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無咎
河口區(qū)碼頭的主要功能設(shè)施全由新水家族建造與控制。
這是七天后，新水家族大發(fā)慈悲，叫所有酒館慶祝秩父號的返航，開放免費的酒水，使得整個碼頭熱鬧至極。螺泥所在的那個酒館里到處漂著煙氣與酒水的味道，人之吵鬧打罵的聲音。無數(shù)人影，無數(shù)顏色，在各不相同的熒火燈光里混雜交織，仿佛一片可怕又曖昧的云霧。
許許多多舉著新式的玻璃杯或者老式的木桶杯的手影在這迷蒙的光霧里，在杯子相撞時，猶如觸須一般互相纏結(jié)。
然后笑聲、罵聲、酒鬧聲、呵斥聲一時迸發(fā)，連綿不斷。
三個可憐的男孩在這氛圍里格格不入。杯子落在桌面上發(fā)出叮叮咚咚的聲音。然后四面八方的喝醉的大人不停地就向這三個“腿毛也沒長、胡子也沒怎么長的小家伙”發(fā)出邀請，叫他們一起加入這場新水家族全場免費的狂歡。說完了，他們發(fā)出一連串的打嗝聲。
洪沙有些意動。
“是免費的?！?p> 人群縫里，到處是噴濺出來的酒氣與口水。顧川又害怕又惡心地、勉強把這兩人拉走了。
“反正是免費的，不如弄點回去吃吃唄?！?p> 洪沙有些惦記。
顧川不置可否，只道：
“免費的才是最貴的哩！何況我們今天過來是有正事的，你可別忘了我們不是來加入他們的，是想要另謀出路的。”
螺泥在人群中格外顯眼，他不高，身材瘦削，兩只灰眼睛，前額寬闊，在村子里是個聽話的好孩子，如今則像是一塊被大水沖刷的石子，在幾個主要的酒桌上被帶來帶去、撞來撞去地敬酒與來回。
這場免費的酒席自然屬秩父號上原本的船員水手最為尊貴、得享最好的服務(wù)，只是這些人群同樣糾纏深陷，觥籌交錯，往來笑聲，與外面的桌子上的人并無區(qū)別。
帶著螺泥的人是他的師父。要是他喝得不好，那他的師父可就也要在自己的朋友面前丟臉啦！所以他是非要喝好喝多不可的。結(jié)果這初來乍到的少年人便勝酒力，而滿面通紅。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想要拒絕繼續(xù)喝，卻又不那么敢，于是就一直陪著陪著，直感覺自己腦袋里有股迷醉的氣叫他難受得不得了，又好像有些昏迷般的舒服。
顧川不在乎那些周邊醉醺醺吹牛打諢的人，只拍了拍螺泥的肩膀，叫螺泥一驚。
既然有兒時的朋友來找螺泥，螺泥也順勢脫身，隨著顧川來到酒館外。
四個年輕人穿著簡單的衣服，坐在喧鬧的酒館外。
那時天色陰沉，從水上的風(fēng)把人腦袋一吹，就叫腦袋涼下來許多，他一個愣神，眼角居然泛出幾滴晶瑩的眼淚來：
“媽呀……都這么晚了?！?p> 河岸接了杯熱水給螺泥，螺泥道謝后，便小心地問顧川：
“川哥呀，是有什么事情啊？”
他和顧川不熟，是學(xué)著卵石的稱呼叫顧川的。
顧川半真半假地說出他的企圖。
結(jié)果就說得彎彎繞繞，螺泥聽得迷迷糊糊，只在最后勉強捕捉到顧川的意思：
“川哥，你的意思是你想創(chuàng)一次業(yè)？”
螺泥在夜風(fēng)中抬頭，驚異地望著這個村子里行動一直古怪的男孩。在螺泥的印象里，顧川偶爾也會說出一些聽不懂的話，可是和落日城里給他的驚奇相比也算不得什么了。
創(chuàng)業(yè)是近幾年來，落日城開始流行的概念。
“就像那些組織探索隊挖掘奇物的人一樣嗎？”
螺泥問道。
原本奇物并不值錢。結(jié)果最近兩次黃昏戰(zhàn)爭期間，內(nèi)城的富豪家族們出重金求奇物。于是就有人自己租艘船到水中央，或獨立組織隊伍到深山老林去尋找能夠一夜暴富的新奇物，美名為其為創(chuàng)業(yè)。
夜色極深，天地之上盤旋的云，好像糾結(jié)的漩渦一樣，把所有地上的影子都覆蓋了。酒館里吵鬧的聲音都在遠(yuǎn)去。而自然界里，呼嘯的風(fēng)聲和抑郁的水聲，則澎湃地、可怕地更響了。
顧川說：
“不一樣，但也差不多，我們不依靠任何廠子，就靠我們自己。”
螺泥撲哧一聲就笑了：
“什么叫做不一樣，但也差不多啊。那到底是一樣還是不一樣呢？”
“嗯，有很大風(fēng)險，但也有很大收益，如果做成了，也許能一下子成為落日城的人上人啦?！?p> 顧川笑著說。
結(jié)果螺泥卻擰起了眉頭，顯出猶豫的神色來。
“那風(fēng)險一定不小吧?！?p> “是這樣的?！?p> 螺泥很久沒說話，只是看看河岸，看看洪沙，又看看顧川。
江聲滔滔，浪花撲在堤防上，頓時散作千堆雪，在碼頭的火光里閃出不同的光彩。水聲澎湃，像直比殿堂最為壯麗的交響樂。沒有任何人知道日照大河是從哪里流出，又要流向哪里，每個人只知道日照大河從不復(fù)還。
河岸和洪沙都和螺泥交流了他們各自的經(jīng)歷，又說在落日城里循規(guī)蹈矩是不可能出頭的。
螺泥還不說話，顧川就道：
“你要考慮一段時間嗎？不著急的，你可以之后再回復(fù)我們?！?p> “不……”
他僵硬地、灰敗地?fù)u了搖頭，小聲地說道：
“我現(xiàn)在就可以給你們回復(fù)?！?p> 三個人的目光都停在他的身上。螺泥在昏昏沉沉中一陣掙扎，他和顧川和河岸的關(guān)系不甚親密，但他確是洪沙的朋友。
“你說需要冒一個險，但這太難了，我做不到，我覺得我現(xiàn)在的生活還好……所以我不能冒這個險，我說完了。”
他低下頭，凝神靜氣，然后一聲不吭。
顧川凝視著他，從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種退縮。
“你覺得你現(xiàn)在的生活還好嗎？”
“嗯……”
他輕輕地應(yīng)了聲。
“我看你喝酒的時候，并不是很高興，我覺得你很難過……”
顧川輕聲道。
螺泥低著頭，看著地面上成列隊爬行的小蟲往酒館排廢水的地方覓食而去，露出一個微笑：
“不高興是沒辦法的事情，總不能讓其他人都來遷就我，是不是？我只能改變我自己……我也知道河岸哥和洪沙一定是受了很多委屈，非如此，你們是不會那么激進的。但我可能是比較幸運，所以在還好的地方?！?p> “還好的地方？”
顧川站起身來，立在一旁，遠(yuǎn)眺層層無光之云。
而螺泥則揉了揉自己鼓動的太陽穴，壓著體內(nèi)燒灼的痛苦，真誠地說道：
“我的師傅跟我說了只要努力，是可以往上爬的。我相信他的話。你們也知道秩父號被封鎖了幾天吧？其實外面的流言不假，就是從日照大江的最底下挖出了了不得的從未發(fā)現(xiàn)過的奇物。而我也親眼見到那個挖出東西的潛水人即將得到新水家族的嘉獎和重用，他已經(jīng)不需要在船上呆著了?！?p> 顧川低下頭去，看到螺泥的眼中有光。
“你相信你能走向成功嗎？”
“是的，川哥?！?p> 螺泥爽朗地笑了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接著，他認(rèn)真地、又靦腆地說道：
“我有力氣，也有青春，也有意志力，我的水性也很好，我覺得我是可以的?！?p> 旁聽的河岸一下子惱火起來，他想起顧川的那一通關(guān)于財富生財富的分析，就要講給螺泥聽。
可螺泥只是搖了搖頭，站起身來，指向酒館的門口。是他喝得醉醺醺的同僚正在招呼他。
他滿臉歉意地垂下腰來，對顧川道：
“我要回去了……對不起，對不起，我還沒有時間休息……我必須去，不能逃避?！?p> 河岸就要抓螺泥，卻被顧川攔住了。
顧川對螺泥說道：
“你去吧！假如你哪天發(fā)達了，別忘記我們呀！”
茍富貴，莫相忘。
螺泥一邊往酒館門口的方向跑，一邊笑著回頭說：
“好的，好的！”
很快，他就和那邊的人有說有笑地搭上，往酒館內(nèi)頭去了。燈光透出玻璃，里面的人群照舊如觸如霧般纏結(jié)而迷離。
河岸氣惱道：
“你怎么就把他放回去了？你那天晚上才和我們說了根本不能依仗什么勤勤懇懇的本業(yè)！”
那時候，顧川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憂郁地說道：
“我們也不會忘記他的，是嗎？”
河岸愣住了。
洪沙低聲道：
“是的。”
顧川就轉(zhuǎn)過頭，沿大路大步大步地往回走了。一邊走，他一邊說：
“那我們可以回去了呀！”
“不管螺泥了嗎？”
十個人里，只有螺泥沒加入。
那時，顧川回過身來，面朝河岸與洪沙，倒著走路，笑著說：
“江湖路遠(yuǎn)，人各有志，有緣的話，一定還能再見的?！?p> 河岸和洪沙愣了愣，還在琢磨話中的含義，被拉出幾十米的距離后，才回過神來，趕緊小跑步地跟上了。
落日城的夜里，仍有公共馬車。
波濤拍在江岸上，又沙沙的流回水中。浮標(biāo)與小船都在這大風(fēng)的夜里激烈地?fù)u晃著。這時，那不似前工業(yè)時代建筑，可能有數(shù)百米高的晷塔敲響了午夜的鐘聲，等待著下一個日子的降臨。
次日凌晨，明晃晃的陽光從水上的太陽穿入人間。就算是被夾在墻壁與墻壁之間的黑色的租屋也可以看到磚瓦上的閃光。
悶熱的被子早就被顧川踢到另一邊無人的空鋪上。
而他站起身來，打開窗戶，從屋子與屋子的縫隙中往外看去，只見平陵區(qū)的中心正在升起高高的旗。
底下還有人奔走相告：
“大風(fēng)的天氣已經(jīng)過了，溫度迅速上升。內(nèi)城宣布大暑節(jié)氣又來到落日城了，也就是說，建城節(jié)要來啦！”
顧川身后，河岸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被外面的聲音一擾，驚道：
“是建城節(jié)要到了嗎？”
“是的?！?p> 顧川端起下巴，在室內(nèi)徘徊，不時就來到租屋里唯一一張桌子前，把他堆在上面的中文資料來回翻閱。
“建城節(jié)的到來，代表落日城的人口將在兩個節(jié)氣內(nèi)會發(fā)生一次大幅度的流出與流入，并且我們也可以請很長時間的假期，這就是我們要抓住的一個時機?！?p> 甚至，不止如此。
顧川深知這落日城的套路極深。
在九個日照村人中，還有幾個契約是寫得嚴(yán)厲的，不敢隨便辭職的。比如洪沙，洪沙想要辭職，可能會被揍得遍體鱗傷。只有依靠建城節(jié)才能跑路，等回了日照村，那就是江湖路遠(yuǎn)，有緣再見了。
河岸最近被顧川逼著學(xué)中文，但看這些象形字還是看得頭大，只問道：
“我都聽你的，我們要怎么做？”
“先期的準(zhǔn)備已經(jīng)做得差不多了。”顧川說，“接下來還剩下來兩件事，一件事是找個新的據(jù)地，一件事是換個身份，我們不能簡單地用現(xiàn)在的身份來做我們的事業(yè)?！?p> “找個新的據(jù)地？我們沒錢啊?！?p> 河岸一臉茫然。
顧川不慌不忙地說道：
“你還沒有發(fā)現(xiàn)那些中介的手段嗎？”
“中介的手段……”
顧川有些郁悶，河岸唯獨在這時，會一點點不通，他就又要繁復(fù)地解釋起來：
“這些房產(chǎn)并不歸中介所有。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木匠叔帶我們在中介那里租個房子的時候，既沒有簽訂契約，也沒有給什么證明，只是給了我們一串生銹的鑰匙？”
河岸愣住了。
顧川打開窗，露出那大片大片銹蝕的墻壁與灰暗的街道，還有奔走的已經(jīng)破產(chǎn)的流浪漢們，說：
“道理很簡單！這些房子根本不歸中介所有。里面的人死了，邊民跑了，沒人住了，并且沒人管理，就會有那些流浪漢用各種方法，爬窗啊，撬鎖啊，進門，找到鑰匙，或者沒找到鑰匙，然后買給中介，換一點小錢來買酒水喝！那些中介就當(dāng)是自己所有的房子，出租出去！來騙那些邊民?！?p> 每日每夜，落日城都會有消失的人，孤獨死去的老人，黯然離開的邊民，還有被拐賣的人。
“我靠！”
河岸當(dāng)即爆了個粗口。他之前太純樸，哪里知道這城里套路之深。
“那我們豈不是也能這么做！這也是無本萬利的生意??！”
“我們不能?！?p> 顧川平聲道，給河岸潑了盆涼水：
“那些中介的勢力不大，但也有幾十號人，我們這十個人不到，肯定是干不過他們的，只能找個比平陵區(qū)更偏遠(yuǎn)的地方，看看有沒有什么可供大批人入住的角落?！?p> “那換身份呢？”
“這就更簡單了?！?p> 大暑的節(jié)氣到了夜晚，熏風(fēng)吹得人昏昏沉沉。小小狹窄的租屋里，聚齊了日照村的九個人。
顧川平靜地解釋道：
“我們需要回一次日照村，然后改頭換面，重新來到落日城。”
蟲子在墻瓦間叫個不停。往窗外看長街，可以見到一片又一片旗幟被掛起來了，一會兒飄到東邊，一會兒飄到西邊。
那時，最為活潑的山桃說道：
“那建城節(jié)不過了嗎？”
山桃是頗為遺憾的，她還沒有見過這落日城過節(jié)日的樣子，因此滿懷期待。
據(jù)說屆時，內(nèi)城和外城都會互通，幾大家族都要為冕下獻禮，想必，必然壯觀璀璨，叫這鄉(xiāng)里人目眩神迷。
“是的，我們不過了?！?p> 顧川靠在窗邊，衣角隨著簾幕一起沙沙地卷動著。
他平靜又平靜，深沉又深沉地說道：
“建城節(jié)不是我們的節(jié)日，是那些屬于落日城的開創(chuàng)者們和開創(chuàng)者們的后代的節(jié)日。我們不需要過，也沒有時間過?！?p> 但千萬不要感到遺憾，朋友們！
他笑著說。
因為以后定會有屬于我們的、由我們自己創(chuàng)造的節(ji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