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好一會兒,烏夷昆次才率眾出林,那六名牧民男子卻久久不現(xiàn)身影。嬙兒以為他們還在林內(nèi),便問烏夷昆次:“那六名牧民賴在在樹林里面做什么?不想跟出來領賞???”烏夷昆次道:“閼氏娘娘盡管放心,六名牧民的獎賞必定不會不給,只是眼下他們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只能由家人代領?!?p> 嬙兒覺得奇怪,立刻追問何因。烏夷昆次不知該不該隱瞞,以目征詢雕陶莫皋之意。雕陶莫皋略微遲疑,便解釋道:“大單于有令,對但凡知悉寧胡娘娘被惡人劫擄諸情之人,務須嚴密控制其口風。六名牧民既非我軍中之士,又歸右賢王麾下貴人所屬,我們無法保證其等不會把娘娘遭劫蒙辱之事散布傳揚開來,只好將他們?nèi)季偷亟鉀Q掉?!?p> 嬙兒剎那被震驚得目瞪口呆,脫口質問:“你們竟然把六名無辜牧民殺了?!”烏夷昆次狡辯道:“我們這樣做,全是為閼氏娘娘著想。若果留著六名牧民快其口舌,搞得眾胡子民皆知閼氏娘娘為惡人劫擄逾月,會做何猜測?到時必會敗壞閼氏娘娘的美名令譽,使大單于陷入不利處境,有礙強胡一統(tǒng)?!?p> 嬙兒早已聽說匈奴人處事野蠻殘暴,但萬萬想不到會荒唐無道至此,心里實是無法接受這等濫殺之舉。即便她對六名牧民男子懷有怨懣,亦深知他們罪不當誅。爭奈時下自己尚為入網(wǎng)之魚,俎上之肉,無力聲張正義,甚至不可能譴責懲罰眼前這些受命兵將的惡行,況且就算痛斥他們一頓也無濟于事,其等作孽的根蒂乃在于更為深遠之處。愕然悲憤之際,無奈強忍于懷,默然受之。心想:“今后若有機緣,須得規(guī)勸那單于老兒在胡地多行仁政教化才好?!?p> 雕陶莫皋好像看出了嬙兒的心思,顯露頗有悔悟之意,取悅她道:“此事我等處置得確實有些過火,動手之前,要是先與寧胡娘娘商量,可能會有較為妥洽的解決之法。但如今事情已經(jīng)辦了,唯有盡量彌補其哀,回頭我們給六名牧民的家人加倍增添賞錢,專門留下人手為六名死者善后,且宣稱他們是為幫忙尋找大單于丟失的寶物,舍命與賊人惡斗而不幸罹難,詔令該牧地領主為他們記功顯名,撫養(yǎng)遺孤,免除奴役,定不會讓其六人的魂魄歿而不安?!?p> 嬙兒聽見他一下子說出了諸多告慰冤魂的舉措,想到他作為一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匈奴封王,本來就手操臣民的生殺大權,今日能夠這樣遷就于己,漸近道義,有改惡向善之心,已屬不易,因之稍稍釋懷,勸誡道:“百姓蒼生,國之根本,活之為大。希望你們往后能體恤黎庶,重民審罰,尚德治律,不要妄濫處殺那些無甚大罪之人,此才是強胡興邦之道。”
眾將士聞言,一瞬盡皆神魂振作,直背而望,無不對嬙兒肅然起敬。雕陶莫皋止不住汗顏,約略尋思,旋即縱馬軍前,勒令眾將士:自即日起,盡須恪守寧胡閼氏的飭勉行事,不得再擅殺生民,違者無論職份高低,地位尊卑,悉依軍法從嚴懲處。
嬙兒眼望二三萬匈奴大軍森然圍山如城,群情踴躍,擔怕驀然間哪兒生出意外招致其等盡搜山林,困歐陽華敏于危殆,遂敦促雕陶莫皋盡快率領大軍返回受降城。雕陶莫皋自是以為她急想見到大單于,當即號令收兵,派捷騎趕前向大單于報訊,揮師向東而還。
一眾快馬加鞭,大半日便抵受降城。大單于得知寧胡閼氏安然歸來,硬是撐著病體要從屬攙扶到城門外相迎??匆妺詢和旰萌缥簦涟l(fā)無傷,欣喜若狂,立頒令旨,大賞此次辛勞搜找的一眾將士。王姑姑夾在迎接的人叢之中,嬙兒裝著與大單于親熱,噓寒問暖,暗地里卻盼私下與她相敘別情。
雕陶莫皋命大隊人馬駐扎在城外,僅與烏夷昆次等心腹愛將護送大單于和嬙兒入城。諸事安頓完畢,設宴犒勞三軍。嬙兒趁眾人熱鬧之時,自個兒溜到王姑姑的帳內(nèi),與她歡擁撫慰,坦言此次出走之秘,告知她有關杜青山的消息、行蹤。
王姑姑聽后絲毫不感到驚訝意外,只顯得甚是快慰,切望早日能與那個杜青山相見,以釋其疑。嬙兒頑皮撒寵道:“姑姑待嬙兒親如愛女,難道就光惦記著那杜青山,不憂心嬙兒真的落入奸人之手么?”王姑姑詭秘笑道:“你這癡心丫頭到哪里去了,老婆子我早便心知肚明,何須擔驚受怕!”嬙兒詫然追問:“你怎能知道?”王姑姑道:“當日在城中街上聽那乞丐所言,再看你對他的神色,我即猜到他必是你的歐陽哥哥派來之人?!眿詢悍勖婧撸瑖@道:“原來姑姑的眼力這般銳利,遠勝烏夷昆次四將?!?p> 王姑姑問起那乞丐男子究竟是歐陽華敏的什么人,已去向何方,為何烏夷昆次等人掘地三尺都找不見他,以致疑心他有可能正是劫走閼氏娘娘的惡人。嬙兒感慨笑道:“說來姑姑定然不信,那乞丐男子乃是個美貌女子假扮,烏夷昆次四將上哪兒識得她真人?”王姑姑大為吃驚,難以置信道:“他是個女的?哪天你得叫她脫下偽裝,讓我這老婆子好好瞧個清楚明白?!?p> 嬙兒約略將閔兒的景況,及其與歐陽華敏的交情往來告訴王姑姑,當真道:“姑姑想見她并不難,她落腳之所就在城外附近。只是現(xiàn)今處處都有搜拿所謂惡人的眼線盯著,出城舉動極易招人懷疑,你與她還是暫不見面的好?!蓖豕霉冒腴_玩笑半怪責道:“你和歐陽公子顧著兩人快活,把那閔兒獨自一人撇在城外荒野,豈不凄涼?!眿詢郝勓圆粦拐娴陌蹈袑﹂h兒有些過意不去。
兩人促膝傾談,又說了許久話。王姑姑得知嬙兒已與歐陽華敏私下成婚,百感交集,既為一對苦命新人高興,又替他們的處境擔憂。忽而掉轉話頭道:“你們兩人的大喜事,多得那閔兒力助,總該也讓她知道。明兒我適好有個由頭到城外去,你且將她的詳細去處告訴我,途中我繞路去看看她,好教她為你們高興心安?!眿詢合肓讼?,隱然覺得不該打擾閔兒,拒絕道:“不必煩勞姑姑,她若是還在那里,歐陽師哥自會回來尋她,到時她就一切都曉得了?!?p> 女子情懷,向來叫人難以捉磨。嬙兒自打知道閔兒許多日子都與歐陽華敏在一起患難相顧之后,已從她對歐陽華敏的言行舉止中感覺出,其待歐陽華敏必定一往情深。若是由王姑姑前去告訴閔兒,歐陽華敏已與自己成婚,閔兒即便大度,也肯定免不得暗自傷心,莫知會生出什么結果來,不如且等歐陽華敏親口告訴閔兒為好。加之心里面若明若暗莫名奇妙對歐陽華敏和閔兒兩人的交往萌生醋意,甚而想知道歐陽華敏是否也對閔兒動過情思,是以欲看歐陽華敏會不會去尋閔兒,欲知他對閔兒怎么說,誠可一試這位新婚夫君對閔兒有無暗藏愛戀。嬙兒晦澀難明之曲衷,大抵如是。
次日雕陶莫皋趕早找來筆墨素帛,迫不及待要嬙兒描繪那個劫擄她的惡人的圖像。嬙兒已先籌劃在心,此際不假思索狂舞貂毫,速速畫就一個古怪男子的相貌。但見畫中之人惟妙惟肖,躍然帛中:既有幾分漢人風骨,面容俊朗,卻又長得鷹眼鷂鼻;既神采瀟灑倜儻,又暗藏奸詐。說是漢人,倒與匈奴人更為貼近;說是匈奴人,也不盡然。唯有知情之人可能會瞧得出名堂,實則與左伊秩訾王有幾分相像,又與呼延鎮(zhèn)南有幾分神似,只是要較兩者都顯年輕而已。
原來嬙兒刻意要畫個普天之下都無從查找的“惡人”出來,蒙混事實,以使雕陶莫皋等搜緝之眾徒勞無功。但若完全把筆下的惡人畫成漢人,終究擔心會被疑及歐陽華敏,最好是將他涂描得與匈奴人差不多模樣。然而除了大單于和雕陶莫皋等身邊熟人,她所暗記其貌的匈奴男子并不多,且知不能隨意草率,僅憑空捏造,必難周全細致,容易讓精明之士識破其中貓膩。綢繆之時,想到左伊秩訾王的五官,遂取其形;而數(shù)聞呼延鎮(zhèn)南之惡,也見過其人,便采其神,兩者合而為一,即杜撰出這么個不倫不類的漢人畫像來。
雕陶莫皋只道真有其人,舉圖端詳良久,越看越以為所畫之人十足是個采花大盜,不由得咬牙切齒痛恨:“你這廝太過可惡!等我逮著了你,必將你碎尸萬段!”眼見沒有他人在旁,繼而怪怪地問嬙兒:“這個惡人究竟待娘娘如何?有無暴惡侵凌之舉?”嬙兒裝作不明其意,遮遮掩掩道:“你想知道些什么?你這般明知故問……教本娘娘……怎生回答?”雕陶莫皋吞吞吐吐道:“那惡人有沒有逼迫娘娘……逼迫娘娘——從他?”嬙兒顯得尷尬非常,謹慎道:“你不要胡亂猜疑,他雖對本娘娘不安好心,但還不至癲狂到那個地步。”雕陶莫皋道:“若是這般,那惡人劫擄娘娘,內(nèi)中必定大有文章。”
嬙兒不解詰問:“什么文章?”雕陶莫皋狐疑滿腹道:“他霸占娘娘逾月之久,卻不見傷害娘娘,也不想得到娘娘,絕不是一般的好色之徒,而顯然對娘娘別有用心。娘娘不妨照實相告,他可曾向娘娘提過什么要求?或者說起過什么不尋常之事?有過什么怪異言行?”
嬙兒立馬想到,雕陶莫皋肯定是在林中救出自己之時,未見自己身上有遭受暴虐凌辱的跡象,因之對歐陽華敏這個所謂的大惡人生出懷疑來,心事重重。此刻他要盤根究底,自己須得擺明無懈可擊的情由搪塞他才好,便答道:“那惡人的意圖極其荒唐,說出來只怕連你也不敢相信?!?p> 雕陶莫皋急切道:“你且說來聽聽?!眿詢豪砹死眍^緒,就著實情,半真半假道:“他將我劫走,既惡待我又想要我永遠陪在他身邊,與他長相廝守?!钡裉漳匏埔巡铝霞按耍陨葬屓?,道:“他有此呆念,倒不足為奇。娘娘美麗非凡,舉世無人能比,人見人愛。那惡人心慕娘娘,本來純屬人之常情,但可恨的是,他殊不該憑恃高強武功,生出非份之想,膽大包天,強劫戲辱,妄圖將娘娘占為己有?!?p> 嬙兒穩(wěn)住話頭,巧妙編造道:“我明白他的心思后,便壯起膽來,斷然怒斥其癡心妄想,要他立馬放人。他卻一味死皮賴臉纏著我,硬押著我躲躲藏藏,把我折磨得像任其宰割的獵物一般,直至帶到了昨日那片樹林中。路上我只要伺機逃跑,或企圖呼喊求救,他就使出邪門武功將我弄昏過去。那日六名牧民兄弟在草原荒野上見到我時,正是這般情形?!?p> 雕陶莫皋聽不出什么破綻,始信以為真,惱怒罵道:“這等狂悖失常之徒,但愿他真?zhèn)€沒有強惡侵犯欺凌娘娘。”嬙兒本待決然回答沒有,但忽地轉念一想,為報家門大仇,沒準兒什么時候才從大單于的身邊逃走;而眼下自己已有身孕,假若不得已務須與其父子一眾糾纏耽擱日久,等到肚子大了顯露出征兆,必定無法再隱瞞下去。一旦被雕陶莫皋發(fā)覺自己所言全靠不住,就更難自圓己說了。遂欲埋下伏筆,故作凄然不語。
雕陶莫皋即時臉色大變,重又究問:“恕晚輩冒犯,娘娘到底有是沒有失身于他?”嬙兒滿腹哀憤油然而生,悲怨道:“你們男人為何盡是欺負我一介弱女?明知我受了諸多委屈還要盤長問短?與其活著被你們羞辱,還不如一死了之!”言畢,作勢欲搶拔雕陶莫皋所佩的金刀自盡。
雕陶莫皋已激動萬分,一下子把持不住,猛地緊緊抱住嬙兒,厲聲制止道:“娘娘萬萬不可尋短見!我不問就是了?!眿詢阂贿厭甏В贿吙拊V道:“我被那惡人劫持強逼,隨他孤男寡女硬生生在一起許久,傻子都能想得到會發(fā)生啥事,你何必非要我親口說出來,教我無地自容?”狀似屈辱之極,硬擠出兩行清淚滾下雙頰。
雕陶莫皋原本已近怒形于色,至時卻怔怔盯著嬙兒。莫知是心神狂亂還是痛苦難抑,忽然間扳轉她的頭臉竟欲吻她的雙唇。嬙兒心頭一懔,作速發(fā)力將他推開,喝問:“你在做什么?”話音未落,身形已躍出數(shù)步之外。雕陶莫皋陡然察覺失態(tài),羞愧得面紅耳赤,牙齜目裂,揮袖出手,雙掌輪番狠摑自己的耳光,舉止甚是自責。
嬙兒見此情狀,也不怕他,滿臉不悅道:“左賢王待本娘娘之心,想不到原與那惡人一般無異。”雕陶莫皋心如刀絞,恨怒交加,道:“我恨自己太過無用,連閼氏娘娘都保護不了?!眿詢涸憜柕溃骸澳阊巯滤鶠椋袷且Wo本娘娘么?”雕陶莫皋瞬即耷拉下腦袋,面容扭曲,無言以對。
嬙兒鎮(zhèn)定下來,注視他有頃,道:“今日你對本娘娘沖動失禮,甚是不該。但只要不把本娘娘失身于那惡人之秘傳揚出去,本娘娘自不愿與你計較。往后你若是真對本娘娘好,本娘娘就當適才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p> 雕陶莫皋驀地抬起頭來,直勾勾與她四目相對,眼眸中滿是誠摯敬畏,既夾雜著對情仇的妒恨憤懣,又止不住流露出痛心失意,更有無盡酸楚憐愛飽含無奈充溢其間。這種神情,就像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至愛活活被人奪去了一樣。嬙兒內(nèi)心怦然而動,覺得眼前此人面對自己所懷的隱衷與歐陽華敏何其相似!
雕陶莫皋癡癡地目視嬙兒,數(shù)度欲言又止。片刻騰地拔出腰掛金刀,直朝她所繪的圖像狂怒劈落,悍然教圖中之人身首分離,切齒痛恨道:“不殺這廝,誓不為人!”隨即還刀入鞘,急速轉身趨出帳門,頭也不回而去。嬙兒心思細膩,何等敏感!目睹雕陶莫皋的一言一行,隱然覺著他對自己多半已超越倫常,暗生戀慕之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