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曳影鳴劍錄

第六回 魑魅魍魎(2)

曳影鳴劍錄 馬賀布衣 11205 2021-04-17 01:43:04

  往事雖遠,萬兜沙師兄弟聽來猶在眼前。他們自小在山中王府長大,卻從未聽人說起過樓蘭翁主這段癡苦隱衷,估計因事關(guān)王府聲望,始終無人敢妄加議論,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不揭之秘。此時得知,自是嗟吁感慨不已。

  樓蘭翁主老淚縱橫,難抑悲切之懷,盡管有萬兜沙等晚輩在旁,也全不顧忌,哀聲道:“子政哥哥,安比羅迦一直都沒有將你托付的口信如實轉(zhuǎn)告我,反倒數(shù)次跟我說,你因得不到我母親的恩準,情知婚事無望,早已自行回大漢長安京城去了。我向王府上下各各求證,眾人都是口執(zhí)一詞,不由得我不信。我曾經(jīng)想到大漢去尋你,但屢被母親以死阻撓,況且陌路千里,人海茫茫,我實確也不知到哪里才能找得到你。后來我……我身體不好,就更加無法成行了?!?p>  閔大寬隱隱介懷道:“然則你就嫁給了安比羅迦?”樓蘭公主道:“此事說來話長。我知道你舍我去后,決意一輩子不再嫁人。卻想不到人生在世,諸事難料,不久便冒出了一件棘手的事情來。”閔大寬欲知發(fā)生何事,立時豎耳聆聽。

  樓蘭翁主道:“匈奴壺衍鞮單于死后,他的弟弟虛閭權(quán)渠單于繼位,按匈奴習俗,他本應該續(xù)娶哥哥壺衍鞮的那些老婆為妃,可他對壺衍鞮的女人一個也不感興趣,更不想立她們?yōu)楹?。那時安比羅迦為了爭取匈奴的扶持,主動到單于王庭走動,誰知那虛閭權(quán)渠單于早就傾心于我,向安比羅迦過問起我的情況,聽說我還活著,便想要娶我立為顓渠閼氏,也就是匈奴的皇后了。安比羅迦不敢輕率拒絕,又毋能應允,回來征求我和母親的意見。母親為著樓蘭大業(yè)當然有心贊成,可那時又實在是不得不多所顧慮,因為我……”樓蘭翁主欲言又止,猶豫片刻,才接著道:“因為我身體不好,也死活不肯同意。安比羅迦和母親奈何我不過,卻又不知如何回絕虛閭權(quán)渠單于才能讓他死心,左右商量,百般計較,何無良策,情非得已才決定讓我和安比羅迦成親,以絕那匈奴單于的非分之念。其實我與安比羅迦彼此……彼此都是苦命人。”

  閔大寬淡淡應道:“原來如此?!睒翘m翁主深情地望了他一眼,握緊他的手續(xù)道:“那匈奴單于得不到我,自然不會支持安比羅迦的復國大計,甚至還威脅說要將山中王府的實情轉(zhuǎn)告尉屠耆,令府中上下重遭血光之災。安比羅迦領(lǐng)我等一家好不容易從尉屠耆的鐵蹄刀刃之下逃出來,雖然建了山中王府,對外人只稱是樓姓富賈歸隱山林,從不敢透露真實身份,因有求于匈奴單于,才讓他知曉山中王府的底細,沒想到卻因我弄巧成拙。安比羅迦白費苦心無望借助匈奴之力復國,又懼怕尉屠耆知情之后會派兵剿滅山中王府,想著自己的武功已今非昔比,干脆鋌而走險,先下手為強,潛回鄯善國都城將尉屠耆刺殺。大仇得報,山中王府也暫得安寧,但尉屠耆死后,鄯善的國政盡歸漢官掌治,大漢乃樓蘭國除的罪魁禍首,復國之計若無匈奴鼎力相助,就愈加難為了。是以之后幾近二十年,安比羅迦畢盡心機周旋于匈奴王族之間,所承受的屈辱重望實非一般人所能盡知?!?p>  閔大寬嘆道:“有道是王事靡盬,難以家為。他矢志復國,教你和女兒藍玉公主也一同遭受連累,內(nèi)心多半負疚不安,自是苦不堪言。難怪在你突然失蹤之后,他不計前嫌,曾托人四處打聽我的行蹤,后來找到了我,想讓我?guī)兔σ黄鹫覍つ愕南侣洹N壹庇獣阅愫喂适й?,便親自趕到山中王府去見他?!睒翘m翁主急切問道:“你答應他了么?他都跟你說了些什么?”

  閔大寬道:“安比羅迦見面就一個勁的向我至表歉意,說當年確實是對不起我,望我看在你母親多年前已故,不要銜恨于懷。我不想再提起當年的傷心之事,只管向他詢問你失蹤經(jīng)過,見他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便匆匆離開了王府。不過,我在那兒第一次見到你的女兒藍玉公主長大成人的模樣,雖然只是與她打了個照面,但一眼看去便知道她是你的女兒,她長得和你青春年少時實在是太相像了。我見到她就像見到以前的你,無論如何也不能置你的生死不顧,自然心里面是答應安比羅迦了?!?p>  樓蘭翁主接續(xù)問道:“安比羅迦真的其他什么事都沒有跟你說么?”閔大寬道:“沒有,只是希望我能盡力幫忙找到你?!睒翘m翁主心有所思,卻不明言,簡單應道:“這樣也好?!?p>  閔大寬憶往情深,打開話匣道:“祁霞兒,不用我說,你都應該心底里明了,自從得知你失蹤之后,我是何等心焦著急,日不能安,夜不能寐。即使安比羅迦不差人來找我,向我托付重任,我同樣要去找你,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把你找回來。我踏遍西域、匈奴等地,南山北嶺,戈壁荒原大漠,烏孫、匈奴,康居、大宛,凡是能夠去得到的地方,我都已經(jīng)尋遍,全無有關(guān)你的一絲聲訊,全覓不著你的一點兒蹤跡。最后我想,尚有一個地方我還沒找過,那就是大漢中土,所以我不顧一切回到大漢長安京城。幸好二三十年過去,傅大人已經(jīng)離世,以前的同僚大多衰老得變了模樣,滄海桑田,人心不古,幾乎無人再認得出我,也無人再記論當年我違反軍令、辜負朝廷使命之事。我在大漢國土四處打聽,徒勞無獲,便在公孫大人的府上謀了一份雜差。公孫大人專門料理大漢的藩屬邦交事務,天南地北,五湖四海,交往人員甚廣,我盼望能從他所接洽的人中得到一丁點兒有關(guān)你的消息?!?p>  樓蘭翁主道:“你沒有想過我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么?”閔大寬道:“我始終相信你還活著。也早已鐵定主意,即使你化成了灰,我也要想盡辦法找到你的下落,掘地三尺也要將你的骨灰挖出來驗證,否則我今生今世都難得安寧。此次跟隨萬侍衛(wèi)三兄弟前來西域,一者是要找尋閔兒,害怕她會同你一樣突然在世上從此消失,二者便是要繼續(xù)找尋你,不管有無結(jié)果,也應該給安比羅迦一個交待?!?p>  樓蘭翁主詫異詢問:“閔兒是誰?”閔大寬道:“她是我在尋找你的途中,在匈奴南境撿到的一個孤兒。我膝下無兒無女,便收養(yǎng)她做孫女兒。她從小跟著我長大,跟著我到處找你,四處奔波流浪,嘗盡人間辛酸。我無事便教她讀書識字,教她練功習武,強身健體,如今她也成長得如花似玉一般,聰明伶俐,乖巧可人。”

  樓蘭翁主轉(zhuǎn)問:“你后來一直未曾婚配成家?”閔大寬動情的道:“祁霞兒,我的家就在伊循城外的山崖之下,它是你的家也是我的家,既然你都不要它了,我哪里還會有家?”樓蘭翁主滿腹心事,盡化于斯言,顫聲道:“子政哥哥,我沒負你,是上蒼負了你我?!币话褜㈤h大寬摟入懷中,號啕大哭,淚如雨下,情難自已。

  萬兜沙師兄弟靜靜的呆立一旁,此情此景,實難不為所動,眼眶濕潤,遲遲不知該如何去勸慰兩位老人。是夜,五人在山上歇了一宿,次日樓蘭翁主擔心閔兒遭李晚毒手,便硬挺起身板來,決意要前往思歸崖向李晚要人。到得山下大道,走不多遠,發(fā)現(xiàn)路旁的一棵大樹上赫然新刻有字,近前一看,方知閔兒、甘延壽和歐陽華敏三人已經(jīng)逃出思歸崖下的地宮,返回武威去了。

  卻說甘延壽、歐陽華敏和閔兒離開了鞮汗山,一路向南行來,過了居延瀚海,不日便到居延城中。甘延壽向官府借了馬匹,帶著歐陽華敏和閔兒星夜火速趕回武威姑臧城,熟料城中早已亂成了一團。軍士處處盤查,警戒森嚴。甘延壽不明何因,向城中軍士打聽,有人認得他是甘延壽將軍,當即如實稟告。原來太子已經(jīng)失蹤多日,張遠將軍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對外嚴禁走漏風聲,私下緊急布控人馬,全城翻查,四出追蹤,至今毫無太子消息。

  甘延壽最為擔心的莫過于此,當下刻不容緩,急切領(lǐng)歐陽華敏和閔兒飛馬奔至郡治府衙,直投太守張遠的公堂。張遠將軍一見到甘延壽回來,如遇救星,顧不得過問其等遭遇,立馬將太子失蹤之情詳盡告知,同時派人火速趕去召回許方、范曄、劉堇等人共商對策。

  原來那日張遠領(lǐng)兵與許方等人在水口鎮(zhèn)聚合后,次日還是找不到閔兒,即由許方率眾羽林勇士重去墜月沙洲察探。不巧李晚和麗姬適已離開,眾人撲了個空。許方與眾羽林勇士斗膽留在墜月庵中蹲守了幾日,既不見主人回來,也不見有人造訪,以為賊人已經(jīng)遁逃,無奈失望而返。

  張遠將軍留在鎮(zhèn)上守護太子,連日發(fā)動民眾和官軍一道,沿水口鎮(zhèn)至休屠海南岸谷水河一帶方圓上百里,一步一步深入搜找,然而仍是不得閔兒的下落,也無甘延壽和歐陽華敏的蹤影。待見許方之眾也是空手而回,為穩(wěn)妥起見,便暫時擱下尋查之事,引領(lǐng)大隊人馬護送太子先行回到姑臧城來。太子因找不見閔兒,茶飯不思,神情抑郁,整日把自己關(guān)在房中,有如辟古。許方、范曄、劉堇等人知其心思,莫敢多予過問,加倍小心伺候,但求相安無事。

  有道是怕鬼鬼敲門,怕事事纏身。次日,張遠將軍早早來向太子請安,在門外連連叩見,房內(nèi)始終無人回應。張遠將軍感覺情形不對,喚命服侍太子的差役從外打開房門。內(nèi)閂兀自從里面反扣著,用鑰鉤也無法開啟。張遠將軍斷定內(nèi)中必有變故,趕緊將范曄、劉堇、許方等人一齊叫來,眾人在室外拍門高聲叫喊,里面依然一無動靜。范曄性子急躁,擔心太子出事,抬起左腳猛力踹開房門,沖入房中。這一驚非同小可,但見房內(nèi)空無一人,幔帳高掛,被褥收拾未動,窗戶虛掩著,太子已不知去向。

  眾人猜測太子必定又是私自出走,即刻分頭在城里城外尋找,嚴密盤查出城人等。到了晚夕,仍不見太子的蹤影,張遠將軍坐立難安,密令全城將士傾營而出,連夜清查城中各家各戶,煙花柳巷,權(quán)貴富賈聲色犬馬之所。假若太子是為情所困,郁郁寡歡,私下里藏起來放浪形骸,沉湎酒色,放縱消愁,定難躲得過這番錙銖必究的搜尋。但窮街盡巷連續(xù)徹查了兩日兩夜,城中各處甚至犄角旮旯均已仔細翻遍,終是一無所獲。

  許方、范曄、劉堇想著從京城一路而來的驚險,隱然疑懼太子會遭強人劫持,眼見滿城查找無果,即回到太子房中反復詳細勘察,卻未發(fā)現(xiàn)有任何賊人潛入室內(nèi)的跡象。許方細細思量太子自從見到閔兒之后的諸般情狀,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心來,推測太子十有八九是找尋閔兒去了,那樣勢必重返水口鎮(zhèn)一帶,須得馬上帶人前去追趕。事不宜遲,遂與范曄、劉堇將此番想法稟告張遠將軍,匆匆?guī)ьI(lǐng)十多騎羽林勇士,即速趕回水口鎮(zhèn),一路追蹤太子的去處。

  一行人沿途打探,馬不停蹄,到得水口鎮(zhèn)又接連追查了數(shù)日,全無太子的半點兒蛛絲馬跡。正茫茫困惑不知太子所向,忽地得報甘延壽、歐陽華敏、閔兒三人已然回到了姑臧城,許方和范、劉兩位大人二話不說,急忙率眾趕回來相見。

  留在姑臧城里外盤查搜尋的其余羽林勇士也已聞訊,空手而歸。一班將士隨從和甘延壽三人團聚到一塊,已顧不上向主帥噓寒問暖,齊刷刷的盡皆望著閔兒,好像從她身上看到了太子的蹤影似的,巴盼她能說出太子的去向下落。但閔兒哪里得知一二?自是只能令眾人大失所望。

  甘延壽眼見眾手下心慌意亂全都沒了主意,便領(lǐng)上范曄、劉堇、許方、歐陽華敏、閔兒等五人,與郡守張遠來到太子下榻的房中重查端倪。里面寢物器具一應如昔,下人絲毫未敢翻動。甘延壽細心查看了室內(nèi)諸物,踱步良久,目光忽然停留在漆光可鑒的書案上,指著案面的一些碎微之物問道:“閔兒,這是不是女子飾容慣用的脂粉?”閔兒應聲近前細辨,回答道:“甘大人,這不是脂粉,是化妝易容用的膠泥末。”

  許方、范曄、劉堇等人先前也見到了這許多散落在書案上的粉狀細物,但以為只是塵埃而已,皆未詳加留意。

  閔兒俯下身去,在案桌下邊的地面上細細察看了一會兒,喚來伺候太子的下人問道:“此間屋子有多久沒有打掃了?”下人答道:“太子失蹤前日,剛剛打掃整齊,之后就沒敢再打掃過。”閔兒興奮起來,向室內(nèi)眾人道:“我知道太子殿下干什么去了?!彪S即從地上撿起一些物事遞到甘延壽、張遠、許方等人面前。

  甘延壽定神一看,卻是幾根黃色毛發(fā),不解問道:“幾根毛發(fā)有何稀奇?與太子去向有何干系?”閔兒十拿九穩(wěn)道:“這些毛發(fā)和案面上的膠泥應當是太子易改容顏時掉下來的碎物,想來他肯定是裝扮成一個黃發(fā)紅臉的西方人偷偷溜出去了。只要按此模樣畫影圖形,要找到他該當不難?!边呎f邊以指在臉上比劃,頭手并用給眾人描繪了一番。她心思細膩,看著諸多改裝易容之物,立刻想到太子曾經(jīng)改頭換面、假名隱姓跟隨她和許方等人前去墜月沙洲的熊模狗樣。

  許方聽得閔兒這般說來,也想起那次太子喬裝改扮之事,趕即向甘延壽稟報,對閔兒所言加以斷定,大表認同。甘延壽覺得太子此等舉動甚是蹊蹺,謹請張遠將軍安排人手去找城門守軍比照核詢,不久果真查得太子失蹤當日,確有近似模樣的一個西方少年徒步出城而去。證訊傳回,眾皆振奮不已,原以為可能只是閔兒大膽猜疑,至時看來應不出其所料!

  甘延壽立與張遠將軍商議,速傳軍令請上乘畫工照著閔兒的描劃及城門守軍所見速速臨影摹形,然后由張遠將軍在姑臧城張榜查候,甘延壽則親自帶上一張清晰圖樣,率領(lǐng)范曄、劉堇、歐陽華敏、閔兒以及許方為首的眾羽林勇士,出城前去追尋太子。一班人馬到了姑臧城外,照著圖形,逢人便問,在離姑臧城十多里遠的一戶養(yǎng)牧人家,得知幾日前確曾有一個容貌相似的西方少年前來買過一匹棗紅良駒,因無錢付價,遂以珍貴的玉璧作押。甘延壽讓賣馬之人出示所押玉璧,一眼便認出其乃了無法師在紫云臺觀贈送太子之物,當下斷定買馬之人即是太子無疑。

  因念這枚玉璧來自高人雅意,非比尋常,甘延壽托劉堇將之贖回,待找著太子再物歸其主。賣馬之人只管求財,自然應允。一行人接著向賣馬之人細問清楚太子所去路向,沿途按圖索驥,望蹤追趕,發(fā)覺太子所走真?zhèn)€是前往水口鎮(zhèn)的熟道。

  原來那日太子回到姑臧城中,因放心不下閔兒,心事難表,情絲難斷,自是獨個兒悶悶不樂。半夜里輾轉(zhuǎn)反側(cè),經(jīng)受不住思念煎熬,決定私自去尋找閔兒。鑒于身份礙眼,記得前次易容的物事所剩頗多,便取出來對照前番喬裝模樣略去粗髯,改扮成西方少年,然后閂好房門,天沒亮就偷偷越窗而出,獨自一人溜到城門口,只等門開出城。守門將士雖瞧覺其人有些古怪,但哪會想得到他是太子殿下?全當他是異族之民,未加留意盤問。

  太子到了城外,買得駿馬,取道徑向水口鎮(zhèn)而來,到得鎮(zhèn)上沒個準兒的東問西問,毫無閔兒的情況。苦惱找尋一日有余,正心煩意亂之際,忽見許方、范曄、劉堇領(lǐng)著眾多羽林勇士追到水口鎮(zhèn)來查找自己。顧念許方和一些羽林勇士前次見過自己喬裝改扮的模樣,害怕被他們認了出來,便故意躲進一戶船家的漁舟中,佯裝要借船打漁,酬與船家珠寶,吩咐其即速行船離開水口鎮(zhèn),劃入茫茫休屠海上。

  船家載著太子在一望無垠、碧波蕩漾的大湖中轉(zhuǎn)悠了大半日,見他渾然沒有打漁之興,又不肯回航靠岸,實不知這位雇主到底有何想頭,忍不住數(shù)次出言問詢,刺探謀歸。太子支吾以應,屢道:“時候尚早,你不妨再到湖上他處看看?!贝壹仁罩爻?,自是聽由太子差遣,放舟漂泊而漁。

  向晚到得太湖當中的墜月沙洲,太子心念一動,欲到島上看看有無閔兒行蹤,便借口與島上人家相識要去拜訪,讓船家將漁舟劃到隱秘處??康前?。船家將信將疑,不太情愿上島,要留在船中守候。太子想著前次見到哈邁德老爺恐怖的尸首,孤身一人到島上去不免心驚害怕,犟邀船家作陪。船家奈何不過他,只得勉強從之,下船與他一同登島。

  太子領(lǐng)著船家循島林幽徑急急來到墜月庵前,但見孤庵寂寂,里里外外照舊尋不見一人,哪有閔兒身影?太子悵然不甘,欲高聲召喚閔兒,卻怕驚起船家疑心,干脆借口找尋庵居相識,攜船家在庵外荒野間信步覓察。然而離庵愈遠愈顯荒涼,方圓里許之外,已是人跡罕至,除了野禽驚飛、畜獸遁藏,盡是了無人煙。

  船家看看幾近天黑,切勸太子早圖歸計。太子心神恍惚,想起此前閔兒在墜月庵內(nèi)找到青龍寶劍之時的情狀,隱隱覺得她失蹤之后多半會重到庵中來過,于是又返回庵內(nèi)踱覓有時。直至暮色蔥蘢,不敢再多停留,才打算和船家趕回船上去。卻在此時,驟然聽得有人摸黑向墜月庵行來。太子心頭一懔,欲知來人是誰,急引船家躲藏到庵舍后面窺望。

  來人只有一個,卻是個漢子?;璋抵锌床磺逅南嗝?,但見他快步從前門進到庵中,熟庭熟徑的上上下下、室內(nèi)室外反復探究,惆悵哀嘆連連。徘徊逗留許久,自言自語道:“公主啊公主,我只道你會在這里等著我,卻想不到你終究還是要去找那個負心之人。他有什么好?你為何總是恁地心心念念惦戀著他?”失意傷懷,恰似癡男怨女一般。

  太子感觸其情,同病相憐,不由得好奇心起,欲看個究竟,遂示意船家不要支聲,兩人默默的伏在暗處窺聽。那漢子長吁短嘆了好一會兒,又道:“你若然對他不肯死心,我倒要跟著你去,好好瞧瞧他將怎樣狠詐待你,教你知道誰才是對你真心?!毖援?,心不甘情不愿的舉步出庵,沿來路離開。太子覺得其人與庵主必有糾葛,便領(lǐng)著船家悄悄跟在其后。

  那漢子直向北行,到得小島岸邊,躍上一艘小船,自個兒掌舵搖櫓,離島往東北湖面慢慢劃去。太子鍥而不舍,即與船家掉頭趕回漁船上,助其把槳繞島急急追到那漢子的小船后面,遠遠跟著。那漢子發(fā)覺有船隨后,看樣子像是漁家,便滿不在乎似的自顧駕船在望無邊際的大湖中行進,雖是夜色蒼茫,卻不失方向。過了約莫一個時辰,到得東北岸的一個小鎮(zhèn),那漢子靠塢泊好船只,然后徑投湖邊的一家酒肆而去。

  太子讓船家就近泊船等著,自己只身上岸跟到那酒肆門前,只見招牌匾額上草書“醉來香”三個方塊小篆,旁附匈奴蠅文,甚是醒目。其時鎮(zhèn)上大多數(shù)人家已經(jīng)關(guān)門閉戶,只有這家酒肆兀自燈籠高掛,火光明亮,尚在營生。周遭附近黑漆漆全無一人,顯然那漢子已進入酒肆里面。

  太子走進酒肆大堂,卻見偌大的店中只有一位客人,很容易認出其正是自己一路跟蹤而來的那個漢子。光亮之下看得真切,那漢子不到四十歲年紀,皮膚白凈,衣著光鮮,一副匈奴人長相,甚是英俊,只可惜面目黯然無神。

  店家正在為其看座伺候嘮叨:“呼延公子,你到這個時候摸黑才來,若是再晚得一些兒,小可就要打烊了。”那漢子道:“毛小二,我不是已和你說好了么?須得候我至人定時分。若是更過得半個時辰我還不來,你再閉門收肆不遲?!蹦敲《溃骸肮邮潜傻瓿?停圆粫逞?。只怪鄙店本小利薄,等得晚了廚子會多要工錢,小可為維持生計免不得精打細算,還望公子體諒則個?!蹦菨h子立地掏出一錠金子拍在飯桌上,大大方方坐定,揮霍闊綽道:“此金足夠你一個月的本錢,你且拿去,莫再羅皂??炜焐闲┳詈玫年愥劶央葋?,本公子今晚要一醉方休。”毛小二得了重酬,喜滋滋的喏喏連聲,忙不迭回入下房準備酒菜。

  太子走到離那漢子稍遠的一張方桌前坐下,感覺腹中饑餓,也吆喝店家要酒上菜。毛小二聽得叫喚,方知還有客人,慌忙迎了出來。看見呼喊伺候的是一個異族陌生男子,不識得他是何身份,甚感驚奇,先向旁邊那漢子探問道:“呼延公子,這位小客官可是您的相識?”那漢子怪怪的瞥了太子一眼,立馬搖頭。

  太子見毛小二不來理會自己,反向什么呼延公子恭敬叩詢,大為不悅,嚷道:“他是他,我是我,你莫要搞錯了!快去給我弄些吃的來?!泵《汛蟾徘宄闋?,便對太子不屑道:“小客官,眼下我這里已無好酒好肉,只剩下一些粗糧糙面,不知你可是中意?”太子自小被人服侍慣了,哪懂得這些飯食有啥好次分別,即吩咐毛小二盡管端上來。

  毛小二重回廚內(nèi),忙碌了一陣子,先給那呼延公子整來一桌精致酒菜,然后才給太子端上幾個粗面饃饃和一碗剩料泡煮的面筯。接著更把太子撇做一旁,只管陪伺在那呼延公子身側(cè),時不時給他斟酒倒茶,一個勁兒殷勤照應。那呼延公子酒入愁腸,連飲數(shù)碗,展胸吐氣,方始舒懷暢意。

  太子眼睜睜看著面前的糟糠之食,難以下咽,不由得心里來氣,對毛小二道:“店家,你也忒欺負人了,不是說沒有好酒好肉了么?怎的那位客官能有珍饈美饌,而我只有這些硬如石塊、酸餿發(fā)臭的糟糕面食?這些是人吃的東西么?快給我端上和那位公子一樣的美味佳肴來。”

  毛小二假惺惺致歉,道:“呼延公子的酒菜是早已預訂好的,你突而其來,小可未曾準備,請小哥莫怪?!碧尤鰵獾溃骸拔铱刹还?,你趕緊按照他的菜樣去給我弄來?!泵《溃骸斑@個請恕小可實在無法辦到?!碧硬桓吲d的道:“沒有辦法你就自個兒去想,反正無論如何須得給我弄來,否則我就不吃了?!泵《行那扑黄?,見他任性霸道,也不再客氣的道:“你愛吃不吃,我又不求你吃。若是吃不下,付了賬另尋別處店家去?!碧託獠淮蛞惶巵恚瑓s不便發(fā)火,去摸口袋要找錢兩付賬,發(fā)覺口袋空空如也,分文皆無,即時怔住不語。毛小二只道他理屈詞窮,便暫不睬他。

  太子欲吃無味,欲付賬走人不能,呆呆的坐著不知如何是好。毛小二見他久久一無動靜,發(fā)覺有異,便真?zhèn)€要他先行結(jié)賬。太子進退兩難,局促不安。毛小二催逼再三,知道太子無錢付賬,當即臉色大變,兇巴巴的道:“原來你是個吃白食的,還挑三揀四,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既然付不起飯錢,便將衣衫押下?!?p>  太子面紅耳赤,尷尬無地,想要找些值錢的隨身之物頂賬,奈何特加攜帶的珍玩珠寶已盡數(shù)抵付出去,此時哪里還有可拿出手的家當?毛小二不管他情何以堪,伸手就來扒他身上的衫袍。太子著急,想要掙扎脫身。毛小二豈由得他!死死擒住他的胳膊,一邊解他的衣帶,一邊滿嘴污言穢語,不停嘲笑譏諷斥辱。

  太子狼狽之極,奮力與毛小二掙扭做一團。在一旁正飲得興起的呼延公子忽然開口道:“毛小二,你且放過這位小客官,他的飯錢記在我的賬上便是。”毛小二聽聞此言,才肯松開太子收手,口中仍沒好氣的道:“黃毛臭小子,你今日算是遇到貴人了,否則看我不剝掉你的幾層皮才怪。對你這等賤貨,合該給夠厲害的顏色瞧瞧,免得你以后還要再來混白飯吃。”

  太子金軀玉體,臉薄皮嫩,厚不起顏面和毛小二爭辯,在騎虎難下之際幸得呼延公子資助解圍,急忙依禮向其拱手言謝。呼延公子見太子模樣斯文,談吐透著書生之氣,不似混賬撒潑之徒,便對他道:“本公子吃不完這許多酒菜,小哥不妨坐過來一起喝兩杯?!碧忧笾坏?,欣然應請,快快坐到呼延公子的對面與他同桌,舉杯相敬,請教其尊號大名。

  那呼延公子便是呼延鎮(zhèn)南。他十多日前在墜月沙洲被硬生生趕走,自是不甘心遠去,一直在大湖周邊一帶逡巡。此次打探得知木本清已隨萬兜沙、莫不明去見遠在西域天山的安比羅迦王爺,沒有個把月無法來回,即支走手下,私自潛返墜月庵想強會藍玉公主。不料藍玉公主帶著雪兒和靡旦前去找尋李晚未歸,赴了個空,心情抑郁,才來到這家酒肆借酒澆愁。他沒瞧出太子是假扮的長相,以為他真是個西方人,便問他從何處來,姓甚名誰。

  太子謊稱自己名叫鎬民,從大夏之西跟隨鄉(xiāng)族商旅來到大漢,不慎與鄉(xiāng)人走散,流落到此邊地靠打漁謀生。他已猜到呼延鎮(zhèn)南和墜月庵之主有交情,而墜月庵與哈邁德老爺之死不無干系,遂不敢杜撰自己是哈萬德老爺?shù)拇迳现瘢悦庋矍斑@位呼延公子知情顧忌,或多心探問之下,自己對答不上。呼延鎮(zhèn)南聽信太子所言,赫然大為釋懷,道:“鎬民小弟,從姑臧城往西去不遠便有你們族人,你既與遠道而來的鄉(xiāng)人失散,不妨就近到那里尋求族人相助?!?p>  太子佯裝全然不曉,道:“我還有件心事,未了之前莫求安身。”呼延鎮(zhèn)南追問何事,太子道:“我要找一位姑娘,她應該就在附近,可我偏偏尋不著她?!焙粞渔?zhèn)南甚顯驚奇問道:“她是你的相好么?”太子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苦情難訴,垂眉不語。呼延鎮(zhèn)南見狀已心里有底,嘆道:“原來如此。”兩人同是失意中人,觸及心事,感慨良多,說話相投,當下便觥觴交舉,大碗喝起酒來。不知不覺之間,彼此均已有幾分醉意。

  呼延鎮(zhèn)南興之所至,關(guān)心道:“鎬民小弟,你說你找不著心上人,不妨說來聽聽,她長得是個什么模樣兒?日后為兄好替你留意找尋?!碧泳坪ǜ奸h兒,遂將她的嬌俏體貌仔仔細細向呼延鎮(zhèn)南描述了一番,溢美之詞洋洋大觀,有過之而無不及。

  呼延鎮(zhèn)南道:“這個女娃兒我似曾見過,她叫什么名字?”太子微醺道:“我不知道她的全名,只知道她叫閔兒。”呼延鎮(zhèn)南恍然笑道:“我倒巧好識得其人,她的真名乃叫李玉雪,小名雪兒?!碧硬恢﹥菏钦l,堅持道:“閔兒之名應該不假。”呼延鎮(zhèn)南道:“這可說不準。若是她看不上你,故意捏造個假名來蒙騙你,然后躲將起來,你到何處能找得到她?你知道她的家嚴身世么?”太子道:“小弟與她是在道上相識的,確實不曾問起過她的身世來歷?!?p>  呼延鎮(zhèn)南吁聲道:“這可就奇怪了。你連她是什么來頭、家住何方一點兒都不清楚,彼此如何還能談得上情愛?我看你只是一廂情愿,癡心妄想而已?!碧游隳芤源_鑿之情辯解,便求將心跡一吐為快,道:“即使如兄所言,也是值得。小弟自從遇見她之后,她就刻刻在小弟心里頭生了根,再也割舍不去,難以忘懷。這幾日她本來好端端的與小弟在一起,突然卻不辭而別,莫知去了何處?!焙粞渔?zhèn)南認定雪兒便是閔兒,決然道:“這個我可知道,她是陪同她娘去了范夫人城,明日我可帶你前去找她。”

  太子既驚訝又興奮,心想:“莫非呼延公子真的見過閔兒?還認得閔兒她娘?若說閔兒遇上了娘親,來不及向己等辭行而去,實確是在情理之中!”當下急切道:“敢請呼延兄將閔兒——抑或雪兒的身世家況告知一二?!焙粞渔?zhèn)南酒多佻薄矯情,故意賣弄關(guān)子道:“此節(jié)往后再說。我已答應明日帶你前去找她,到時你自己問她就是。不過我得把丑話說在前頭,見到她們娘倆之后,你會你的意中人,我會我的老相好,各忙各的,互不相干。成與不成,就看你的本事了?!?p>  他不愿遽向太子說出雪兒及藍玉公主的身世門第,其實更深有苦衷。一者,當真以為太子和他分別戀上了對方母女,而他日思夜慕的是個有夫之婦,在太子這么一個萍水相逢的年輕后生面前,實確難以啟齒。二者,依情推斷,必是雪兒怕惹出麻煩遭母親怪責,不敢將家在墜月沙洲之秘告知太子,故而他也不想言及墜月庵,以免透露此次冒昧偷摸到過庵中卻白跑一趟的不光彩之舉。他之所以愿意攜助太子前往范夫人城找尋雪兒,乃是想有個名正言順的借口接近藍玉公主,好教她難以拒斥自己的愛慕之心。

  太子不知呼延鎮(zhèn)南的用意,以為他多為自己著想,也就沒有強求對方勉為其難。此去能否找到閔兒,情知僅是一線希望而已,然而世間萬事皆難預料,無人能夠一開始就定出結(jié)果。呼延鎮(zhèn)南所說的雪兒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尚還不敢肯定,也心存疑慮,但有希望總比沒希望好。天下相似之人雖多,決不是個個都能如這般巧合,只盼望那個雪兒就是自己魂牽夢縈的閔兒,好慰藉一番相思之苦。至于此番前去妥是不妥,只能等到見了雪兒之面再說了。

  兩人各懷心事,放下話頭把盞相邀,以酒解悶。心苦酒不甜,兩人呲牙咧嘴的又喝了個半酣。毛小二害怕客人醉倒難以收拾,掐準火候提醒呼延鎮(zhèn)南時已夜深,明日還要趕路,不可酒醉了誤事。兩個失意之人仗著三分清醒,約定次日隅中就在此家酒肆門前會面,繼即拱手話別,分頭散去。

  太子回到漁船上,告知船家自己明兒要到范夫人城去。因其地在匈奴境內(nèi),路途遙遠,太子身無盤纏,多有不便,不得已只好厚著臉皮向船家討借。船家前頭收了太子價值連城的珠寶,實感過意不去,此時聽明其困厄,立馬答應。翌日一早替太子到鎮(zhèn)上把打到的魚兒隨意賣了,又添兌換了許多錢兩,為太子買馬備鞍,還將剩余的錢資大部分留給太子以應不時之需。臨別再加叮嚀一番,方才搖櫓行船,返程離去。

  太子依約見到呼延鎮(zhèn)南,隨之策馬向北疾馳,穿越荒漠草原,一路向范夫人城急趕。呼延鎮(zhèn)南熟悉道途,彼此身輕馬快,不日便到了范夫人城中。

  守城兵將對呼延鎮(zhèn)南甚是恭敬,有如奴仆見到主人一般,殷勤相迎。呼延鎮(zhèn)南卻不理會他們,自個兒和太子用過午膳,便領(lǐng)太子徑直尋到城頭一株高大蒼勁、枝葉如蓋的胡楊樹下。然后歇馬下鞍,走至樹干之旁,伸手探入枝椏處的一個枯洞之中,摸索出一件物事來,拆封展開端詳。

  太子從后側(cè)偷偷瞧了一眼,但見那件物事卻是一方小小白絹,上面工工整整寫著“雪至”兩個漢字。行筆娟秀清麗,一看便知是女子所書。

  呼延鎮(zhèn)南以絹覆面,深深吸吮數(shù)遍,芳香飄溢,如飲佳釀,熏醉莫名,珍愛莫能釋手。過得半晌,不將白絹放回原處,卻塞入自己懷中,對太子道:“我和你且在近旁等候,早晚當可見到要找之人?!眱扇嗽诤鷹钪苓厡ち艘粋€隱僻的去處,躲藏起來。

  待到傍晚,果見一位中年男仆來到胡楊樹下,也似呼延鎮(zhèn)南一般把手伸入那枯洞內(nèi)摸探,發(fā)現(xiàn)白絹已經(jīng)不在,里面應是更無他物,便掉頭離開。呼延鎮(zhèn)南向太子使了個眼色,兩人當即悄悄尾隨在后。那中年男仆在弄里街巷七拐八彎的走了好一段路,到了一家上好的客棧門前,熟悉的徑直邁步入內(nèi)。

  客棧以漢字記名,門額上刻著“范夫人郡邸”,與城同尚風雅。除了這家客棧外,城中其他各處門楣條幅牌匾也是漢文,只是大多數(shù)招牌上除了漢文,還附有匈奴蠅文符號。匈奴人本無正規(guī)文字,蠅文不過是一種粗淺的象形標記,讓那些不懂漢文的人識別其所示之物有何特別之處。此間客棧既稱郡邸,又無蠅文注解,想必是普通匈奴人不常光顧的高貴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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