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甘延壽和歐陽華敏一同回至甘府,次日即收到皇上賓天的詔誥。甘延壽赤膽忠心,痛哭流涕,舉家哀悼。歐陽華敏對皇上饒是疑仇銜懣,也難止悲憫惻隱之懷,暗生嗟慨。心想,自己為嬙兒雖受盡顛沛流離之苦,坎坷煎熬,前路渺茫,但畢竟兩情相悅,較之皇上顢頇錯失佳人的錐心之痛,及其事后萬般追悔終不得佳人歡顏而抱憾病歿,要蒙幸得多了。
有道是人死恩怨消。歐陽華敏看著滿城朝野盡為皇上披麻戴孝,暗自不愿曲意奉承,便想攜幼弟歐陽歙暫回鄉(xiāng)梓,探望族中境況。甘夫人舍不得歐陽歙遠別,刻意挽留。歐陽華敏已確知自己和幼弟乃歐陽大族后人,若繼續(xù)把幼弟托付給甘府,怕妨礙到師叔甘延壽的前程,總覺得有些不妥。
適在此時,歐陽少熙聞知歐陽華敏回到長安京城的聲訊,趕來甘府相見。彼此敘舊言歡,互慰久別之念,甚是親切。談及在匈奴的諸般遭遇,歐陽少熙對歐陽華敏深為嘆服。歐陽華敏得悉這位叔輩平安返京后常來甘府看顧幼弟歐陽歙,尤為感激。提到要將幼弟帶回家鄉(xiāng),這位叔輩也不贊成。歐陽少熙私下向歐陽華敏問明顧慮,懇勸歐陽華敏準允其收認歐陽歙為義子,接至其府上撫育。歐陽華敏求之不得,滿口答應。
甘府上下照料歐陽歙日久情深,聽說要將他過繼給歐陽府第,都十分不愿相讓。甘夫人最是割舍不下,然而念及歐陽少熙與歐陽華敏兄弟倆本系宗族之親,才沒有堅決反對,但定要仍留歐陽歙在甘府寄養(yǎng)多一些時日,等得歐陽少熙選好乳母,擇定良辰,再來甘府把歐陽歙領(lǐng)過門去。
歐陽少熙很快便將諸事籌辦妥當,歐陽華敏親送幼弟前去歐陽府第,向歐陽少熙一家千恩萬謝,叩拜涕零。了卻這番牽掛,大感寬心,不日只騎離開京城,望南郡秭歸而返。
到了鄉(xiāng)里,先往師父的神農(nóng)軒館看望。眾師兄弟都在館中,但師父劍牘先生仍未回館,莫知所蹤。其時遠近鄉(xiāng)鄰都已聽聞嬙兒遠嫁匈奴之事,眾師兄弟既悲歐陽華敏的家難,又傷其情苦,安慰有之,切詢有之,蒙昧有之。歐陽華敏心酸不能盡言,與眾師兄弟略略寒暄,匆匆別過。
然則眾師兄弟論及一事,卻令歐陽華敏仇念復燃。依照郡治法令,歐陽華敏滿門遭害,偌大的巴山越墅發(fā)生災禍,當?shù)乜h衙得報,理應立案查究。但整個秭歸縣好像全無知曉一樣,縣令老爺擱置不管,縣衙公人捕快也從不過問。此情大異尋常,平日哪怕小小民事,譬如某家某戶丟失耕牛財物,官府都會派人專查。為何突發(fā)這么大的慘禍,秭歸縣衙反倒竟無動于衷?
回至巴山越墅,枯木已發(fā)新枝,但舉目盡是簡易新舍,仍百廢待興。向歐陽太伯問及前就鄉(xiāng)墅之禍報官查處如何,結(jié)果和眾師兄弟所言不差毫厘,縣衙上下可說根本就不當是啥事兒。歐陽華敏想起胡耆堂為證其清白,提到其南郡秭歸之行曾得縣令王惲相助,才找到巴山越墅及自己的父母家人。度此及彼,不由得暗感蹊蹺,復生猜疑,決定去找縣令王惲查清此事。
縣令王惲已年逾花甲,五官端正,虬髯及胸。雖有些老邁,但仍骨格健碩,聲若洪鐘,顯然是習武出身之士。是日正在衙門坐堂,猛見門外歐陽華敏三手兩腳推開差役的阻撓,強行闖入到堂上來,止不住微感吃驚。隨即上下打量歐陽華敏,見他相貌斯文,雖舉動心急莽撞,卻不像鬧事之人,便吩咐眾差役退下,喝問來者姓甚名誰,有什么要事稟報。
歐陽華敏沖撞衙門而入,實是怕循例由差役通報求見,縣令王惲可能會躲將起來。此刻面對其人,即恭敬表明身份。王大人乍然一聽,好像已知歐陽華敏的來意,默然片刻,問道:“你此番前來,是想要本官追查你父母家人的死因么?”歐陽華敏毫不諱言道:“正是。大人身為一縣之長,有惡人在眼皮底下殺人放火,濫戕無辜,焚毀村寨,豈能不查!”
“……眼皮底下?……濫戕無辜?”王大人聽得似覺十分刺耳,反復嘀咕,又問:“你能確定你父母家人是無辜被殺?”歐陽華敏振聾發(fā)聵道:“當然。試問畢世務耕,勤耘農(nóng)桑,有何罪過!”王大人猶豫起來,心神不定道:“據(jù)本官所知,你不是早已發(fā)覺此案當中有諸多疑處,親去追查真兇么?還沒找到他們嗎?抑或他們作何辯解,教你至今真相未明?”
歐陽華敏凄苦搖頭,詳將一番尋報大仇的經(jīng)過照直道來,言及胡耆堂的說詞,自不免提到已故皇上有可能是罪魁禍首的嫌疑。王大人對歐陽華敏的堅執(zhí)和勇氣甚是佩服,嗟呀道:“你的膽子可真不小,竟敢查究到先帝那兒,不久前先帝暴卒,是不是與你有關(guān)?”他已收到皇上亡故新帝繼立的詔告,甚是警覺。
歐陽華敏大搖其頭,肅然道:“小民再怎么愚魯不忠,也決不可能蹈犯此等大逆不道之罪。先帝乃因疾重不治而薨?!惫艁沓济褡鸱Q已歿之君為先帝,他便跟著改了口,但為避另生事端,謹記對先帝的承諾,沒有說出其死于何病何因。
王大人長長舒了一口氣,鄭重道:“這樣就好。本官最是擔怕你一味銜仇記恨,莽撞糊涂干出傻事來。既然先帝已歇命歸天,本官也不想抱憾而終,有些事情,該當向你交待明白了。你且隨本官到堂后略敘?!苯酉聛淼脑捤粕鏅C密,王大人直將歐陽華敏帶到一間無人的樞要側(cè)室,關(guān)起門來才道:“你的父母家人,其實是受先帝降旨賜死。本官親眼目睹,無可奈何?!?p> 歐陽華敏盡管已有所料,仍驚訝得目瞪口呆,幾乎不敢相信兩耳沒有聽錯,半天說不出話來。王大人為確證其言,打開一個靠墻格柜的上層屜鎖,從內(nèi)取出一卷裝裱精致的絹函,展開給歐陽華敏過目。歐陽華敏僅只瞧上一眼,便識得此為皇上的函旨,寥寥數(shù)語,端的是判處父母家人死罪,緣由只有六個字:“藏匿勾眉劍譜。”
歐陽華敏如遭五雷轟頂,霎時痛苦得周身麻木,俄而痛定思痛,又覺得匪夷所思。照函中罪名,自己也當在賜死之列,但為何執(zhí)行皇命之人偏偏要避開自己對父母家人下手?難道是懼怕自己武功太高對付不了?然則泱泱大國,千軍萬馬,武士高手如云,怎可能擔心制不住自己一介武夫?既已認定自己罪大惡極,皇上大可號令舉國緝拿,何至偷偷摸摸行事?況且自己在面見皇上之時,皇上并無責罪之意,公聊百官也從無人向自己發(fā)難,怎的會私下獨有圣旨賜死自己的父母家人?越想越感到極不對勁,遂將諸疑一一向王大人言明。
王大人道:“圣旨昭昭,即便不合常理,也毋能抗辯。”歐陽華敏想到在匈奴時,胡耆堂曾言及自己父母家人遇害背后的陰謀,認為有奸人故意在巴山越墅行兇作惡嫁禍其人;且胡耆堂還舉出皇上有密旨要其和大單于在胡地殺害師叔甘延壽,簡直令人不可思議。于是便將此等情形向王大人說知,大膽猜測眼前的圣旨可能不是皇上的手筆,而是篡偽之敕。
王大人聽得甚感意外,但仍篤定道:“本官熟知先帝的詔令,已細研過此函筆跡,與先前所見毫無二致,決不會有假?!睔W陽華敏無法斷定實情,只能道:“據(jù)悉朝廷中樞有人頗擅長臨摹皇上的筆法,偽造圣旨輕而易舉。而皇上……先帝太過倚重權(quán)臣,時常偏聽偏信,難保事事皆出自其真意。”
王大人恪盡闕職,不容非議君上,打斷歐陽華敏的話頭道:“我等臣下子民只管守法本分,照章辦事,莫知也不該妄論先帝的長短?!睔W陽華敏眼見王大人循規(guī)蹈矩,拿他沒有辦法,改問道:“若不深究先帝的為人,不清楚其旨何來,根源何在,怎能明曉在下的父母家人何罪之有?焉知他們不是死于非命?!”
王大人似有所觸動,尋思道:“你這般想法也不是沒有道理。那些攜旨前來處死你父母家人的欽差言行古怪,舉措確實教本官至今仍多不解?!睔W陽華敏眼前一亮,急問:“他們都是些什么人?可曾通報名頭?有何費解之舉?”
“你且聽我詳細說來?!蓖醮笕耸崂砹艘幌骂^緒,神色凝重道:“實際在那胡耆堂來到縣衙,借稽核戶口丁額為由暗查你家的籍冊之前,三名朝廷來的欽差卻巧已先一日抵達縣衙,向本官機密傳達先帝的圣旨,可惜當時本官以為他們兩路人手十之八九同是一趟事兒,沒敢多加過問。尤其那三名欽差始終躲人眼目,刻意避開胡耆堂,且勒令本官千萬不得向胡耆堂泄露圣旨和他們?nèi)说男雄?,本官即知其等雙方相互認識,更是不敢多嘴嚼舌。盡管私下里覺得莫明其妙,但想朝廷為防事有差池疏漏,兵分兩路也是常有之策。故而若不是適才聽你說到那胡耆堂為開罪之辯,本官至今還被蒙在鼓里。現(xiàn)下想來,那當兒此節(jié)確已相當可疑,真該馬上警醒才對?!?p> 歐陽華敏迫切欲知那三名欽差的姓名,耐不住插話質(zhì)問。王大人不無顧忌道:“為首的那位欽差——姓王名章,是當今太后至為寵幸的內(nèi)官,在朝中左右逢緣,也極得先帝信任。另兩位欽差,是陪同王章大人前來的武士,你應該早就認得他們二人。在你父母家人被殺之后,本官聽說你一直在四處查找真兇,以為那兩位武士性情張狂,蠻橫跋扈,遲早要露出馬腳,至時你當不難從其二人口中逼問出真相。殊不知直到今日,你還是不清不楚,要來找本官的麻煩?!?p> 歐陽華敏不管王大人有何苦衷,直問:“那兩位武士究竟是誰,敢請明告?!蓖醮笕思s略遲疑,答道:“他們倆一個叫施明,一個叫吳光?!睔W陽華敏斷沒料到為首的欽差會是王章,但聽到施明、吳光之名,登時深信不疑。想起年長月久奔波折騰,終于確知對自己的父母家人痛下毒手的惡徒,積壓胸臆的憤怒登時爆發(fā),哪理會什么皇命圣旨,只恨不得立拿施明、吳光碎尸萬段!甚至還要拿胡耆堂分明庇護養(yǎng)兒、有包瞞之嫌是問。
但眼見王大人供出施明、吳光時隱然不安,暫且強抑壓下火氣,探問:“大人對那施明、吳光心存畏懼?”王大人哀嘆道:“他們二人心狠手辣,假若獲知是本官向你言明事實,肯定要將本官斬于劍下。不過也罷,本官亦算是戴罪之人,死何可懼!”歐陽華敏悲憤填膺道:“大人盡管放心,在下回頭就去尋那施明、吳光算賬,保管他們二人再也動不了大人的一根毫毛?!?p> 王大人微微舒懷,忽似另有所慮道:“你不恨本官么?”歐陽華敏奇道:“在下與大人無冤無仇,恨從何來?”王大人不無負疚道:“本官雖沒動手殺害你的父母家人,但整件事情都在當場,幾與幫兇無異。過后常常想著、夢見你的父母家人慘死之狀,魂魄難安,自責至深。唉,都怪皇命不可違,抑或本官太過迂腐愚忠,沒敢出手阻撓,至后經(jīng)受不住良心笞譴,總算拼了老命勉強保住你的幼弟歐陽歙,否則此刻哪有面目和你相對!”
歐陽華敏聽出其話中的一些端倪,立問:“在下幼弟歐陽歙是因大人挺身相救,才得僥幸活下來?在下的父母家人遭害之時,大人也到了在下的家中?”王大人黯然道:“正是。其情其景歷歷在目,刻刻教人不堪回想。本來依照常理,三名欽差在胡耆堂找上縣衙之前就可執(zhí)行圣旨,但他們?nèi)朔且鹊煤忍玫絹?,且躲著直至胡耆堂趕往巴山越墅,才在當夜要本官領(lǐng)著直奔你家而去。到了距巴山越墅里許,已是深更半夜,王章大人卻命一行把坐騎藏起來,不讓驚動鄰里。四人改作步行,由本官負責引路,悄悄前去村墅摸到你家的大門口。當時此等行徑,已非比尋常,怎奈本官真?zhèn)€顢頇糊涂,絲毫沒有多留一分心眼。
“王章大人輕輕叩開你家大門,你父親探頭出來看見有本官在場,盡管滿臉驚訝詫異,還是恭恭敬敬的將我等不速之客迎入家中。其時你家一眾已被驚醒,聽見有客意外到來,皆點燃火燭而起,只有幼弟歐陽歙尚在襁褓中熟睡。王章大人開口便問你父親,日間是不是有位叫胡耆堂的胡人來過。你父親似恍然大悟的回答,那胡耆堂的確來了,還因子虛烏有之事鬧得不歡而去。他肯定以為我們四個是在找那胡番,老實巴交想將我等打發(fā)走人。王章大人卻報上名頭,吩咐吳光把大門閂上,要你父親將家人全都叫到廳堂當中,然后當著本官和你的眾多家人之面,就燭宣讀圣旨,責令你的父母家人一齊自盡。
“你的母親惶恐駭然,張口欲辯,你的父親卻冷靜搖頭,制止道:‘吾家祖上留下的禍根,不可遺害鄉(xiāng)里?!S即叩乞三位欽差,全家之罪由其一死擔當,切望能放過無辜家眷。王章大人堅決不允,你母親跟著哀懇:‘奴家也以死頂罪,只求寬饒眾無知孩兒,可否?’王章大人鐵石心腸,仍是無動于衷。你的雙親絕望至極,可是哪甘攜上眾多孩兒同赴黃泉。王章大人冷笑道:‘你們?nèi)舾也蛔袷ブ?,本大人只好親自動手了。’言畢,一劍就將你父親當胸刺死。你的兩位大弟和姊妹悲痛失聲,三位欽差似怕他們叫喊,起手出劍,剎那也將他們一一殺害。你的母親緊緊抱著你那在襁褓中兀自未醒的幼弟,無論如何不肯領(lǐng)他受死,苦苦央浼留他一命。
“本官實在看不下去,顧不得冒犯違逆圣旨,以你幼弟嗷嗷待哺于罪無知為由,壯膽力勸三位欽差網(wǎng)開一面。王章大人皺眉想了片刻,好像甚給本官面子,忽地改變主意,指著你的幼弟向你母親道:‘要想此兒活命,你且在襁褓后背寫上六個字:仇因勾眉劍譜。以便他長大后曉得曾死罪赦免,皇恩浩蕩。’本官聽了,立要幫你的母親去取筆墨。她卻謝止本官,直接咬破指頭血書,完后將你的幼弟托付給本官,索劍刺腹而亡。其時若細加斟酌王章大人要你母親寫下的六個字,實確耐人尋味,但你母親為能救下你的幼弟,自是顧不及多想。本官在情急之下,也不便瞎猜。直至今日,才曉得那六個字的潛在用意,竟是要嫁禍給那胡耆堂。唉,作惡之人,處心積慮至斯,教我等耿善之輩何其難知!何其難防!
“接下來王章大人似生顧忌,急著要本官隨他先頭撤離,施明、吳光則在后放火燒宅。本官勸阻不了,便想將你的幼弟帶走。王章大人卻非但不許,且不讓把你的幼弟轉(zhuǎn)交給鄰里鄉(xiāng)親。本官情知起火后你的幼弟十有八九還是活不下來,倉促間只得覓了你家的一個大木盆,裝妥你的幼弟放入井內(nèi),合上井蓋,期許那般能讓他逃過劫難。臨走之時,意外更看見施明、吳光正著手把你家人的尸首拖到各處,因莫明所以,誠怕其二人不肯放過你的幼弟。豈料他們竟是擺布迷局,刻意要把殺害你父母家人的嫌疑引向胡耆堂。若照今日你所言諸情,可說那時三位欽差的行徑就已昭然若揭,遺憾本官端的是死腦筋馬虎大意,完全沒能察覺其等的一丁點兒惡謀。好在老天開眼,總算保得你的幼弟火后平安獲救。每每思憶及此,本官偶得些許心安,但終究對你父母家人有愧,一直不知該如何向你告知事實真相?!闭f到這里,止不住痛慨萬千,悔嘆連連。
歐陽華敏聽得怒火中燒,仇焰沖天,厲聲道:“無論大人有何難處,都不該隱瞞在下,無所作為?!蓖醮笕苏Z重心長道:“本官之所以漠然置之,實乃也是為你著想。須知對該案明知故查,公然于眾,勢必連累你落入圣旨降罪之列,你將何去何從?莫說以戴罪之身尋報大仇橫添阻礙,舉步維艱,恐怕還要遭官府通緝,教世人唾棄,逼迫本官拿你治罪。而且即便對你坦誠相告,又能如何?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父母家人的是非清白能向何處申冤?你的滿門血海深仇到頭來該找誰報?就算你把施明、吳光和王章大人殺了,他們?nèi)艘膊贿^是弈局的棋子而已,焉能解你雪仇之恨!與其可能致令你和天下為敵,自不如裝聾作啞,擱案不理了。”
歐陽華敏耐心聽完這番肺腑之言,渾身霎時從頭涼到腳后根。暗自推敲,覺得王惲大人所言在情在理,不當有假;而王章昔日是太子劉驁的生母王皇后所寵近侍,應不大可能與謀害太子殿下之眾狼狽為奸,那么他伙同施明、吳光潛到巴山越墅殺害自己的父母家人該作何解?難不成其等攜來的圣旨真是那時皇上所下?王章只是奉皇命行事,純系湊巧與謀害太子之眾為伴?故其可能不曉得且與胡耆堂猜測之謀并無干系?抑或當中另有秘密,自己未得盡知?一下子諸多迷團紛至沓來,虛實難辨,把真真假假攪成了一團亂麻。
有道是解鈴還須系鈴人。歐陽華敏定下心神,明白只有找到王章,才有望徹底弄清楚家仇之實,遂謝別王惲大人,打算速返長安京城。但剛走出縣衙不遠,就聽得有掾吏跟后追了上來,把一卷密封好的絹函交到手里。歐陽華敏莫知函中有無機要,謹慎背轉(zhuǎn)身去揭開一看,卻是適才那封不忍卒讀的圣旨,不禁有些?;?,遂向那掾吏探問:“王大人將此函轉(zhuǎn)給在下,有何吩咐?”
那掾吏鄭重道:“王大人甚為你家人的不幸難過,特地讓小的傳話,說今后他無緣再和你見面了,要你務必收妥該函,好自為之,勿讓落到他人手上?!睔W陽華敏暗感王大人的措詞有點兒古怪,正猜不透是怎么回事,忽然聽得縣衙內(nèi)傳來驚號悲哭之聲,莫名心頭一懔,急忙掉頭奔回縣衙。進了大門卻見大小曹掾前搶后趕陸續(xù)涌往治事公堂,入內(nèi)不約而同跪倒,向著堂上主位哀慟叩泣。
歐陽華敏立覺不妙,快步趨向公堂正門。那名送函的掾吏緊隨在后,斜刺里瞧見一名差役從公堂側(cè)門出來,慌忙扯住,切詢發(fā)生了何事。那位同僚惶惶答道:“王大人回到堂上伏案頃刻,不知何故就飲劍自盡了。小的們反應過來,想阻攔都來不及,現(xiàn)下須得盡快去告知王大人的家眷。”歐陽華敏近在咫尺聽得真切,登時大吃一驚,三步并作兩步跨上堂前門階,急不可耐往里探看。
只見王惲大人跽坐主官之位,前半身仆倒在公案上,兩臂扒垂,喉間血流如注,染透大片襟袍。一柄利劍掉落案下,明晃晃血跡未干。公案桌面光潔處,以濃墨留下一首絕筆,其文錚然曰:昭昭瀝肝膽,爭奈是糊涂;今且隨君去,撇清罪與辜。
歐陽華敏目睹此詩,立明就里,心想王惲大人顯然是因承受不住對自己父母家人的愧疚而自刎了斷,人死不能復生,如之奈何!顧念其人剛剛還向自己坦懷相告,眨眼間已是陰陽兩隔,驀地悲從中來,止不住苦淚如泉,奪眶而出。
那時縣衙的掾吏大多與縣大爺非親即故,個個哭得肝腸寸斷,痛不欲生。歐陽華敏僵立堂上,因知自己不宜在場多待,遂向亡軀深拜悼別,作速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