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之時,一行兩騎四人到得一座高聳入云、巨峰千仞的大山腳下。歐陽華敏久沒回鄉(xiāng),望峰興嘆,給同行諸位一一點明:此座山峰便是白云嶂,道路在前面山坳處分岔,左邊去往神農(nóng)軒館,右邊去往巴山越墅。杜青山聽音辯位極準(zhǔn),坐在歐陽華敏的鞍后不動聲色,卻暗暗將兩條路徑牢記在心。
歐陽華敏思念父母心切,催駒健步如飛。兩騎四人取右道繞著大山走了不到兩刻時辰,便見遠處山坡下長滿沖天密林。若不是歐陽華敏舉鞭望林而指,閔兒和雪兒順著指向留神細看,還真不易察覺林間隱隱露出青瓦數(shù)方。
歐陽華敏激動的對同行三人道:“那里便是巴山越墅了。因村族的祖上原是越人,近百年前才遷入此巴山腹地白云嶂下,所以村名帶有個越字。整座村墅住著五十戶三四百口人,都是同姓的兄弟叔伯之家。你們到了村上,鄉(xiāng)親們定會熱情相迎,你們千萬不要客氣見外。”杜青山無法看見那林里人家,只管點頭。
閔兒一路而來盡琢磨著如何與歐陽華敏的家人相見,沒想到馬上要面對他那么多鄰里鄉(xiāng)親,止不住心潮涌動,暗感羞澀,怯生生問道:“歐陽哥哥,待會兒你如何向父老鄉(xiāng)親引見我們?”她已盡將身心托付給歐陽華敏,既盼他成全所望,又怕他不愿當(dāng)眾表明對自己的兒女私情,一顆芳心七上八下,忐忑難以言表。
歐陽華敏不解閔兒的隱衷,隨意答道:“你們都是遠來客人,必當(dāng)以禮相待?!遍h兒暗示道:“他們會把我們當(dāng)成你的什么人?”歐陽華敏仍不明其心思,隨口大方道:“好朋友啦,好姐妹啦。你們?nèi)羰菗?dān)心天南地北各地習(xí)俗有異,禮節(jié)適應(yīng)不來,父老鄉(xiāng)親定能體諒,你們大可不必介懷?!遍h兒茫然若有所失,卻又不好直陳心曲,暗生落寞強打精神。
杜青山雖然眼看不見,兩耳卻聽得心知肚明,訓(xùn)誨歐陽華敏道:“乖孫兒,你帶乖孫媳婦回家見公婆,還朋友長、姐妹短的亂套規(guī)矩,顛三倒四,豈不是讓你媳婦兒傷心?你合該將你們二人的婚事擺明了向父老鄉(xiāng)親交待,若是不好意思說出口,爺爺我便替你們二人表白張羅。”歐陽華敏急道:“杜老前輩,這個玩笑千萬開不得?!倍徘嗌斤@得煞有介事道:“你瞧爺爺我像是在開玩笑么!”
歐陽華敏把目光轉(zhuǎn)向閔兒,見她正眉目傳情癡癡望著自己,心頭不自禁格登一下子沉了下去。好在他答應(yīng)帶閔兒回鄉(xiāng)之時,已顧慮到此種局面,腦瓜里一急便有了從權(quán)之計,對杜青山鄭重其辭道:“婚姻嫁娶乃是終生大事,既要兩情相悅,又要禮數(shù)周全,雙方父母明媒落聘,然后再選擇良辰吉日,舉行成婚大典,宴告親朋。哪能倉促草率,唐突佳偶,貽笑鄉(xiāng)鄰?!?p> 這些話表面上是回駁杜青山的誤責(zé),實際上卻是有意說給閔兒知曉。經(jīng)過數(shù)月來的朝夕相處,歐陽華敏已確知閔兒對自己用情至深,想將自己對嬙兒的心事向她和盤托出,然而隱隱但覺和嬙兒的結(jié)合前程渺茫,實在糾結(jié)難言;若是找借口無端拒斥閔兒,強行讓她斬斷情絲,又怕傷害和愧對她,自己下不了狠心。將就目前的處境,只好微言大義,含糊其詞,既顧全閔兒的面子,又撇開兩人的情事不談,以盼日后閔兒能慢慢理解自己的心意和苦衷,放棄這番有緣無果的戀念錯愛。
閔兒聽見歐陽華敏說得頭頭是道,非但沒有往壞處想,而且盡當(dāng)好意解,以為歐陽華敏完全在替彼此二人的美滿將來考慮,反倒怪罪杜青山道:“瞎眼老兒,你不要胡亂多嘴,管好你自己兩只驢眼的麻煩就是?!倍徘嗌絿K嘖嘆道:“乖孫媳婦兒,爺爺我好心好意為成全你和乖孫兒,你不肯領(lǐng)情也就罷了,還要嫌我多事,污言詈責(zé),真是幫人吹糠自己挨嗆,好人難做。”
閔兒心知自己罵得太重委屈了他,卻不甘認過分,強辯道:“我是害怕你嘴巴不干不凈,總是乖孫兒、乖孫媳婦的亂叫,等一會兒被歐陽哥哥的家人聽到,要鬧出笑話來,所以不得不提醒你管住自己的大舌頭?!倍徘嗌阶隽藗€怪臉撓了撓頭皮,似為自己的口舌之癖遮掩,也似理解閔兒的擔(dān)憂,轉(zhuǎn)而催促歐陽華敏道:“乖孫兒,快快前去,且看胡老兒那廝是否正在你家村上?!?p> 他左一個右一個“乖孫兒”叫得慣溜,一時仍舊改不了口。閔兒氣惱得猛地瞪他一眼,嬌聲呵斥道:“喂,瞎眼老兒,你再敢這般亂叫喚,我即刻扒掉你的皮!”杜青山咋舌輕噓一聲,做出哆哆嗦嗦的扮相,好像被唬住了似的。
歐陽華敏也怕杜青山信口失言引出亂子,諄囑他道:“杜老前輩,莫怪閔兒不敬。誠如其之所言,你到了晚輩村上,決不能再拿她和晚輩尋開心,也不該‘乖孫兒、乖孫媳婦’的瞎嚷嚷,免令父老鄉(xiāng)親生出誤會。至于那胡耆堂的下落,你最好也不要逢人便問,以防讓胡耆堂在暗處聽到,搶先溜走了。且由晚輩先私底下幫你打聽清楚,然后一同設(shè)法對付他?!倍徘嗌竭@才收斂起老頑心性,訥訥答道:“鄙人謹聽吩咐?!?p> 歐陽華敏領(lǐng)著同行三人策馬馳近密林,但見道路兩旁田壟息耕,四野靜寂,無人出沒。歐陽華敏熟悉鄉(xiāng)里常情,只道農(nóng)家講究冬藏不興耕種,且日暮時分,即使偶有勞作也該歇息了,因而毫不覺得奇怪。閔兒和雪兒卻不停左顧右盼,好像覺得有什么不對勁似的。
到得進入密林的路口,前望村上仍然僅見幾處屋瓦,雪兒止不住好奇問道:“歐陽大哥,你家村上這么多人,為何只有寥寥幾間房舍,莫不是你們平日都住在樹洞里面?”歐陽華敏笑道:“密林深處還有許多房舍,只是被樹木遮掩著,在林外看不見而已。須往林內(nèi)去到村口,方知大略。”
雪兒忽然感慨道:“原來你們的巴山越墅就像我和爹媽在墜月沙洲的家墜月庵一樣,盡躲著不讓外人知道。不過這么住著倒是好玩,在林外被不知情之人撞見,還以為你們是從密林中蹦跳出來的猴子?!睔W陽華敏道:“我們搬遷到此,本意便是不想招惹外人眼目?!?p> 兩騎四人循著林蔭覆蓋、鋪滿落葉的秘徑向林內(nèi)走了數(shù)百步遠,赫然見到一圈夯土墻垣,在參天古樹之間圍成一個偌大的場院。簡易房舍三三兩兩夾雜著高大常綠喬木座落院內(nèi),院門當(dāng)?shù)蓝ⅲT楣上篆書“越墅”二字。想是因該處村寨位于巴山腹地東南,人們自然而然稱之為巴山越墅。
院門洞開,院外無人走動,院內(nèi)卻似聚集了許多人,其中一人正在大聲說話。歐陽華敏聽出是村上長輩族老歐陽太伯的聲音,覺得情狀有異,搶先跳下馬背,撇下同行三人,快步奔入院內(nèi)。閔兒和雪兒不明其意,跟著下馬,扯住杜青山,留在門外悄悄往里探頭張望。卻見場院一側(cè)的地坪上站滿了男女老少,少說也有二三百人,圍成密密麻麻的一大圈,兩位男子一老一壯正站在人圍當(dāng)中的一方土臺上。那老者皓首長須,因激動說話,聲音發(fā)顫;那壯年男子胸臂包扎綁帶,血染衫袍,顯然受傷不輕。
歐陽華敏遠遠見到此等情狀,即直沖那壯年男子失聲驚叫:“爹爹,你怎么啦!”場上眾人猛地察覺,都是一怔,瞬間齊刷刷地向歐陽華敏望過來。有人大聲喊話:“是華敏侄兒回來了,且聽他有何說法?!比藝辛⒖套尦隽艘粭l通道來。
歐陽華敏顧不上與鄉(xiāng)親們招呼,飛步穿過人圍,直撲到那壯年男子的身前,急切詢問其何故受傷。那壯年男子正是歐陽華敏的父親歐陽正鵬,他不說原因,只是臉色鐵青地審視著歐陽華敏,嗓門陰沉的道:“孩兒,爹爹僅是受了些皮肉之傷,不算要緊。你快快見過太伯,把事情交待清楚。”歐陽華敏不明所以,但仍是恭恭敬敬地向歐陽正鵬身邊的那位老者稽首叩拜。
那老者歐陽太伯是巴山越墅中的族首,他將歐陽華敏扶起,從頭到腳打量端詳。歐陽華敏迫不及待問道:“太伯,我爹爹為何傷了重傷?”歐陽太伯道:“此事說來蹊蹺,我們都正在替你擔(dān)心著呢。巧好你平安回來了,且先到家后再仔細詳談?!睔W陽正鵬卻表情嚴(yán)肅的道:“此事干系重大,請?zhí)妥尣恍⑷釉谶@里當(dāng)著眾位父老鄉(xiāng)親之面,說明事情真相?!?p> 歐陽太伯約略遲疑,隨即點頭道:“這樣也好。華敏孫兒,且說說你為何要與那橫行霸道的蠻狗結(jié)下梁子,令其上門尋釁生事?!睔W陽華敏聽得云里霧里,摸不著頭腦道:“什么強人蠻狗來此?與孫兒相干么?孫兒怎的毫不知情?”歐陽太伯瞠惑問道:“你不是約了一個胡人老狗到咱們村墅來么?”歐陽華敏茫然答道:“決無此事?!痹拕偝隹冢纯滔氲胶忍?,頓起疑心,忙問事情經(jīng)過。
歐陽正鵬道:“今日午時剛過,村墅外來了一位上了年紀(jì)的胡人男子,領(lǐng)著一位漢人少年,打著你的名號尋到家里造訪。為父以禮相待,告知他們,你云游在外已有大半年,至今未歸,請他們改日再來。那胡人男子卻說你不日當(dāng)回,他們二人既然來了,不妨等上一陣子。為父不好謝絕,便向他請教尊姓大名,沒想到他竟避而不答。問他找你何事,他也不肯明言。更為古怪的是,隨他前來的那個漢人少年像是個啞巴,一個勁的想說話就是張不開嘴,可他暗地里不停向為父使眼色,又不似犯病失常之人。
“為父感到萬分蹊蹺,怕來者不善,小心在下首作陪。那胡人男子問起我們的家世,為父如實相告。他聽說我們祖上乃是周末越國歐陽一姓,幾經(jīng)波折才移居到此地,便顯得頗感興趣,莫名其妙夸贊起什么勾眉劍法來,且知之甚詳。為父從未見識過這門武功,無法和他切磋論劍,但尊重其是客人,仍裝著專心致志洗耳恭聽。豈料他說著說著,忽然向為父提出要借勾眉劍譜一閱,為父連那劍譜的影兒都沒見過,哪可能滿足得了他?!?p> 歐陽華敏聽到此處,禁不住叩問:“世上真有勾眉劍法么?”他已猜知那胡人男子必是胡耆堂,其南來秭歸顯然是為討教勾眉劍法,而推敲父親歐陽正鵬所言,此劍法好像的確存在。歐陽正鵬果然嘆息一聲,答道:“那是早已失傳之技,為父一輩只是聽說罷了?!?p> 歐陽華敏想起胡耆堂所說有關(guān)勾眉劍法的往事,隱隱覺得其覓尋勾眉劍譜的行徑并非全無依據(jù),但他為求已之所欲出手傷人,實在過分。難控心生嫌惡,關(guān)切問道:“僅因爹爹無法交出劍譜,那胡人男子便將你刺傷是么?”
歐陽正鵬道:“并非這么簡單。那胡人男子再三試探盤詰,方肯相信為父不知勾眉劍譜的下落,改而詢問你自小在哪里習(xí)練劍法武功。為父將你拜神農(nóng)軒館的劍牘先生陽在天為師讀書學(xué)藝之事說了,那胡人男子卻對劍牘先生的師承來歷一清二楚,說劍牘先生跟隨南山太壹峰的章成子仙師所學(xué),乃是荊楚劍法,決不是你所習(xí)練的勾眉劍法,你的師承定當(dāng)另有其人。
“為父親自將你送入師門,此事難道還能糊涂得了!當(dāng)然矢口否認。那胡人男子硬是固執(zhí)己見,認定為父刻意隱瞞實情,非要族老前來當(dāng)面對質(zhì)不可。為父不得已讓你的兩位弟弟去把太伯、二伯、三伯請來,三位族老見那胡人男子古怪刁鉆,懷疑他癡迷劍法武功,受道聽途說所誤,見面即與他爭論起來,指辯其錯斷。
“那胡人男子不僅不醒悟,反以為你的武功是向族人所學(xué),欲試三位族老的身手,當(dāng)場拔出佩劍,強行要與三位族老過招。為父念及三位族老年邁,哪能讓他們因晚輩受辱,便迅即抓了一柄鐵臿挺身擋在三老之前。那胡人男子好像巴不得為父與他較量,話都不說一句,就刷刷連刺三劍。為父抵擋不住,右臂和前胸兩肋各中一劍。那胡人男子見為父毫無還手之力,三位族老盡皆怒容滿面,站在一旁干是著急,第四劍刺到中途便止住了。你的兩位弟弟見狀,趕緊沖上前來將為父救下,一邊替為父包扎傷口,一邊大聲哭罵。
“那胡人男子微顯不安,然則絲毫沒有道歉之意,只是呆呆的站在客堂中央出神。太伯急忙讓二伯、三伯到屋外召集村墅中的青年壯漢前來相助,其自留在堂上與那胡人男子對峙。那胡人男子懵了半晌,然后對為父惡聲惡氣的道:‘你既然說是劍牘先生給你的孩兒歐陽華敏傳授劍法武功,老夫這就去神農(nóng)軒館尋訪劍牘先生質(zhì)詢其詳。假如證實是你們矯情欺瞞,老夫決不會就此罷休。那歐陽華敏小子若是回來了,你馬上叫他到神農(nóng)軒館去見老夫。’為父擔(dān)心他要加害你,強問他欲拿你何為。他沒頭沒尾的答了一句:‘有一個最令他憂心的人在老夫手里,到時便知分曉?!葱U橫挾起與他同來的那位漢人少年轉(zhuǎn)身就走。
“為父等人眼見那漢人少年掙扎著欲求脫身而不能,才想到其人與那胡人男子應(yīng)不是一伙。為弄明究竟,太伯直追著那胡人男子喝問:‘這位漢人少年明明不愿跟你走,你為何非要強人所難?他是你什么人?是被你抓來的么?’那胡人男子毫無忌憚道:‘是又怎樣?’太伯氣得毛發(fā)直豎,怒斥道:‘大膽惡賊,竟敢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猖狂犯事,我等即刻前去稟報官府差人捉拿你!’那胡人男子卻似有恃無恐,大笑道:‘你們原本就是畏罪逃來此間藏匿的欽犯,想要報官拿我,簡直是引火燒身,老夫保管奉陪到底?!援叄瑪y那漢人少年上騎飛奔而去,無人能夠阻攔得住。
“太伯無奈返回為父身邊,與為父商量對策。因事情太過出乎意料,且似乎牽連諸多,錯綜復(fù)雜,一時不知怎樣才能了結(jié)。為穩(wěn)妥起見,決定先派人手到長安京城找你回來,再作區(qū)處。正集結(jié)墅中叔伯兄弟各家在此籌措安排,適好你及時回到。你且從實說來,那胡人男子與你到底是怎么回事?!?p> 歐陽華敏心知不能再瞞著對胡耆堂的猜疑,便將自己因擔(dān)任太子宮護衛(wèi)跟蹤歹徒偶遇胡耆堂,得知其心儀勾眉劍法,以及斷定前來家中的那胡人男子乃是其人的情由約略說了。在場眾位族人聽后,不管那胡人男子是不是胡耆堂,都覺得其人為了窺睹一門劍法之秘便大費周張,甚至不顧傷人相逼,實在是囂張跋扈,欺人太甚。
許多青壯族人憤憤不平,吵嚷著要去報官。歐陽太伯制止道:“報官之舉我與正鵬賢侄已反復(fù)斟酌,始終覺得過于欠妥。原因何在,上了些年紀(jì)的族老都應(yīng)該知道,我們歐陽大族曾繼承一門極強的看家本領(lǐng),代代相傳,頗有聲名,那便是上百年前盛極數(shù)世的勾眉劍法。后來族中劍士因被迫參與吳王劉濞等諸侯王篡謀造反,累及長幼無辜,被誅連九族。僅有寥寥數(shù)十人僥幸得逃厄運,流落各地,隱姓埋名,我等便是其中的一支遺脈。
“當(dāng)時景帝對歐陽大族依仗高強的勾眉劍術(shù)為吳王效死盡忠大為惱怒,欽令往后凡是習(xí)練勾眉劍法的歐陽族人,無論男女老少,一經(jīng)查實,格殺勿論。各家先人見習(xí)武不僅不能保族安身,反招禍害,為免子孫后代重蹈覆轍,干脆忍痛割愛,歸隱山林,棄武從耕,悉心務(wù)農(nóng),沒有再將那勾眉劍法流傳下來。到了正鵬這一輩,已鮮有人聽說過此門絕世奇功了,只是我等年老長輩,族誅之辜令尤在耳,刻不敢忘。想那胡狗既曉得勾眉劍法的淵藪,其必定早已摸清楚我們村墅的底細,咬定我等害怕朝廷追究逆黨之后的罪責(zé),才敢強梁霸道,膽大妄為。如果我等真?zhèn)€報官,豈不是正中其懷?!?p> 歐陽華敏聽得心頭雪亮:“原來我們祖上正是那個與勾眉劍法禍福相依的歐陽大族,難怪那胡耆堂會尋到這里來。”然而對胡耆堂此來為何還帶著個漢人少年,仍是存疑難解。正想過問有關(guān)細節(jié),卻聽見有人不甘忍氣吞聲叫嚷:“難不成我等就只能眼睜睜看著被那胡狗欺負么?”
歐陽太伯已冷靜下來,把持住場面道:“當(dāng)然不能,但須沉著應(yīng)付,決不可將全族老少牽扯到這件事情上。解鈴還須系鈴人,為今之計,暫且先由華敏侄孫前去神農(nóng)軒館找那胡狗理論,館中尚有數(shù)名越墅子弟,倘若雙方動手,他們定會相助華敏侄孫合力拒敵。假如那胡狗僅意在參研勾眉劍法,而無加害全族之惡,此事應(yīng)能妥善解決。若事情有變,我們再另謀良策?!?p> 歐陽華敏點頭答應(yīng),想到見了胡耆堂當(dāng)可知曉那漢人少年的情況,便將已掛在嘴邊的話頭咽了回去,改而詢究道:“我們各家先人雖已棄傳勾眉劍法,但那勾眉劍譜是否尚留存于世?會不會有人仍在偷偷習(xí)練勾眉劍法?要不然那胡耆堂緣何得悉此門劍法之秘?”歐陽太伯道:“那勾眉劍譜在劉濞等諸侯王作亂之后便不知去向,我們各家先人在后輩面前對該劍譜絕口不提,其可能流落在他處的同族支脈,或有人暗將勾眉劍法口授相傳下來,也未可知?!?p> 歐陽華敏道:“孫兒當(dāng)日以恩師劍牘先生所授的荊楚劍法與那胡耆堂拆演過招,那胡耆堂即認定孫兒所習(xí)練的并非純正的荊楚劍法,后來在家父面前更直說是勾眉劍法,孫兒不曉得其之妄斷有何憑據(jù),與他理論恐難解脫嫌疑。因恩師早前已外出云游,可能還未回到神農(nóng)軒館,無法替孫兒做主,眼下最好能尋到曾見識過勾眉劍法之人,瞧瞧孫兒所使的劍法,找出能駁斥那胡耆堂的謬誤之處。然后孫兒再去找那胡耆堂據(jù)理力爭,設(shè)法讓他相信孫兒根本不會什么勾眉劍法,那勾眉劍譜也的確不在我等手上,以斷絕其此來臆想。否則其總是惦記在心,即使今日被打發(fā)走了,異日必定還要再來生事?!?p> 歐陽太伯不放心道:“你若這么去說服那胡耆堂,只怕他對你誤會更深。”歐陽華敏堅持道:“太伯無需多慮,孫兒若能知己知彼,見到他時便可相機行事。只要避開勾眉劍法不提,單以確鑿的荊楚劍招為證,那胡耆堂必定拿孫兒無可奈何?!睔W陽太伯思慮片刻,點頭道:“你懂得趨利避害就好。太伯我年幼時有幸見到過先人偶爾竊練勾眉劍法,雖時日已久,只粗略記得一二,但若細瞧你與那胡狗交手的劍招,應(yīng)當(dāng)還能分辨出一些端倪來。”
歐陽華敏喜道:“能辨之足矣!孫兒馬上將那日所使劍招逐一比劃給太伯過目?!彪S即拔劍在手,走到空曠之處,一招一式的當(dāng)場演示。為讓歐陽太伯看得真切,他故意將劍法套路依序使得極慢。如此空走了三四段招式,歐陽太伯忽然興奮叫道:“華敏侄孫,你所學(xué)必是勾眉劍法無疑,那‘天女插花’和‘美人撩眉’兩招,均是勾眉劍法中姿態(tài)至為優(yōu)美的劍式,太伯我記得最是清楚不過?!?p> 歐陽華敏心頭一懔,卻有些不解道:“師尊在教授劍法之時,明明說此兩招一叫‘湘女耕織’,一叫‘神農(nóng)觀藥’,均不是太伯所提的名目。”歐陽太伯道:“錯不了,必是你師父故意把招式名目改了。”歐陽華敏心中存疑,接續(xù)往下演練,不久歐陽太伯便又識認出數(shù)招來,只是招式名目皆不相同。
歐陽華敏若有所悟,暗想:“師父所授可能真的是勾眉劍法,只不過為避世人生事,才改換了招式名目。若不是遇到識得該劍法之人,自然辨認不出來。”當(dāng)下收劍停手,走到歐陽太伯的身前,拜謝道:“孫兒受業(yè)不精,招致強人非難。今日幸得太伯指點,要不然仍被蒙在鼓里。待孫兒見到師尊稟明此情,聆聽師尊有何說法,之后再詳向太伯和村上各位父老鄉(xiāng)親做個交待。”
歐陽太伯稍作沉吟,不無深意道:“當(dāng)年歐陽大族遭逢危難,幸存之人多有易姓為陽,脫清干系。你師父單姓一個陽字,說不定正是出自當(dāng)年歐陽大族得以幸存下來的一支血脈,所以懂得勾眉劍法。因為知道你是同族后世至親,才將勾眉劍法假以荊楚劍法之名傳授于你。外人不知,只當(dāng)是荊楚劍法的旁門左支,不會影響到你的前程。你師父如此用心良苦,實屬難得。你無須與他計較,只管將那胡狗弄走就好?!?p> 歐陽華敏細細回想劍牘先生傳授自己劍法的經(jīng)過,對歐陽太伯之言不由得暗生感觸。原來劍牘先生教授武功,對巴山越墅歐陽一姓的弟子與來自別處的他姓弟子常有不同,總會在規(guī)規(guī)矩矩的荊楚劍法套路上偶作變通,多加傳授一些招式,歐陽華敏與嬙兒相比,即有此等差別。嬙兒細心,只道師父為掩飾對歐陽華敏的器重以至偏愛其村墅子弟。其他弟子則盡當(dāng)師父是在因材施教,無人敢胡亂猜疑多想。如今歐陽華敏得悉勾眉劍法的隱情,正欲探究其中緣故,孰知似乎全不出歐陽太伯所料。
歐陽太伯對胡耆堂惹起的事端已基本清楚,便令在場的父老鄉(xiāng)親各各散去。因為情況有變,歐陽華敏顧不得將閔兒、雪兒和杜青山請進來向眾人引見,遽速攙扶父親趕回家中探望。母親張氏添育新弟未及百日,身體康健,雖然受了不小驚嚇,但得另兩位弟弟和姊妹照顧,且有二伯、三伯兩位族老在旁安慰,并無大礙。她見到歐陽華敏回來,更是精神振作。
歐陽華敏放下心來,與家人匆匆寒暄數(shù)語,即辭別出門。他心知胡耆堂武功高強,一旦與館中弟子沖突起來,后果難料,急欲趁天黑之前趕往神農(nóng)軒館,好作區(qū)處。到了越墅院門外,卻不見了杜青山的蹤影,止剩下閔兒、雪兒在迫切等候。倉促過問之下,方知杜青山已徒步先行趕往神農(nóng)軒館去了。
原來杜青山兩耳聰靈,對屠耆堂此來之情早在院外聽明大半,急著前去神農(nóng)軒館尋人。閔兒、雪兒勸不住杜青山,只好由他自便。歐陽華敏無暇與閔兒、雪兒細說情由,飛身躍上坐騎,引領(lǐng)她們二人快馬加鞭趕路。閔兒、雪兒先是看到歐陽華敏的父親受傷,后又從杜青山口中得知十之八九,也就不再多問。
途中三人適好追上杜青山,歐陽華敏一把將他拽上馬背。杜青山巴不得快點趕到神農(nóng)軒館,能借坐騎之速敢情要比其兩腿飛奔強得多,自是乖乖順從。
神農(nóng)軒館在白云嶂的西北面,與西南面的巴山越墅差不多隔山相背。兩處說起來距離不遠,但繞過白云嶂而行卻是不近。歐陽華敏率同三人到得那個回巴山越墅時與神農(nóng)軒館分道的岔路口,取左道沿著山腳向前約莫走得小半個時辰,便見在莽莽蒼山林海的重重環(huán)抱之下,險峰半腰的竹叢間聳立著一座高大的竹木廬舍。既無牌坊,也無楣匾,只有兩扇廬扉虛掩,寂寥靜謐如同世外不知人間煙火之所。
歐陽華敏領(lǐng)著三人來到廬舍門前,連喚數(shù)聲,四下里全無回應(yīng)。歐陽華敏感覺情狀不妙,先頭躍下坐騎,握劍在手,快步走過去推開廬扉,躡手躡腳往里察探。剛往正堂上走得幾步,抬頭一瞧,猛地大吃一驚,腳底下如同生了根,登時僵住邁不開步來。
偌大的廬舍正堂當(dāng)中,赫然站著兩人,一個是胡耆堂,另一個卻是雪兒朝思暮念的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