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大寬愣住許久,直等眾兵士已盡去遠(yuǎn),才緩過神來。邁步跨至山崖邊上,探頭往下察看,但見崖高谷深,煙霧繚繞,哪里還有杜青山的身影?只道杜青山此番摔下崖去,必已粉身碎骨,命喪深淵。想起兩人同出師門,多年來同甘共苦,手足情深,孰知轉(zhuǎn)眼間即已天地相隔,不由得悲從中來,愴然淚下,雙腿一軟,頹然坐倒地上。更想及自己一念之差辜負(fù)朝廷使命,無意間至杜青山于死地,已成了不折不扣的戴罪之人,落得個(gè)千古罵名,陡然間只覺得茫茫天地之大,再無處可容自己安身,往后何去何從,自己全莫能知,腦海中盡是一片空白混亂。
樓蘭翁主以手捂住腰間傷口,慢慢的挪步到閔大寬身后,輕聲喚道:“閔軍爺,你沒事吧?”閔大寬不答,也不知該如何回答。樓蘭翁主歉然道:“都是我不好,連累了軍爺,您責(zé)罰我好了?!遍h大寬倏地回過頭來,怔怔的注視著她,萬般念頭紛至沓來。想向她發(fā)氣,發(fā)不起來;想棄之不顧,于心不忍;想痛斥其辜,情何以堪!呆滯木然良久,才道:“這個(gè)怪不得你,你也是遭罪之人,只怪天命要如此作弄人?!睒翘m翁主道:“你不能再回軍營里去了,往后打算怎么辦?”閔大寬頹喪答道:“我也不知道?!睒翘m翁主凄然悲戚,幾欲落淚,哀聲道:“如今家都沒了,我也不知道該去向何方?”
閔大寬聞言,俠骨柔腸,莫能自己的又軟下心來,作速給她腰間新的劍傷敷藥處置。隨而兩人坐在山崖上默默無言,思緒萬千,仿若昔日的喜樂榮華皆如云煙飄散,鋪現(xiàn)在眼前的只有無盡悲涼,前程渺茫,叵測難知。生與死的念頭在閔大寬的腦海中反反復(fù)復(fù)輾轉(zhuǎn)過無數(shù)遍,假使一死能謝百罪,他即刻心甘情愿從山崖上跳下去,可終歸大錯(cuò)已成,死有何益?今后既無機(jī)緣再去侍奉君王,追隨先人,建功立業(yè),圖爵封侯,光耀史冊,彪炳千秋,也無顏面再回去見家鄉(xiāng)父老、舊日親朋。若還有余生,看來也只能浪跡江湖,茍且偷安,負(fù)罪圖活于世上。
盡管他自知不是什么曠世奇才,也從沒奢望攀龍附鳳,好高騖遠(yuǎn),但明白壯志未酬已付水東流,心境一落千丈是人皆然。尋思臨急之計(jì),覺得既救下身邊這位女子,好人做到底,總該將她安置妥當(dāng),才好另謀去路。便對樓蘭翁主道:“安祁霞兒,你有大仇未報(bào),養(yǎng)好傷之后,好好找尋安比羅迦的下落,一起商量,方易成事。但須得記住,不管是誰為王,都要吸取今日教訓(xùn),設(shè)法與大漢修睦邦交,不可再像安歸王那般,劫殺強(qiáng)擄,聽信匈奴殘害我大漢使臣良民?!?p> 樓蘭翁主道:“閔軍爺,漢人若是個(gè)個(gè)如你這般,樓蘭小國即使俯首稱臣,也是心甘情愿,更不用擔(dān)心會加害漢人百姓了?!遍h大寬道:“從今而后,你無需再叫我軍爺。我已是重罪在身,承受不起,叫我大寬或子政好了?!睒翘m翁主已知大寬是他的名,子政是他的字,卻特意親近道:“你我已是生死之交,光稱呼名字太過生分。你較我年長,我就叫你子政哥哥罷?!?p> 閔大寬聽她這么說來,心里闃然感到一絲安慰,萎靡的神情一下子振作了許多。念及與杜青山的交情,遂道:“杜師兄摔落山下,我得去尋著他的尸首埋藏,以免其暴露荒野,為禽獸百蟲撕咬糟蹋?!睒翘m翁主道:“我也跟你一起去?!遍h大寬道:“你傷勢未愈,行走不便?!睒翘m翁主道:“杜師兄這一劍未及腑臟,不會有多大妨礙?!遍h大寬不無顧慮道:“你不記恨杜師兄了么?”樓蘭翁主禁不住內(nèi)心酸楚,但哀聲嘆道:“人都已經(jīng)死了,還恨他有什么用?”閔大寬見她胸襟開闊,情知不宜將她一個(gè)人留在山上,便挽住她一塊兒循著山崖覓道而下。
山崖高聳,雜草從生,樹木茂盛。兩人到得崖下,尋不見閔大寬的尸首,即沿著陡坡攀援樹木一直尋到谷底,仍未見有杜青山的絲毫蹤跡,也未發(fā)現(xiàn)有血跡殘物之類的遺留。山谷之中古木參天,雜花生樹,幽冥荒蕪,不像是常有兇禽猛獸出沒之所。從種種跡象來看,止有兩種可能,或者杜青山并未摔成重傷,已自行逃去,或者那些漢軍兵士已搶先尋到山谷,將杜青山救走??偠灾徘嗌綉?yīng)該還活在世上。
閔大寬心頭如釋重負(fù),愧疚之情頓時(shí)大減,暗忖:“只要杜師兄僥幸沒死,當(dāng)前的困境盡早會有轉(zhuǎn)機(jī),且走一步再看一步罷?!彼旌蜆翘m翁主在山中呆了三日,待其傷口痊愈,元?dú)饣謴?fù),才陪她到山外去找其家人奴仆和安比羅迦。
兩人喬裝遮掩,在樓蘭國中輾轉(zhuǎn)數(shù)月,四境覓遍,到處探訪,皆無從知曉安比羅迦和伊循城主家人的下落。尋訪中倒是得知,大漢朝廷已派遣兵將前來伊循城屯田駐守,自玉門關(guān)至樓蘭北境,沿途設(shè)置烽燧亭障無數(shù),日夜分兵巡防,阻擋匈奴派兵南來。尉屠耆王也已將國都遷往南邊的扜泥城,新立國為鄯善,樓蘭國已不復(fù)存在。傅介子功成名就,凱旋領(lǐng)兵回大漢朝廷復(fù)命,已得賜爵封侯,自不在話下。只是盛傳杜青山已以身殉國,墓冢高立于伊循城外,刻碑誌其功名,閔大寬成了地地道道里通外敵的奸賊,被漢軍將士仿照其形貌捆扎草人無數(shù),上書其名,放置校場之中,當(dāng)成刀把子、箭把子操練羞辱,警示告誡后人。
目睹此等景況,閔大寬不敢再回大漢中土,萬般無計(jì),想到年少時(shí)和杜青山一起拜師學(xué)藝的彤霄石觀,決定硬著頭皮去向師父靈虛真人磕頭認(rèn)罪,企盼其能收留,以求有個(gè)安身之所。樓蘭翁主找尋家人未果,又無安穩(wěn)之處可去,一定要跟著前往。閔大寬念及她孤苦伶仃,不忍心拋下她,況且連月奔波,兩人相依為命,已情愫暗生,此去路途遙遠(yuǎn),把心上人帶在身邊,也免生相思孤寂,便答應(yīng)了她。
彤霄石觀在昆侖山東南面的積石山中,從樓蘭往東翻越大山,穿過荒漠,要走數(shù)千里路。為覓腳力,樓蘭翁主深夜攜閔大寬潛入先前自家的馬場,暗地里牽走兩匹駿馬,順手悄悄取了許多財(cái)物,以備途中之需。兩人不敢道經(jīng)漢境,便從羌人居住的山國、沼澤穿行。一路跋涉,非止一日,到得積石山下,已是秋涼時(shí)分。
兩人在山腳歇息一宿,縱馬上山,走了數(shù)個(gè)時(shí)辰,適才抵及山腰,但已是峰高崖險(xiǎn),道傾路滑,盤回曲折。兩人緩騎而上,繼走得幾十里遠(yuǎn),始到得山門碑坊,放目四顧,已是在云端之上。但見眼底下峰巒浮動(dòng),云霧厚積,層理分明,茫茫如雪原一般。天際間崇山峻嶺逶迤綿延,光禿禿的映照在落日之下,宛若彤云熾焰,蔚然成趣。群山主峰常年覆蓋積雪,亙古不化,晶瑩透亮,與浮云映接,難分彼此,相得益彰。
道旁赭石遍地,草木稀疏,枝不生發(fā),頑老劣枯。過了碑坊,再往前走不遠(yuǎn),便到得石觀院圍之外,觀門匾額篆刻“彤霄宮”三字,揮豪雋永,筆力剛遒,入木三分。早有觀中弟子認(rèn)得是閔大寬,遠(yuǎn)遠(yuǎn)的舉手招呼,卻不上前相迎,匆匆奔入觀中稟報(bào)師尊。
靈虛真人率眾弟子從觀中走出,立于門階之端,鶴骨仙風(fēng),肅穆莊嚴(yán)。閔大寬快步趨至階前,雙膝跪下,恭恭敬敬的叩拜道:“弟子子政叩見師父?!膘`虛真人唇齒微啟,以氣驅(qū)聲,凜然問道:“你不在羽林軍中秉職事上,效力國家,何故回來此間?”
閔大寬淚如泉涌,哭訴道:“弟子不孝,無意間鑄成大錯(cuò),身披重罪,曲枉難申,懇望師父指點(diǎn)一條出路?!苯又銓⑹虑樵灰坏纴?。靈虛真人聽罷,長嘆一聲,道:“徒兒所陳之事,為師早已聽聞,原只道是閭里閑言,小人惡意中傷,挑撥是非。以你的品性,何至?xí)赶麓说茸锬??沒想到還真的是確有其實(shí)。度情而斷,你只有以死謝罪了?!遍h大寬道:“徒兒死不足惜,只恐私自了斷,蒙瞞恩師,辱沒師門,還望師父持正做主,秉嚴(yán)執(zhí)罰,以儆效尤。”靈虛真人須髯俱顫,合目良久方道:“這樣也好?!奔捶愿酪话嗟茏影才欧▓觯H監(jiān)閔大寬以死謝罪,殺身成義。
樓蘭翁主見到這等架勢,趕緊奔上前來,叩稟道:“靈虛大師,閔軍爺之罪全因小女而起,若要處決閔軍爺,小女也不敢茍活,愿隨之一死。”靈虛真人道:“你便是那個(gè)樓蘭翁主么?”樓蘭翁主道:“有勞大師見問,正是小女。”靈虛真人凝眸對她端詳有頃,嘆道:“百聞不如一見,誠確是非同一般?!?p> 閔大寬不想讓樓蘭翁主摻和進(jìn)來,急忙道:“霞兒,這是我與師門之事,和你不相干,你不要顧著我,快快趕回樓蘭找尋安比羅迦?!睒翘m翁主哭道:“子政哥哥,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被冤枉處死。杜師兄又沒有死,你無需給他償命。若是說你違反朝廷軍命,那就得依照朝廷法令行事,與你的師門無關(guān)。哪怕以公道論處,主因在我,責(zé)當(dāng)在我,要處死的也應(yīng)是我?!遍h大寬哀勸道:“霞兒,不是世間諸事都能揆情奪理辯明清白,你且退后,遵從師父決斷。”
靈虛真人聽說杜青山?jīng)]死,不無驚訝,立問:“樓蘭翁主,我愛徒杜青山真的沒死么?”樓蘭翁主決然道:“肯定沒死?!膘`虛真人聽她這么回答,又好像有些失望,追問:“你如何得知他還活著?可有事實(shí)為證?”樓蘭翁主無庸置疑道:“事發(fā)之日,小女在場親眼所見,杜青山自己失足從懸崖摔下,并非子政哥哥逼迫于他。之后子政哥哥和我速速跟下懸崖,卻四處尋不見他的尸首,顯然他必定是受傷落荒而走罷了。如若不信,大可派人前去將他墓冢挖開,里面決計(jì)空無其人?!膘`虛真人用心聽完,沉吟不語。
身邊的一位弟子道:“師父,千萬莫要聽信這個(gè)女人的一面之辭,指不定她故意假言巧辯,文過飾非,欲替閔師兄開脫罪責(zé)?!遍h大寬和樓蘭翁主尋聲望去,卻見說話之人是一位十八九歲的年輕男子,猴目馬面,鷲胸鶴背。閔大寬雖然離開彤霄宮已久,但還認(rèn)得他是后入山門、僅某一面的師弟樓無恙。
靈虛真人轉(zhuǎn)對樓無恙道:“你這般猜測,有何憑據(jù)?”樓無恙道:“她與閔師兄相好,當(dāng)然是無論實(shí)情怎樣,只管想方設(shè)法替閔師兄說話了?!?p> 樓蘭翁主斬釘截鐵道:“明師在上,小女若有半句虛言,敢叫天打雷劈。”靈虛真人向閔大寬質(zhì)詢道:“她所說的情形可是句句屬實(shí)?”閔大寬點(diǎn)頭道:“句句是實(shí)?!睒菬o恙插嘴道:“你們倆沆瀣一氣,所言空口無憑,須得拿出確鑿證據(jù)來?!睒翘m翁主見他語多不敬,正要反駁,靈虛真人已訓(xùn)誡樓無恙道:“此事無需你盤詰深究。不日你和萬師弟便前赴長安京城羽林營效力,莫要因?yàn)殚h師兄之事耽擱了你們的前程。”
樓無恙聽見師父教誨,即閉口不言,心下卻另作他想。靈虛真人慎重斟酌,對閔大寬和樓蘭翁主道:“要是杜青山未死,你們兩人須得查清楚他的下落,回復(fù)于我。既然子政無弒兄之過,法不當(dāng)誅。違反朝廷律令,確應(yīng)交由朝廷判處。但死罪可饒,懲戒不可免。來人,將觸犯門規(guī)之徒閔子政帶到祖師神位之前,杖罰一百大棍?!?p> 執(zhí)法弟子聽命,將閔大寬請入觀內(nèi),一眾跟著進(jìn)到主殿外的習(xí)武場院。已有弟子快手快腳的在殿門外正對著里面的神位鋪妥笞墊,隨而取來一根大棍伺候在旁。靈虛真人焚香祭告祖師,即命行杖。樓無恙上前向靈虛真人施禮道:“弟子敢請與萬師弟執(zhí)罰,日后好在朝廷面前交待?!膘`虛真人想了想,頜首許可。
樓無恙接過大棍,看見閔大寬已伏身笞席之上,便走過去扎下馬步,掄起大棍狠狠槌下。照此槌得三十幾棍,閔大寬已被打得皮綻肉裂,鮮血直流,慘不忍睹。閔大寬咬牙死命忍住,硬是不叫喊一聲。樓無恙打足五十大棍,還要再打。靈虛真人制止道:“你已夠數(shù),換子夏來吧?!?p> 子夏便是那萬師弟的字,其人單名萬章,較樓無恙稍晚拜入山門。閔大寬不識得他,放眼望去,但見眾弟子中應(yīng)聲走出一名男子,年紀(jì)與樓無恙相仿,卻英俊灑脫,謙謙然有君子之風(fēng)。他走上前來,從樓無恙手中接過大棍,掄起便要槌下。
樓蘭翁主忽地情難自控,沖動(dòng)急趨而前,撲在閔大寬身上,叫道:“靈虛大師,且容小女替閔師兄受此五十大棍?!痹瓉硭姷介h大寬已被笞槌得奄奄一息,心痛欲裂,只怕萬子夏如樓無恙一般無情,閔大寬再受五十大棍,焉得還有活命之機(jī)?非斃命杖下不可!是以不顧一切挺身而出,要代閔大寬受罰。靈虛真人見此情狀,不忍目視,將臉面轉(zhuǎn)向一邊,默然應(yīng)允。
萬子夏手起棍落,頗為留情。一者眼看著樓蘭翁主乃一介女流,要他使勁猛撻,端的是下不了重手;二者其秉性本就不似樓無恙那般心狠手辣,明知匍匐在樓蘭翁主身下的閔大寬幾近昏迷,暗地里起了惻隱之心。待有模有樣的撻滿所罰之?dāng)?shù),便即停手。許多心腸軟的弟子想要過去將閔大寬和樓蘭翁主扶起,皆因靈虛真人沒有發(fā)話,蠢蠢然不敢擅自舉動(dòng)。
靈虛真人敦敦告誡閔大寬道:“你已受過責(zé)罰,權(quán)且算是向師門上下有了交待,但作為朝廷使臣,你所犯罪責(zé)須得由你自投羽林營聽受懲處。今日你便下山離去,尋不見杜師兄,就不要再回入山門。為師望你往后能自重自愛,凡事謹(jǐn)慎取舍,三思而后行,切莫再任性魯莽,意氣而為,作繭自縛。若是闖下大奸大惡之禍,為師誓必清理門戶,決不饒恕。”言畢,肅然轉(zhuǎn)身,領(lǐng)著眾弟子入殿而去。
閔大寬內(nèi)心痛苦無比,欲哭無淚,全身筋骨盡散,站立不起來,此時(shí)即使想要自行了結(jié)性命,也是舉肘維艱,支張不得,無力能為。樓蘭翁主獨(dú)自將他背起,出了宮觀院門,放到坐騎的前鞍上,然后牽住兩駒,翻身跨上其后鞍小心翼翼的護(hù)著他,勒騎往山下慢慢而行。時(shí)已暮色蒼茫,峰巒如訴,林嘯如泣,山風(fēng)如咽,吹刮得使人直感到無比哀涼。
兩人下到山腰之時(shí),已是深夜。樓蘭翁主正想尋個(gè)避風(fēng)之處歇宿,忽聽得后面遠(yuǎn)遠(yuǎn)馬蹄聲響,有人順著山道疾馳而下。樓蘭翁主按劍翹首候望,俄而看見一人快騎追近,朦朦朧朧辨認(rèn)得是彤霄宮的弟子萬子夏,便問道:“萬師弟,你深夜趕來有何見教?”
萬子夏應(yīng)了一聲,馳至兩人身邊,對閔大寬道:“師兄此番受罪了。師父他老人家念你此去路途遙遠(yuǎn)艱辛,擔(dān)心你受饑挨凍,感染風(fēng)寒,私下命小弟給你送來一些衣物干糧,還有敷傷之藥。”閔大寬原本已無生念,驀然得知師父對自己尚還萬般牽掛,一股暖流霎那涌遍全身,激動(dòng)羞慚無地,失聲痛哭,難以言表。萬子夏和樓蘭翁主一同將他扶下坐騎,察看了他的傷勢,給他敷上攜帶來的傷藥,對他溫言寬慰。
閔大寬道:“子夏,你相信杜師兄是我害的么?”萬子夏望了一眼樓蘭翁主,道:“師父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因愛鑄錯(cuò),乃世間常有之事。他老人家讓我勸告師兄今后要好自為之,珍惜所愛,千萬不可始亂終棄,負(fù)翁主一生?!痹瓉盱`虛真人見到樓蘭翁主陪伴閔大寬同來觀中,已自猜度閔大寬多半是迷上了樓蘭翁主,情癡難以自控,才會糊里糊涂犯下諸般不忠不義之錯(cuò)。待見到樓蘭翁主將身頂罪,甘愿為閔大寬舍命相護(hù),更是對其二人的兒女私情深信不疑。然而情歸情,理歸理,執(zhí)掌一門之尊,堅(jiān)守門規(guī)照樣嚴(yán)罰頑徒。只是師徒之間畢竟情深難了,罰過之后不無惋惜嗟嘆,實(shí)不忍卒爾絕棄。是以待閔大寬和樓蘭翁主走后,暗暗叮嚀萬子夏,要他私下趕往前來代為探視,轉(zhuǎn)達(dá)心愿囑咐。
樓蘭翁主大受感動(dòng),托謝靈虛真人成全之意。閔大寬聽出萬子夏欲避開所問,便不再為已多作辯解,心知此中是非曲直,須等找到杜青山,才有望澄清罪嫌。故轉(zhuǎn)而對萬子夏道:“師父恩重如山,愚兄粉身碎骨難以為報(bào),只能拜托眾位師兄弟在他老人家膝前多盡孝道,頤養(yǎng)天尊。日后你到羽林營中謀任,應(yīng)以杜師兄為范,多替師門爭光。切莫似我這般,一朝不慎,陷入泥潭不能自拔。”
萬子夏略表謹(jǐn)記在心,繼即道:“師父尚還有言:對杜師兄之事,他老人家一直悲切痛心,至?xí)r仍感到異常難過。假如杜師兄已不在人世,師父斷難再接納閔師兄為徒;倘若杜師兄端的還活在世上,你們二人能找到他當(dāng)然最好,誠確無法找著他,就自求安在罷。師父思忖臨別言重,特讓閔師兄不必郁郁縈繞于懷。他老人家之深意,實(shí)是不忍教兩位一生奔波漂泊,顛沛流離,非得跑遍天下查找杜師兄不可?!遍h大寬感激師父體恤之恩,愧怍無地。
萬子夏續(xù)向閔大寬寬慰幾句,遽匆忙返回彤霄石觀。閔大寬和樓蘭翁主在山腰間歇宿下來,得知師父暗地里仍替自己著想,萬念俱灰的心境好轉(zhuǎn)許多,藥力奇效,傷痛也逐漸消退。夜闌物息,萬籟俱寂。樓蘭翁主徹夜守候在閔大寬身旁,百般關(guān)懷,柔情似水,溫潤如玉,更勝過療傷的上等良藥。
翌日,兩人下得山來,鬼使神差走錯(cuò)了路,到了一條大河邊。但見河水滔滔自西向東奔流,雖波濤洶涌,湍急如洪,氣勢磅礴,卻一望清澈見底,沙石魚鱉可見。河床開闊,河岸平緩,水草豐茂,榆楊樟柳偶爾成林,偶爾散落雜陳在河沿草甸之間,低短婆娑,有如老媼梳頭,掩照河中。河谷兩側(cè)群山巍峨高聳,綿延起伏,植被分明,層層疊疊,直上雪峰之巔,景物千變?nèi)f化,奇異壯觀。
兩人取道向西,正好溯河而上,放馬河沿,信步慢行,邊走邊觀賞兩岸絢麗風(fēng)光,甚感快慰愜意。閔大寬慢慢咀嚼琢磨師父所言,心胸漸漸豁然明朗,頓悟即便大錯(cuò)在身,也當(dāng)正身立行,以免一錯(cuò)再錯(cuò)。想明此理,但覺俯仰之際,有如上空展翅翱翔的蒼鷹,巡瞰大地,夫復(fù)何求!
大河谷地雖然寬廣如原,卻是無人居住,兩人走了幾十里遠(yuǎn),仍是見不到一戶人家。偶有獐鹿羚羊牦牛奔跑原上,結(jié)伴成群,像是放牧人家之所,走近看時(shí)卻盡皆驚散,原來不過是些荒原野畜而已,哪里尋得見人煙?兩人餓時(shí)盡量在河邊捕捉鷺鳥野鶴烤熟充饑,放馬原上覓食,留著干糧備用;累時(shí)憩息河沿草甸之丘,仰望蒼穹,與盤旋的禿鷲凝目對視,饒是趣味盎然;黃昏日落,黑夜降臨,銀漢如練,兩人便束馬身周,枕劍而臥,露宿荒原之上。不知不覺騎行了數(shù)日,到得一個(gè)大湖之畔,才遇見幾戶游牧人家。
兩人策騎近前向牧民問路,言語不通,彼此不明對方何意。雙方比手劃腳的交流一番,才略知大概。原來這些牧民是高山羌人的一支,荒原地勢高聳,秋早冬長,他們正在逐日將牧群向荒原北面的山下遷徙轉(zhuǎn)移,再過得月余,荒原之上便處處是冰雪覆蓋,湖封河阻,魚遁鱉藏,奇寒透骨,萬物莫能生長。若要去往樓蘭,最近的路徑須得翻越北部山嶺,奇峰絕壁,溝壑縱橫,道路巖石間幾無立錐之地,一旦墜落深淵,便是粉身碎骨,險(xiǎn)惡無比。
閔大寬和樓蘭翁主不著急趕路,索性向牧民租借了一間小小帳蓬,跟著牧民住了下來,隨牧民日日遷徙。
這個(gè)大湖浩如煙海,映山帶河,碧水清波。湖周草原遼闊,牧民們遷徙數(shù)日,止才到達(dá)大湖北岸。閔大寬和樓蘭翁主無事就陪著牧民放馬牧羊,慢慢通曉語言交談,與一眾男女老少甚是相得。一日恰逢群狼來襲,被閔大寬和樓蘭翁主仗劍趕跑,還將頭狼的腦袋砍了下來贈與牧長,大受牧民們信任和欽佩。
然而好景不長,是日風(fēng)起,秋高氣爽,落葉繽紛,澄宇一碧如洗,頃野遍地金黃。閔大寬和樓蘭翁主策馬草原上縱情馳騁,意極而歌,聲傳數(shù)里之外。忽聽得蹄聲陣陣,十余騎從遠(yuǎn)處疾馳而來,近前看時(shí)只見馬上之人個(gè)個(gè)身著黑衣,頭臉均用黑紗蒙住,只留出一雙賊眼。牧民們只道是響馬搶奪羊群,紛紛躲入氈帳之內(nèi)不敢出來。那些蒙面黑衣人到得放牧之地,卻不去劫掠羊只,也不理會氈帳之內(nèi)的牧民,竟將閔大寬和樓蘭翁主團(tuán)團(tuán)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