空無他物,既不見那桃木匣子,也不見有什么羊皮書卷,更無任何可疑跡象。地面是石磚鋪砌,也無處可藏。當(dāng)下心想:“《太公兵法》顯然不在此間室內(nèi),必定被杜青山藏到了別處?!?p> 閔兒暗地里偷眼去瞧歐陽華敏,見他神情自若,好像適才彼此喂食之事根本沒有發(fā)生過,遂稍稍攝定心神,對杜青山兇道:“瞎老頭兒,你把我那個桃木匣子放哪里去了?”
杜青山道:“你是說那個光滑精致的匣子么?折騰了老半天,我也想不起來放哪兒了。匣子里面是什么東西?很貴重么?”
閔兒道:“你不要明知故問,難道你沒有打開來看么?”
杜青山道:“你女孩兒家的東西,有什么好看?更何況我想看還看不見哩?!?p> 閔兒心急怪錯了話,頓時語塞。歐陽華敏拿捏不準杜青山的圖謀,不好公然向他探問《太公兵法》的去向,便接著他的話道:“杜大爺,你既然知道是閔兒的東西,實確不該打開來看,更不該自己留著、藏著,還是早些拿出來還給她的好?!?p> 杜青山狡猾道:“我不該看,不該留著、藏著,難道你就該看,該留著、藏著么?你們兩個娃兒剛剛吃得合巹雞,還沒成為一家人,就開始向我這個洞房月老要這要那了。這般沒良心,往后我還能指望你們幫忙么?”
歐陽華敏和閔兒都青春當(dāng)頭,正屬情竇初開的年紀,被杜青山成心作弄、胡攪蠻纏搶白一番,臉上不由得紅一陣白一陣。心里既有氣,又難為情,差點兒沒將剛剛吃下去的烤雞全都吐出來。
閔兒生氣歸生氣,心里卻有一絲絲辨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緩下語氣來說道:“瞎老頭兒,你若真是有事相求于我們,今日我們吃了你的烤雞,受了你的恩惠,自然應(yīng)該報答你才是。你有什么難處,就盡管說出來罷?!?p> 杜青山道:“這個事兒嘛,爺爺我還真得麻煩你們幫忙。不過當(dāng)務(wù)之急,先得尋個安穩(wěn)的去處再說,免得你那臭屁爺爺搬得救兵回來,又要闖入進來搗亂。”
閔兒道:“你想要什么安穩(wěn)的地方?我們可不想離開這里?!?p> 杜青山道:“這個可由不得你們?!彪S即把銅杖插入腰間,一抄手將閔兒提起來,挾到左邊腋下。閔兒掙扎不得,便要叫喊。杜青山伸指點了她的啞穴,對歐陽華敏道:“小子,你跟不跟我們走?”
歐陽華敏心中所想與之不無相合,他明白目前《太公兵法》的下落只有杜青山知曉,只要跟著杜青山,雖然不知去向何方,前途難料,但起碼還有拿到《太公兵法》的一線希望;若不跟著杜青山去,杜青山多半不會解開自己的穴道,叫自己一個人被困在地宮石室之中等到閔大寬前來,估計更不會有什么好結(jié)果;況且閔兒被杜青山挾持,有無性命危險,實是禍福難知。正躊躇思量之時,卻好碰到閔兒投來哀求渴望相伴的眼神,俠義心腸油然而生,遂道:“你把閔兒帶走了,我自然是要跟著你去。”
“這就對了,做人就應(yīng)當(dāng)有情有義?!倍徘嗌酵瑯狱c了歐陽華敏的啞穴,將他挾到右邊腋下,邁步走出石室。石室外漆黑一片,杜青山駕輕就熟,邁開大步,勁住前走。他身上雖然挾攜著兩個少年,卻行走如風(fēng),甚是矯健。歐陽華敏即便眼見杜青山身形高大魁梧,也想不到他能這般輕松瀟灑,暗暗驚嘆不已。
到得地宮正殿,杜青山不走進來時的通道,而是轉(zhuǎn)入另一條同樣黑漆漆的地道。歐陽華敏和閔兒什么也看不見,感覺就像被黑白無常帶到了陰曹地府,周身隨處都是危險,無奈性命既然被抓在了杜青山手里,只好聽之任之,由他擺布,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杜青山對地道各處似已爛熟于胸,黑暗中行走毫無妨礙。約莫穿行了一盞茶功夫,三人方才出了地道,到得一個光亮處。歐陽華敏放眼四顧,頓覺豁然開朗。
但見上空藍天白云,周遭青山綠水,榆槐滿目,湖光瀲滟,卻是一個景色秀美的所在。地道口外是一座廢棄的漸臺,倚山面湖,尚未建成,大小石材零亂堆積,比比皆是。西邊夕陽斜照,霞光掩映,已是日落黃昏時分。歐陽華敏心想:“在地宮中不知時日之過,一晃便似陰陽相隔。”
杜青山挾攜著二人走下漸臺,來到湖邊。湖面廣闊,渺無邊際,靠岸停放著一艘木頭小船,桅帆殘舊,艙篾破漏,木槳生蛀,只是船體尚且結(jié)實,還算能用。杜青山將二人放下,借著銅杖探明了小船的方位,將二人一一抱到船上,抄槳便向湖心劃行。
歐陽華敏和閔兒四肢動彈不得,并排躺在船頭木板之上,頭頸軀體相挨,四目相對。雖然無法張口說話,然而神情交往,閔兒目含感激,歐陽華敏笑顏相慰,彼此稍稍安定。
木船慢慢的劃向湖中央,晚霞淡隱,回光返照,暮色漸漸降臨。湖中雁只鶴影,水鳥啼鳴,開始夜出覓食。閔兒遭受一天一夜的驚嚇勞累,疲憊困倦,不知不覺間合眼睡去。歐陽華敏雖感傷痛委頓,卻不敢閉目。身處大湖之中,穴道被封,周身由不得自己,處境險惡,生怕一不小心睡著,會遭遇不測。
木船在湖上劃行了大半個時辰,天色已經(jīng)黑沉下來。蒼穹繁星點點,如螢帳覆蓋,四面看不到物影,渺渺茫茫,槳聲清晰如許。杜青山于諸般景物似是渾然不覺,只是一個勁的向前劃行。又過得半個時辰,小船前方出現(xiàn)亮光點點,星羅棋布,劃近前去,卻是一座偌大的營寨。營寨傍湖而建,岸邊有水塢船營,艦只連湖成片,高大堪比群樓巨廈,黑壓壓的如山探湖,如蒼龍入水,夜色中綿延排布,左右看不到頭。
營寨燈火明亮,有軍士往來巡邏。杜青山將小船劃進船營,在巨艦之間探行,過得幾艘艦只,方才得近岸邊。小船尚未靠岸,守營之人便已發(fā)覺,兩名軍士手舉火把走將過來,喝問道:“誰人如此大膽,竟敢夜闖羽林軍營?”
杜青山應(yīng)道:“兩位軍爺千萬莫要誤會。小民在湖中捕魚遇到了危險,想靠上岸來避一避,求兩位軍爺行個方便?!?p> 一名軍士信心為真,說道:“原來是個漁家?!绷硪幻娛磕昙o稍長,粗略打量了杜青山幾眼,見他滄桑目盲、老態(tài)龍鐘的模樣,估計不會有什么大事,便問道:“老兒,你遇上什么倒霉事情了?”
杜青山早已編好借口,裝得甚是辛酸道:“小民的孫兒、孫媳跟隨小民來湖上打魚,忙乎了一日,毫無收獲。小民不甘心,只顧著尋找有魚出沒之處,不想誤入到一處偏僻的沼澤之中,闖到了蛇窩,毒蛇群起攻擊,孫兒、孫媳為保護小民,與毒蛇搏斗,小民拼命的將船劃出沼澤,逃出了蛇窩。孫兒、孫媳卻在搏斗中不幸被毒蛇咬成重傷,服用了蛇藥仍無濟于事,至今昏迷麻木。小民家住灃河上游,離此路途遙遠,想借軍營留宿一晚,萬望兩位軍爺高抬貴手,救小民一家度此厄難?!?p> 灃河是大湖的水源之一,確實常有漁家循河往來湖上打漁。兩名軍士只道杜青山所言不虛,在岸上晃動火把看了看歐陽華敏和閔兒,果然見兩人躺著一動不動,仿若死人,便交頭接耳商量幾句,那年輕的軍士隨即離開。那年長的軍士對杜青山說道:“此事須得報告頭兒,你且靠上岸來等候?!?p> 杜青山依言把小船靠岸,將歐陽華敏和閔兒拽到岸上,放在一塊大石之旁。那年長的軍士走近前來,借著火光察看兩人情狀,歐陽華敏不去看他,閔兒剛剛被驚醒,兩眼惺忪,莫知所以。那軍士誤以為兩人無精打采,用力踢了兩人幾下問話,也不見有絲毫反應(yīng),又瞧見歐陽華敏腿腳上的傷痕,更是深信不疑。
過得一會兒,那名年輕的軍士帶了幾名小卒回來,向那年長的軍士私下交待了幾句。那年長的軍士對杜青山道:“老兒,今天我們頭兒手氣旺,心情好,你們?nèi)司蜁呵业诫s役房中歇一宿?!崩^而吩咐前來的幾名小卒將歐陽華敏和閔兒抬起,向營門走去。杜青山假作跌跌撞撞的跟在后頭,那年輕的軍士見了,伸手過來扶著他走。
一行人進了營門,來到一處低矮的營房前。那年輕的軍士打開當(dāng)中的一間房門,點亮油燈,讓那幾名小卒將歐陽華敏和閔兒抬了進去,放在地上。房中無床無席,雜物胡亂堆放,蛛網(wǎng)玲瓏,塵埃滿地,顯然只是存放軍營用具而非居住之所。
那年輕的軍士向杜青山囑咐幾句,便領(lǐng)著眾小卒離去。杜青山把房門關(guān)上,尋了個干凈的去處,和衣而臥,片刻鼾聲如雷貫耳。歐陽華敏和閔兒倦意襲來,困累交加,不久也朦朦朧朧睡著了。睡至半夜,歐陽華敏忽被一陣喧鬧之聲驚醒,仔細一聽,原來卻是隔壁房中有幾人在激烈爭吵。
一人道:“不能再玩了,明兒尚得早起,大伙早點歇息罷。”另一人道:“盧頭兒,你把我們的錢都已贏了去,自然是不想玩了,今兒我把老底搭上,也要陪你玩?zhèn)€痛快。”那盧頭兒道:“方頭兒,我不是瞧你不起,再賭下去,你實是輸?shù)眠B褲子都沒得穿了?!蹦欠筋^兒似是掏出一物,啪的一聲拍在桌子上,說道:“這是我媳婦兒給我的定親物事,你若贏了,就把我媳婦兒領(lǐng)了去?!?p> 又有一人道:“盧頭兒,大家都是兄弟,你且莫要為難方頭兒。我也是輸?shù)脙墒挚湛盏?,哪有臉面從這兒走將出去?”那方頭兒道:“丁頭兒說的是,兄弟們都是場子上有臉面的人,今日就此收場,日后實在是無臉見人?!?p> 接著有人附和道:“方頭兒,丁頭兒,我這兒還剩下一些錢兩,莫若先借與你們翻本,過后再還給我。只是不管輸贏,還我時都得加收五成利息。”那丁頭兒卻道:“牛頭兒,你這就不夠公道了,贏了該當(dāng)付你利息,輸了的話,還上本錢就已經(jīng)不錯了,哪能再要利息?”
四人吵吵嚷嚷,爭執(zhí)不下。那盧頭兒打圓場道:“方頭兒、丁頭兒、牛頭兒,且聽兄弟一言,看看是否妥當(dāng)。明日甘延壽將軍就要到羽林軍營來做我們的頭兒,我把今日贏大家的錢兩全部奉上,保證一分不留,作為兄弟們孝敬甘將軍的見面禮,兄弟們覺得此舉如何?”那方頭兒道:“此事你口說無憑,到時你送還是沒送,難道我們能去找甘將軍核實么?恐怕你只是一時敷衍我們罷了?!蹦桥n^兒接話道:“我也覺得此事不妥。聽說甘將軍正是因為錢財之事,致使剿滅匈奴郅支單于亦徒勞無功,此時給他送上這等大禮,指不定拍馬屁拍到馬腿上,自取其咎?!?p> 那盧頭兒道:“我看未必。有其傳聞必有其實,既然他愛財,狗改不了吃屎,終究是不會拒絕的?!蹦嵌☆^兒道:“盧頭兒,你可不能如此品評甘將軍,他是我們羽林軍的驕傲,全營上下暗地里都在替他鳴不平,你若把這話說出去,保準你在羽林軍中呆不過明日?!蹦桥n^兒道:“丁頭兒所言極是,這次甘將軍能夠到羽林軍營做咱們的頭兒,聽說還得多虧了中書令石大人的大力保舉。在此等情況下,你最好莫打甘將軍的主意?!?p> 那盧頭兒道:“各位既多顧慮,明日是甘將軍上任之日,我們還是不要再玩的好?!蹦欠筋^兒立馬道:“如若不玩,你得先把所贏錢兩悉數(shù)退出來,今日的欠帳暫且記個數(shù),明日我們再繼續(xù)賭過,到時誰輸誰贏一并清算。”丁頭兒、牛頭兒一聽,當(dāng)即贊同。三人沆瀣一氣,纏住那盧頭兒不肯善罷甘休,四人繼續(xù)爭吵個不停。
歐陽華敏醒來之時已發(fā)覺杜青山不在屋內(nèi),而閔兒正眼睜睜的躺在旁邊望著自己,也似搞不清楚杜青山到底有什么名堂。正感納悶,聽得隔壁四人說到甘延壽要到羽林軍營擔(dān)任要職,心頭不由得一熱,暗自思量:“甘師叔終于得脫冤獄,雖然官職沒有原來的高,畢竟無需再受牢獄之苦,無需再背罪臣之名,實在是可喜之事。只不知那個石大人既要阻撓甘師叔封功蔭爵,又要保舉甘師叔出來做事,葫蘆里賣的到底是什么藥?打的是哪門子算盤?”
尚自疑惑不解,忽覺隔壁屋內(nèi)吵嚷之聲嘎然停止,一下間靜若無人,難免感到奇怪。俄而看見屋門被人推開,杜青山從外面進來。他一言不發(fā),伸手探到歐陽華敏和閔兒,便一一挾到腋下,轉(zhuǎn)身走出門去。繞到營房后面,那里正停著一副仆役使用的木頭車駕,馬匹已經(jīng)放歸馬廄,車座后是一個空空的大貨廂。
杜青山將歐陽華敏和閔兒放到車廂內(nèi)坐好,自個兒拉起車駕向軍營大門走去。軍營大門就在雜役房西南角不遠處,燈火高掛,光線昏暗,數(shù)個守門軍士橫七豎八躺在門旁的草叢之中,顯然早已被人做了手腳。杜青山側(cè)耳靜聽四周全無動靜,行將過去,輕輕推開營門柵欄,拉著車子出了軍營大門。
到得營門外一個隱蔽所在,歐陽華敏看見兩匹駿駒正被拴在樹下,通體雪白,夜光中甚是英武,只是銜口皆被黑布包裹,嘶鳴不得。歐陽華敏當(dāng)即明白過來,原來杜青山半夜里乃到軍營馬廄盜馬去了,想不到他一個瞎老頭兒行動竟此般利落,在戒備森嚴的軍營中盜馬偷車手到擒來,不由得對他暗暗佩服。照此推斷,隔壁那四個頭目多半也是著了他的道兒,故而瞬間吵鬧之聲盡息,無人出門過問。
杜青山從樹下解開馬韁,將兩匹駿駒套到車轅上,然后手握韁繩,跳上前座,馭駕輕鞭,沿著大路悄然而行。走得二三里遠,到了一個岔路口,折而向西,解去兩駒銜口的黑布,縱韁急鞭馳騁狂奔起來。馬不停蹄疾趕了數(shù)個時辰,估計離開羽林軍營已有近百里之遙,方才止鞭歇下。
杜青山將歐陽華敏和閔兒的啞穴解開,問道:“小兩口兒,受委屈了么?”閔兒早已憋得難受,氣不打一處來,答道:“瞎老頭兒,改天我也讓你嘗嘗這等憋人的滋味,到時問你:‘瞎眼老烏龜,你這把賤骨頭受委屈了么?’”
杜青山呵呵笑道:“小妞兒,你都要做我乖孫兒的媳婦了,還這般嘴硬,當(dāng)心被拿家法伺候?!鞭D(zhuǎn)而對歐陽華敏道:“乖孫兒,往后你得好好調(diào)教你這媳婦兒?!?p> 歐陽華敏極其無奈道:“你莫要再憋著她就是了?!倍徘嗌降溃骸爸灰銈儍蓚€一路上老實本分,我就不再封住你們的嘴兒?!睔W陽華敏道:“若要照你說的辦,那你先得老實告訴我們,這一路到底要去向何處?”
杜青山不答。閔兒道:“你若是不說,我就要喊人捉賊了?!倍徘嗌降溃骸澳闳粼亵[,我便把你的嘴兒再封起來?!遍h兒想想一路上的難受勁兒,果然不再犟嘴。
本來穴位被封之后,到一定時辰自會解開,但杜青山早已掐算妥當(dāng),只要時辰將至便補上幾指,故而二人穴道始終受制。但穴位若是被封得太久,于氣血傷害甚大,乃至身殘致命皆有可能,好在杜青山精通此理,適時替二人排解積淤,才無兇險。過了好一會兒,杜青山對歐陽華敏道:“小子,你聽說過積石山么?”
歐陽華敏道:“聽算過,那里有神仙妖怪,會吃人?!?p> 杜青山道:“小妞兒不聽話,愛胡鬧,我要把她帶到那積石山中,讓那些神仙惡鬼天天看著她,若果她再敢頑皮,就讓那些神仙惡鬼把她吃掉?!?p> 閔兒聽了,莫知真假,心口怦怦直跳。歐陽華敏寬慰她道:“杜大爺是故意嚇唬你的,世上哪里會有什么神仙妖怪?而且聽說那積石山離京城有幾千里遠,路途艱險,估計還沒走到那兒,杜大爺?shù)睦瞎歉删鸵呀?jīng)報廢掉了?!?p> 閔兒卟哧一笑,說道:“那就讓神仙妖怪先把他給吃了。”
此時已是日上三竿,杜青山隨身帶有許多干糧,取出來三人一同食用充饑,然后向西繼續(xù)趕路。接著走了整整一日,晚間在荒野中的石崖下歇了一宿,次日又再西行。
閔兒身為女流,內(nèi)力不強,四肢太久不得動彈,難免脹痛起來,不停地央求杜青山將穴道解開。杜青山置之不理,只管趕路。歐陽華敏憐惜閔兒,心想她武功應(yīng)當(dāng)平平,即便手腳自由,也難逃杜青山的掌握,遂向杜青山言明此情,懇勸他不妨先替閔兒解開穴道。杜青山聞言,想都不想,只嘿嘿一笑,便依言照辦。
閔兒身體四肢得復(fù)自如,真是開心不過,一路上替歐陽華敏捏腰捶背,疏松筋骨,感激莫名。暗中幾次欲趁機替歐陽華敏解穴,只因她的功力比之杜青山實在相差太遠,渾然隔靴搔癢而已。
傍晚,三人到得一處荒蕪的山坡上,道路兩側(cè)荊棘叢生,野花綻放,山坡處處生長著許多橿樹、杻樹和楠木,嫩枝抽芽,青翠蔥蘢。閔兒越過樹梢遠遠望見前方的山谷中似有炊煙升起,便告知杜青山加快腳力,前往投宿。
三人正自趕路,忽然聽得身后有匆促的馬蹄奔跑之聲急驟而來。杜青山將車駕靠向道旁,讓出大路。頃刻十匹驃騎飛馳而過,向前跑得數(shù)步,旋即勒馬掉頭,直沖三人的車駕合圍過來。為首的驃將舉鞭向杜青山一指,問道:“你等誰人當(dāng)家?”
杜青山答道:“小民與孫兒、孫媳一家三口。敢問將爺有何吩咐?”
那驃將道:“我乃羽林軍營左騎郎將許方,前日營中丟失兩匹駿馬、一副車駕。與你等的車馬甚為相似,請三位暫且轉(zhuǎn)轍隨本將到羽林軍營走一趟?!?p> 杜青山道:“我一家乃荒野草民,怎么可能與羽林軍營扯上干系?”那驃將道:“若經(jīng)核實并非營中丟失的車馬,甘將軍自會釋放你們,決不會為難?!?p> 杜青山正待分辯,閔兒搶著告以實情道:“許將軍,此事與我們兩個小的毫無干系,純屬這瞎眼老兒所為。我們兩個小的也并非他的孫兒、孫媳,乃是被他所挾持之人,急盼將軍大人解救。”
此言一出,眾驃將即刻明了狀況,立馬喝令杜青山駐車歇駕束手就擒。杜青山始料不及,惱怒非常,惡狠狠的伸手就要去點閔兒的啞穴。說時遲那時快,那許方馬鞭揮出,直卷杜青山的手臂。杜青山顧此失彼難以招架,只好中途縮回手去。
兩名驃將迅速跳下馬背,沖過來擒拿杜青山。杜青山從腰間拔出銅杖,劈向其二人的手臂。兩人近身不得,當(dāng)即拔劍在手,雙劍夾擊。杜青山一根銅杖左右揮舞,分衡制御,仍占上風(fēng)。又有兩名驃騎跳下馬來,揮劍進擊。杜青山突覺前后左右四個方位均受劍鋒所指,只得跳下車來,騰挪應(yīng)戰(zhàn),分散對方合圍。四名驃騎訓(xùn)練有素,隨機應(yīng)變,竄躍變陣,劍走連環(huán),瞬間便又將杜青山圍在中間。杜青山斗得性起,銅杖生花,護住周身,四柄長劍絲毫奈何他不得。
斗得幾個回合,杜青山突然哈哈大笑,說道:“羽林營騎就這點兒能耐么?莫要丟了老夫的臉面。”話音未落,杖變劍使,招數(shù)凌厲,劈刺砍削,力道雄渾,正是四名驃將所使的羽林劍法。
十名驃將不約而同噓出聲來,料想不到眼前這個老瞎子竟然恁般諳熟羽林劍法。眾皆尚未反應(yīng)過來,只聽得啊喲連聲,四名驃將均已中招,寶劍險些脫手而飛。騎在馬上的六名驃將一看情形不妙,即速亮劍在手,居高臨下一齊刺向杜青山。
杜青山不慌不忙,揮杖護頂,伏低斜擊,一招風(fēng)卷殘云,直掃六騎下盤,馬匹受驚,紛紛閃開。許方見狀,跳下戰(zhàn)馬,與先前四名驃將一道合圍進擊。杜青山分頭攻守,依然毫無懼色。許方的劍法要較先前四名驃將精湛許多,招招逼住對方要害。杜青山受其牽制,招數(shù)施展不開,斗得數(shù)個回合,同時應(yīng)付五人漸顯為難。再斗得幾個回合,不免捉襟見肘,險象頓生。
五名驃將愈戰(zhàn)愈勇,杜青山察覺其自一人勢難敵得過對方人眾,乖巧賣了個破綻,借機飛身躍出重圍。五名驃將正欲再次圍攻過去,杜青山倏然縱身高竄,騰空越過兩名驃騎落回車駕上,一把抓住閔兒攔腰抱起,說了聲:“小妞兒,咱們走罷。”繼即飛身躍入道旁的叢林之中。
閔兒提防掙扎不及,驚恐失色,手足亂舞,張口啊啊亂叫,已喊不成話。尚留在鞍上的五名驃將立刻拍馬追趕,但其時天色已經(jīng)昏暗,叢林漆黑如夜,馬匹畏懼延誤時機。許方留下一名驃將看守被盜車駕和歐陽華敏,率領(lǐng)另三名驃將飛步及時跟進叢林,但在林中摸黑而前,目難辨物,處處為荊棘所阻。杜青山卻視此等荒野黑夜為尋常,以杖開路,如履坦途,一下子便已去得無影無蹤。
五騎四將分頭往叢林深處鍥而不舍追覓搜尋許久,皆無所獲。估計杜青山已攜閔兒逃遠,無法再行追拿,才陸陸續(xù)續(xù)返回到車駕之旁。許方看見歐陽華敏動彈不得,察知他已被點了穴道,遂問:“你是什么人?那瞎眼老賊為何要挾持你?”歐陽華敏報上姓名,道:“晚輩是甘延壽將軍的師侄,在京城卻好遇見那瞎眼老兒要為難適才那位姑娘,便出手打抱不平,結(jié)果不小心落入瞎眼老兒手里,被他擄押到了這兒來?!?p> 十名驃將聽得歐陽華敏與甘延壽將軍有親,又是行俠仗義之士,頓時肅然起敬。其等均已嘗過杜青山武功的厲害,也不以歐陽華敏為杜青山所劫而覺得奇怪。許方不敢怠慢,出手欲替歐陽華敏解開穴道,但畢竟功力不及杜青山,嘗試了數(shù)次均未能打通歐陽華敏的筋脈,無法破解其被封穴位,只好先率兩名驃將輕騎火速護送歐陽華敏趕回羽林軍營,將所遇情狀詳細向甘延壽稟報。
甘延壽從未見過歐陽華敏,也從未聽同門中人提及過他,如今得報有師侄不幸落入賊人手中,雖已被營救出來,但其穴道被封無法解開,不由得大感驚奇。其時已是凌晨五更時分,當(dāng)即披衣升帳,在講武堂上召見。許方和兩名驃將用擔(dān)架將歐陽華敏抬至堂上,聽候甘延壽處置。
晨光未顯,講武堂中燭火通明。歐陽華敏放眼望去,只見大堂正中的虎座上端坐著一位年過五旬的壯年大漢,劍眉虎目,方臉虬腮,頭戴鹖尾武冠,肩披棗紅大氅,身著皂衣皂靴,腰佩七星長劍,英姿颯爽,正氣凜然。歐陽華敏心下揣測:“此人想必就是甘師叔甘延壽將軍了?!?p> 那大漢喜贊許方等驃將追回軍馬、車駕之功,接著上下打量歐陽華敏有頃,審慎問道:“你師父何人?”歐陽華敏恭恭敬敬答道:“晚輩恩師乃房陵陽在天,人稱劍牘先生。”那大漢道:“按此說來,你確系本人師侄了。我與你師父已有十余年不見,不知他近來可好?”歐陽華敏道:“師父甚好。大人可是師叔甘延壽將軍?”那大漢道:“正是本帥?!睔W陽華敏道:“師叔在上,侄兒被人點了穴道,動彈不能,無法向師叔全禮,請恕侄兒失敬之罪。”
甘延壽聽罷,起身走上前來,左手搭住歐陽華敏的鎖骨經(jīng)脈有頃,右手兩指運勁點向歐陽華敏的肩臼、背胛、腹下幾處要穴,吐納換氣,推宮行血。俄而歐陽華敏便覺筋脈暢通,周身如冰雪消融一般,舒服輕松自在,只是身體四肢僵直得太久,一時半回還不能行動如常。當(dāng)下頑強行了參拜之禮,謝道:“多得師叔出手相救?!?p> 甘延壽道:“侄兒不必見外。”隨而又詳細查看了歐陽華敏后背的傷口,詢問道:“那瞎眼老者是誰?身手如此毒辣,當(dāng)不是平庸之輩。只是他尚不想取你性命,應(yīng)是對你有事相求。否則一路挾押著你們兩人,礙手礙腳,豈不嫌累贅!”
歐陽華敏道:“侄兒與他素昧平生,狹路相逢,在城外落入其手之后,一直被他封住穴道,不得不聽由他擺布。他在挾持侄兒西去之前,確曾提起過有事須得求助于侄兒和被他一同擄走的閔姑娘,但未肯具體說明是何事?!备恃訅蹎柕溃骸伴h姑娘是你的相好么?”歐陽華敏心想:“如若簡簡單單的只說不是,恐怕甘師叔要見怪生疑,追究查問。介時若不以實相告,有失信任;若以詳情相告,內(nèi)中實有諸多不便言明之處?!毙南逻t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為妥,便含糊其詞道:“我與閔姑娘相遇實多曲折,非一言能盡?!?p> 甘延壽以為歐陽華敏是因為兒女私情,羞于啟齒,遂道:“有些事日后再說也不遲。你這般遭罪受累,想必困頓已極,暫且先去歇息罷?!奔疵S方安排人手照料歐陽華敏,給其張羅食宿,更衣洗漱,治傷換藥。歐陽華敏自那日在蓮花宮的廢墟中被毒蛇咬傷之后,傷痛纏身,連日來又顛沛流離,不得自由,確是苦不堪言。如今得以安頓下來,真是巴不得有張床席好好睡上一覺。
次日,許方前來噓寒問暖。彼此交談,歐陽華敏方知甘延壽到羽林軍營臨時屈任左騎都尉一職,心情本就抑郁難平,沒想到上任當(dāng)日,即獲奏報丟失良馬兩匹,車駕一副,趕緊派出十幾路精騎,四面八方搜尋查找,只要遇有可疑之人,皆立帶回盤問審訊,務(wù)須追還丟失的車馬,壓壓晦氣。許方所領(lǐng)驃騎斬獲此功,大受甘延壽賞識,昨日立馬得到嘉獎重用,在全軍將士面前出盡風(fēng)頭。此時投桃報李,對歐陽華敏這位上司的師侄倍加關(guān)照,情同至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