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冬青樹和奶奶家的孤獨

　　在搬去屏鎮(zhèn)街上以前，我奶奶家就在金莊的北邊。

　　奶奶的家有三間茅草屋，中間的堂屋大些，兩邊的小一點，圍著一個很寬闊的大院子，院門上還有一個平頂。在奶奶的院子中央，有一棵不知道年歲的十分巨大的冬青樹，有著一年四季碧綠色的樹冠，站在門口望過去，活像一個巨大無比的綠色大蘑菇。

　　我很喜歡這個冬青樹。夏天，在茂密的樹枝中間經(jīng)常有很多鳥在里面鳴叫，中午的陽光穿過樹枝的縫隙撒下來，在地上留下斑斑駁駁的影子，風(fēng)一吹，樹葉沙沙響，那些影子也跟著風(fēng)在顫動。冬天要是下了雪就更好看了。那每一片碧綠橢圓的葉子上都舀著一小團雪，用手鞠一點下來，拿在手里是冰冰涼涼的，純白色的雪和碧綠碧綠的冬青葉相互襯托，實在是好看極了。

　　這個時候，大冬青樹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白發(fā)蒼蒼的老人頭。

　　而我們家就在金莊的西南角，同在一個村子，但我卻不經(jīng)常去。

　　為什么呢？因為在奶奶家我常常覺得孤獨。

　　哪怕是一個還沒上學(xué)的五歲小孩子，也能感覺得到大人們的奇怪之處。

　　我總是覺得我爺爺、我奶奶以及我的表兄弟表姐妹們都不太待見我，到底是為什么呢？

　　我去問媽媽，媽媽告訴我，因為你爸爸沒用，所以，你奶奶都不喜你爸爸，也不喜歡我們?nèi)胰恕?p>　　那時候我覺得很奇怪，明明爸爸是她的兒子，我是她的孫子，為什么要不喜歡我們呢？后來我就明白了。

　　我的奶奶生了六個子女，我有四個姑姑，一個叔叔，我爸是大兒子，兄弟姐妹中間排行老四，上面三個姐姐，下面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我爸爸小名叫金芝，我二叔小名叫銀孩，我的小姑小名叫銀環(huán)，從這些名字來看，我爸爸曾經(jīng)也很受爺爺奶奶的寵愛，因為姐姐多，所以家里的活并不用爸爸去干，也正因為如此，養(yǎng)成了他好吃懶做、不務(wù)正業(yè)的品行，我的小姑也是差不多嬌生慣養(yǎng)的性格。

　　奶奶最寵愛的小兒子，也就是我的二叔算得上學(xué)習(xí)刻苦，成了本村第一個大學(xué)生，九十年代考到南京航空航天大學(xué)，成了本村第一個研究生，學(xué)的是數(shù)學(xué)。畢業(yè)后卻沒有留在南京，反而回到了我們老家市里當(dāng)了個普普通通的政府職員，因為我奶奶舍不得她這個小兒子離家太遠。

　　后來我常常覺得我的二叔很沒出息。

　　我的大姑父是小生意人，菜販子。我的二姑夫是煤礦會計，這在那時候可是鐵飯碗、好收入。我的三姑夫出車禍死了，不過死之前也是一個建筑公司的大老板。我的小姑姑呢，嫁給了一個鎮(zhèn)上中學(xué)的老師。這些個姑姑叔叔們，時不時會給我奶奶拿些錢花，而只有我奶奶的大兒子，也就是我的爸爸留在金莊做了種地的農(nóng)民，而且還不務(wù)正業(yè)，用我們那的話講，叫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不僅不能孝敬我奶奶錢花，反而偶爾會從奶奶家拿點吃的喝的回家。

　　難怪我的爺爺奶奶不喜歡我們?nèi)胰恕?p>　　每次我爸爸去他們家，如果看到了姑姑們買了什么吃的會給我和姐姐拿一點，我的奶奶就會一邊咒罵著爸爸“短命鬼兒”，一邊把我爸爸打出去，盡管我每次去奶奶家，奶奶都會笑瞇瞇的看著我，但在我看來，那笑真的很假，我知道她是不歡迎我們的。

　　那時候我們家和奶奶家的關(guān)系還沒有鬧僵，但也并不怎么親切，但小孩子畢竟愛和同齡的人一起玩的，所以盡管如此，因為表兄弟表姐妹們的緣故，我和姐姐偶爾也會去奶奶家，和他們一起玩，但我知道爺爺奶奶不喜歡我，我的表親們也看不起我和姐姐，那我也不喜歡他們。

　　在奶奶家沒有小孩子的時候，我就會一個人坐在屋里，仰著頭盯著那些十分老舊的屋頂和墻壁看。那茅草屋的屋頂上吊下來許許多多跟灰線子，那是年久沉積的灰塵依附在蜘蛛網(wǎng)上形成的，又細又長，有時候會在中間帶著一團灰。

　　那些墻壁呢，也是年久失修的，經(jīng)常有著一些細細的四處分叉的裂紋，像是下雨天的閃電一樣。我就從裂紋的起點看起，沿著它的紋路，慢慢地，仔仔細細地將每一個分叉、每一個細小的裂縫都從頭到尾依次巡視一遍，看完了一個，再看另一個，這些奇怪的發(fā)散的裂紋很是吸引我，因此我一看就能看上大半天。

　　而在旁人看來，我則是在仰著頭發(fā)呆，眼神空洞而無聊，用慧表姐的詞形容叫“迷?！?。

　　“天永看起來很迷茫?！被刍郾斫阏f。

　　那時候的我并不知道迷茫是什么意思，我只覺得，在奶奶家很孤獨。

　　“天永是我們袁家最丑的孩子?！彼终f。

　　“別這么說他，他還小，別跟他媽媽學(xué)去了?！绷硪粋€表姐鳴鳴說。

　　“天永，你會學(xué)給你媽媽聽嗎？”奶奶笑著問我，但我總覺得奶奶的笑是不懷好意的笑。

　　我看了看他們，又看了看奶奶，并不點頭，也不搖頭。

　　我那時候喜歡和我的表哥冬冬一起玩，他住在鎮(zhèn)街上，比我大兩三歲，冬冬很喜歡玩，也玩過很多我在村里沒有見過的東西，后來我的很多玩樂方式都是跟著這位表哥學(xué)會的，比如第一次打小霸王游戲機，第一次去網(wǎng)吧玩電腦，都是跟他學(xué)的。

　　但那個時候我們玩什么呢？我都忘記了，只記得一次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就是我們幾個小孩子一起做老鼠藥。那個時節(jié)，農(nóng)村家里常常有很多老鼠出沒，尤其是在放糧食的屋子里，我奶奶就讓我們自己制老鼠藥。

　　拿什么做的呢？竟然是拿紅色的磚頭。到現(xiàn)在我也不明白磚頭可以制作老鼠藥的由來到底是哪里，但那時候，我們幾個小孩子就坐在奶奶的院子里，一人拿一個鐵錘或者鐵塊，把紅色的磚頭錘成粉末，然后把那些紅色的粉末裝進瓶子里，倒上水搖晃均勻，這樣就成了老鼠藥。

　　這樣的老鼠藥到底有沒有效果，我到如今也無從得知。但在那天，全家的小孩子一起坐在奶奶家的院子里制作磚頭粉末的場景卻至今仍然留在我的腦海里，也許只有在那個時候，我才沒有感覺到孤獨。

　　我不喜歡我的奶奶，因為她老是喜歡用一種很粗、很慢的語氣把我的話重復(fù)一遍學(xué)給別人聽，有時候是我的姑姑叔叔們，有時候是我媽媽。

　　但我的聲音并不是這樣的，我覺得這樣顯得我很蠢，像個傻子。

　　我越來越討厭我的奶奶。

　　起初我也不知道我的奶奶更偏愛我的姑姑家的孩子們，后來直到上了小學(xué)，一次偶然的發(fā)現(xiàn)我才明白確確實實如此。

　　我的爺爺是個禿了頂?shù)纳聿母叽蟮睦先?，因為年輕的時候起了天花，所以落下一臉細細的麻子，所以他在金莊有個外號叫“袁麻子”。

　　不知道為什么我有點怕他，不是因為他臉上的麻子，也許是因為他長了一雙狼一樣的灰色的眼睛，他的左眼角上還十分顯眼地凸起著一根青筋，讓他看起來有點狠毒，像電視里的壞人。

　　在同樣的位置，我爸爸也有這樣一條青筋，但是我不怕我爸爸，因為我爸爸每天只知道睡覺。

　　我的爺爺?shù)牡拇_確是個狠毒的人——后來那個夏天發(fā)生的事情驗證了我的判斷，也讓我第一次見識到大人們世界的可怕和各種人心奇怪的樣子，在那個夏天之后，我也已經(jīng)不再是個純真無邪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