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逝去時代的秘密
然后這殿下舉起自己的手，為這被關(guān)在地底囚籠里的鳥兒擦去淚水。
接著，她開始輕捋這鳥兒柔軟的羽毛。在未落到如此境地之前，這只巨鳥一定擁有一雙美麗的羽翼，而這雙羽翼定曾經(jīng)在充滿陽光的天際自由飛翔。
顧川保持距離，并不靠近。
這究竟是什么野獸？誰也不清楚。為什么關(guān)在這里？這里也找不到人能回答他。又為什么在落日城輻射范圍內(nèi)的地表沒有這種生物的存在？恐怕整個落日城也知者寥寥。
但他也不上前阻止。眼前的少女在物理意義上比他強(qiáng)上不知幾何，他現(xiàn)在只需隨機(jī)應(yīng)變。
他聽見這殿下一邊撫摸、一邊問道：
“你在這里關(guān)多久了？”
殿下的作為叫顧川出奇。但他又想到，盡管與動物對話看上去古怪，可這異世他鄉(xiāng)未知生物也都說不準(zhǔn)，沒準(zhǔn)真能溝通交流呢？
只是那鳥兒并不想和小說怪談里的神鳥那般聰慧，真如愚癡，并不通靈，既沒有搖頭，也不會點(diǎn)頭，既不會比劃，也沒有做出任何其他的動作，只是在殿下的撫摸下，合上了它自己的眼簾，好像睡著了，好像陷入了甜蜜的夢鄉(xiāng)。
殿下又問：
“你想不想出去？”
這叫顧川忽然緊張了起來。
但那鳥兒依舊一動不動，唯一的舉措是它懶散地伸開自己的翅膀，又閉著眼親切地蹭了蹭這女孩子的臉頰。幾片還干凈的羽毛就落在她的袍子上。
她放開手，把這幾片羽毛收好了。
隨后，她轉(zhuǎn)過頭來，對顧川說：
“我們走吧?！?p> 顧川吃了一驚：
“你不繼續(xù)和它交談嗎？”
“它不會回應(yīng)我，也說不出話，現(xiàn)在當(dāng)即之要是把你送出去……你在這里會死的?！钡钕?lián)u了搖頭，低聲說道，“之后，我會自己去問問媽媽。”
顧川發(fā)現(xiàn)她的思路異常清晰。她又憂郁地補(bǔ)充道：
“我有很多很多的問題想問問媽媽?！?p> 這種憂郁不是痛苦，也不是難過，而帶著一種奇妙的疑惑的色彩。她的媽媽是冕下。她相信冕下所做的一切必是正確，因此這座地牢的場景肯定有她不清楚的細(xì)節(jié)在。
顧川不置可否，隨著少女繼續(xù)往前走去。
他們走后，那牢籠里的大鳥再度睜開自己干凈的灰色的眼珠子，靜靜凝望兩人消失在地牢深處的茫茫黑暗里。
那只鳥兒已經(jīng)見過很多很多的囚徒消失在那邊的黑暗里了。
越往前走，從巖頂垂下的半透明的熒光絲就越來越多。但就是這樣，顧川和殿下才有幸目睹了一個奇異至極的自然瞬間——那種不發(fā)光的幼蟲、在吃掉粘在絲上的螢火蟲后，尾部居然長出了發(fā)光的器官。并且就此振翅，與其他同樣的螢火蟲一樣起飛，繞著熒絲旋轉(zhuǎn)，最后在這狹道的頂部相擁。
幾只熒蟲不知為何停在少女伸出的潔白無瑕的上，又追逐提燈的光輝而去，開始做跳舞般的演繹。顧川猜測它們把提燈發(fā)出的光認(rèn)作是異性發(fā)出的求伴侶的光了。
“那么它們飛到頂上，可能是為了產(chǎn)卵?！?p> 而它們產(chǎn)的卵很快會生出幼蟲，這種幼蟲便會抽出半透明的絲線來。至于這些成蟲則會在產(chǎn)卵完畢后撞到這線上，成為絲線的燈火，吸引其他的飛蟲撲到火上，與那些飛蟲一起成為自己后代的食物。
“地下的營養(yǎng)匱乏，支撐不起多么偉大茂盛的生態(tài)圈，一切都要物盡其用。”
顧川說。
殿下似懂非懂地點(diǎn)點(diǎn)頭。
兩人走過，而熒絲依舊。
隨著這路程的深入，巖壁所反射的色彩也越來越斑駁迷離、絢爛夢幻。殿下很快發(fā)現(xiàn)每次光照上去的巖壁，一旦光走開了，哪怕再照上去，色彩也必然不再一樣。于是，他們所看到的巖壁就絕沒有一片完整的色彩，也絕沒有一片是相同的。
“這是為什么呢？”
殿下不解。
顧川琢磨了一下，答道：
“可能是光照的角度和強(qiáng)度不一樣了……”
巖壁種種綺麗的顏色，好似在陽光下漂浮的泡泡，因陽光而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景，隨著不停地飛翔，角度不停地變化，從而無限的混合與錯綜。
“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這里沒有燈了？”
走道上不再掛著燈，而陷入了徹底的黑暗。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若有若無的、有節(jié)奏的聲響，叫人出奇。
“沒有燈的地方應(yīng)該是正確的道路。”
她說。
一個被關(guān)進(jìn)來的人，以及一個居住在地牢的頂上的人，都對這陰森幽邃的地方并非全知，而小心翼翼地探索。
走到巖壁不再鑿出牢房的地方時，地上有一條被阻塞的溝道，兩個人踩在上面的時候，土質(zhì)是軟綿綿的，混了大量凝固了的沙，有明顯的顏色深淺的分界線。
“這可能是曾經(jīng)修建時留下的排水道……”顧川猜想，“那么浩大的工程，絕非是少少幾十個人能完成的，非要上百上千人歷經(jīng)歲月不可，居然在落日城里知者甚少，真是奇哉怪哉！”
殿下聞言，陷入沉思：
“也許當(dāng)初修建這些東西的人，都在這里……”
這話陰深，叫顧川忍不住側(cè)目：
“你怎會這么猜？”
誰知殿下一臉茫然地看向顧川：
“你說知者甚少，不就是當(dāng)初修建的人沒和外面做過交流的意思嗎？既然沒做過交流……他們可能就一直在地底。母親說，一切的答案都在一個問題之中……”
“也不一定?！鳖櫞檫@殿下的思維驚訝，強(qiáng)解釋道，“也可能是禁止談?wù)摚谑呛芫镁蜎]人談?wù)摿?，然后……然后大家就都忘了?！?p> 說完了，顧川自己都不太信。
想要真正藏住秘密，禁止說話是不可能的，只有從源頭上徹底的禁止說話才是可能的。
從源頭上禁止的方法……只有死人不會開口說話。
他抿起嘴來，開始認(rèn)真考量殿下的話語。
假設(shè)當(dāng)初是無趾人建設(shè)了這一切，那么無趾人是為了什么建設(shè)的，他們和有趾人又有什么關(guān)系？
而無趾人究竟是天生的沒有指甲，還是后天的被剝開了。
小路轉(zhuǎn)了好幾個彎，讓顧川感覺這路沒往外面拐，反倒像是在中央禁令宮底下轉(zhuǎn)圈。
再走上一段距離，世界無限幽深黑暗。
只有殿下手中提燈的光，猶如螢火蟲之于黑夜。
而到了這里，苔蘚已經(jīng)不長了——這是因?yàn)橐稽c(diǎn)陽光也沒有的關(guān)系。然后，就連蟲子都見不到了。
“你都看不清周圍，是怎么判斷這里沒有小蟲子了？”
殿下好奇道。
顧川指了指提燈：
“你看燈光的周圍不再吸引撲來的蟲子了呀。除非生活在這里的生物都是避光的……這倒也不是不可能……但你看，我們不是什么聲響都沒聽到。”
話音未落，碎石滾滾，巖屑飛塵，在近處的燈光中，每一顆塵埃都分毫畢現(xiàn)，大片大片砸到兩個人的身上。
殿下又看向顧川。
這男孩子尷尬地抿著嘴：
“我……不說了，不說了?！?p> 那少女忽然就咧開嘴，不知何時，白里透紅的臉如花般綻放微笑了：
“你多說說吧，我不怕，我想聽聽你是怎么想的?！?p> 顧川自覺不能被看低了，以一種理論上不符合他心理年齡的少年人似的倔強(qiáng)說：
“我也不怕?！?p> 燈光繼續(xù)往前飄去，提著燈的人，和拿著棍子的人都在隨光向前走。離光近的巖壁泛著五顏六色，離光遠(yuǎn)的巖壁則只有一個似有似無的輪廓，在空間中好似無限地蔓延著。
然后路突然變窄了。
他們看到了一根巨大的扎入巖石的鐵柱，好像與頂上的什么東西相連，又不知深入地底的哪里去。
“這是頂上建筑的支撐柱嗎？”
顧川不知道這前工業(yè)時代居然能做到這種程度。
“我不知道?！钡钕潞皖櫞ㄒ粯?，都沒有超越常人的空間感知，早就繞暈了，“我不知道這里是哪里……我只知道禁令宮和二十四司都有這樣高大的柱子，你應(yīng)該也見過禁令宮中宮里擺放多枝燭臺的承重柱，和這些是差不多粗的?！?p> 他們小心地避開這些鐵柱。
可越往前走，鐵柱似的東西就越來越多，仿佛一個巨大的插入地底的柵格欄。而他們則在地底的縫隙中艱難前行。
漸漸地，地上出現(xiàn)了一些生活垃圾，像是傾倒的粉末，或者遺棄的破舊的金屬工具。
“我們是要逃出去了嗎？”
顧川問殿下。
殿下不說話，又露出她那疑惑的表情來。
在經(jīng)過一段漫長的黑暗的跋涉后，前方又有了光明。幾盞有年代的并非熒樹燈的燈就掛在那些巨型的支撐柱上。
“這……這里究竟是哪里？”
這個落日城最高統(tǒng)治者的女兒也從未聽說過這里。
前方仍然幽暗，直到他們穿過了一道狹縫，于是忽然天亮，燈中的光焰在無邊無際的巨大空間里在周邊猶如鏡子般的礦石下，反復(fù)折射與反射，豁然天地一清，仿佛升起了一道絢爛的彩虹，極盡輝煌。
他們所走的巖縫中的小道，變成了孤懸在這巨大空間上方的長長的吊橋。
而這接近正十二面體的巨大空間的邊緣是……
“變色石！”
“磨得方方正正的變色石塊！”
兩人說到了一起，彼此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詫異。
這是落日城用于鑄幣的變色石呀！這里的每一塊，哪怕不是看上去那么大，可能只是鍍了一層，放之于外，恐怕也要價值百萬、千萬以上。
顧川拉住吊橋的欄桿，小心翼翼地向下頭張望，卻見到這年久生縫的變色石壁上也有眼睛的富豪。
“這是冕下的紋章！”
“不，這不是媽媽的紋章……”殿下同樣下瞰，觀察片刻，連忙搖頭，“媽媽的紋章是左眼。而這紋章是右眼?！?p> 這一點(diǎn)撥，顧川也發(fā)覺了其中的不同。
“這代表了什么？”
“我沒見過這個紋章?！?p> 少女轉(zhuǎn)過頭來，還帶著稚氣的灰色的眼睛格外明亮而憂郁。
“這是又一件媽媽沒有告訴我的事情?！?p> 少女的腳步走快了。
吊橋的盡頭，有一扇門。
門上同樣有“右眼的紋理”。
殿下把提燈交給顧川，獨(dú)自將門推開，門發(fā)出了仿佛千斤的巖石在移動的沉重的聲音。
足以明亮整個夜晚的華光從其中透出，叫兩個人久經(jīng)黑暗的雙眼不適。
好一會兒，他們才能用自己的雙眼看到里面的景象。
居然與中宮一樣，一根根高大的柱子，還有每根柱子邊上都有的多枝燈臺，憑著鏡子反射，燭光遍照全室。只是宮殿的四角擺的不再是雕像，而是一具具棺材似的東西。
他們也不敢碰，小心翼翼地走到這地下宮殿的中央。前面有好幾道門。
顧川剛要去看看門，結(jié)果殿下卻拉住他的衣角，低著頭，小聲地請求道：
“你能往壁畫的方向看看嗎？”
“壁畫？什么壁畫？”
“你也發(fā)現(xiàn)了，這里的布置和中宮是一樣的……那就肯定代表冕下的壁畫……你能替我看看嗎？……我求你的。”
“這當(dāng)然可以呀！”
顧川笑嘻嘻地轉(zhuǎn)過腦袋，往壁畫的方向看去。
然后殿下就發(fā)覺這少年手臂上有規(guī)模的肌肉繃緊了。
“怎么了？能告訴我嗎？眼睛是左眼還是右眼。”
顧川的聲音仿佛在強(qiáng)忍著恐懼：
“是右眼?！?p> 殿下哆嗦了一下：
“是右眼，那畫怎么樣？”
“畫著三個東西?！鳖櫞ǖ穆曇舨徽?，他僵硬地答道：“一個是金光四射的落日，一個是在落日上的城市，還有一個在落日和城市中央的人。人只畫了一個眼睛，是右眼。眼睛里有個小洞……”
她稍微放下了點(diǎn)心，又意識到顧川的停頓：
“你怎么這么僵硬？……”
“因?yàn)椋驗(yàn)椤《蠢铮幸粋€活著的、活生生的……眼珠子，在看著我們?！?p> 話音未落，少女猛地抬起頭來。
只見這金碧輝煌的建筑的中央，那壁畫里，那壁畫的眼睛的無機(jī)物做成的畫里，嵌著一只真正的有機(jī)的活著的眼珠子，好像還在微微轉(zhuǎn)動，并且正在凝視他們。
長久地、冰冷的——
仿佛玻璃珠子、卻布滿血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