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六十和七十
在秭圓與正廿都不在的時候,顧川把這個特征說給了初云聽。
初云的臉上有一種若有所思的神采。不過在她露出這種神采的時候,她大概率是什么都沒在思考的。誰也不知道這時候的她的腦袋殼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未來、過去,還是剛才發(fā)生的語言教學呢?
一切都是謎。
她發(fā)了好一會兒的呆,才吱了一聲。顧川這才能曉得她在聽,好繼續(xù)道出自己的思路來:
“數(shù)字的話,我會聯(lián)想到編號……也許意味著他們來到這個世界的先后?!?p> “所有人的名字都會是種編號嗎?其他人的名字呢?”
“我們之前見到的長著鏡筒般腦袋的家伙的名字是京垓九。”
在解答城的語言中,京是十的二十四次方,而垓是十的三十二次方,都是遠遠小于秭和正的計數(shù)單位。
與之對應的是京垓九在這座城市里的地位顯然高于秭圓——他可以指使許多其他居民。倒是秭圓和正廿的地位說不清誰高誰低。
初云意外地升起點興致來。
因為她想起了冕下的話——名字是用來區(qū)分可以復制的事物的手段。無法復制的、獨一無二的東西,不需要名字,而只需要……唯一的尊稱。
此外,初云還學過一點二十四司治理的學問:
“按照你的猜想,這座城市的統(tǒng)治階級這座城市里將所有出生的人都入了籍、并給了他們一個唯一的編號……換而言之,他們對這座城市的管理非常之強?!?p> 顧川認同初云的想法。
“是的,這種管理的強勁,可能暗示了我們的行事要盡量避免與解答城統(tǒng)治者的沖突。”
話音未落之際,傳來了齒輪轉(zhuǎn)動的聲音。
顧川以為是秭圓回來了,轉(zhuǎn)過頭去,想打聲招呼。結(jié)果門口站著的是另外的齒輪人。
那齒輪人披著的是一張少年人的皮。只是一雙異質(zhì)的玻璃球般的眼珠子、眼珠里的透鏡還有裸露出皮外的金屬手臂,暴露了他的身份。
“你們是誰?你們怎么會在這里!”
他的皮可能才十四五歲,在人皮外邊還披著獸絨外衣,穿一雙黑色的長筒,他眼珠子里的透鏡則泛著點灰藍的色澤。而衣服連著眼珠的外層玻璃都有很多被沙子磨礪過的痕跡,顯得黯然。這對于人類已是致命的痛苦,但對齒輪人來說不值一提。
他的表情格外嚴肅,但他也清楚了解答城任何存在著的生靈,都是經(jīng)由寓宇導師認可的進入者。
顧川磕磕絆絆地用他剛學沒幾天的語言表明身份:
“我們是姊圓帶來的、學習語言的、外鄉(xiāng)人?!?p> “從遙遠的地方來到這里的人……”
顧川看到他先是思索了一會兒,然后忍不住地、咧開嘴,天然愉快地笑了。
“你們是從哪里來的呀?”
這男孩揚了揚眉毛,睜大眼睛,好奇地忍不住地問道。
顧川知道他可以和他很好地相處了。
他說他的名字是秭進,是和秭圓一起誕生的,因此居住在一間室內(nèi)。顧川根據(jù)正廿遺留的資料曉得進在解答城的語言中是七十的意思,與圓確是相鄰的數(shù)字。
值得一提的是,顧川并不知道齒輪人是否具有性別。
秭進和秭圓的外皮只能說是衣服更偏向于男性化或女性化,這并不意味著性別。齒輪人可能是沒有性別。
秭圓回來打開門的時候,入目即見秭進就像個小狗一樣蹲坐在草堆邊上,聽顧川講與落日城有關(guān)的一些事情。顧川表明了自己的語言正在學習中后,就挑了一些他能說的、且能用語言說的不重要的事情和秭進交流。
秭進卻聽得出奇認真,他的目光一動不動,全在顧川的身上了,為他所未聽過的什么商隊、什么種植、什么養(yǎng)魚養(yǎng)花發(fā)出接連的驚嘆的聲響:
“你們的人真閑呀……你們不用去解答問題嗎?”
“有的人閑,而有的人忙碌。而有的時間會閑,而有的時間會忙碌呀?!?p> 顧川說。
這一切都讓秭進感到目眩神迷。他開始了解到另外一種社會的不同的運轉(zhuǎn)的模式,對于這種種模式的研究長久地處于多個問題區(qū)域封存的檔案之中,卻唯獨……與齒輪人們毫無關(guān)系。
秭圓的面色沉了下來。
她放下今日份給外來客的食物供給,拍了拍秭進的肩膀。秭進不耐煩地轉(zhuǎn)過頭,叫了一聲秭圓的名字,又問她要做什么?
他們倆的關(guān)系從表面來看,非常之差。
“你‘狩獵’回來了?”
“這倒是的……辜負你的期望了,我沒死在外頭?!?p> 說到狩獵的事情,秭進似乎格外得意。
秭圓一聲不吭,只把秭進強行拉到了門外。顧川聽不到他們在說什么,只見到秭圓進來時,秭進被關(guān)在門外,已不知去了哪里。
齒輪的房間里,沒有隔間。
秭圓不需要躺在什么東西上,也不需要吃喝拉撒,她坐在一邊入神了。
顧川在另一邊問:
“‘狩獵’對于你們來說,是什么樣的一件事情呢?和解答問題沒有關(guān)系嗎?”
秭圓瞥了這暫棲的外來客一眼,慢吞吞地說:
“這是一種極為罕見的精神病。沉迷于狩獵活動的人拒絕了解答問題的責任。這是不對的事情……解答問題的責任是天經(jīng)地義的,是從一開始就有的?!?p> “精神???”
所謂的“病”,是相比于正常的“異?!?。
“是的,病,生病了。秭進就患了這種病,他已經(jīng)失去了……”秭圓強調(diào)道。她說到一半,聲音頓微,好似在斟酌字詞,思考如何和外來客們說明,“失去了勞動的能力和責任,他已經(jīng)不再具備創(chuàng)造價值的能力。他成為了……對我們沒有意義的人!他是個廢人了!”
“我想沒有這么嚴重吧……狩獵也就是和動物發(fā)生搏斗,這不是很尋常的簡單的……”顧川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道怎么用解答城語言說娛樂這個詞。
秭圓則不等他說完和解釋,徑直嚴肅地陳述道:
“他的資質(zhì)要比我高,原本應該是第四問題王國的解答者。可是自從沉迷于狩獵以后,他就不再服從七位導師的命令,而和著其他的病人,一起無目的地、無序地前往到地上的其他角落,他們開始以尋找特異的事物為樂。但他們所做的無益于解答問題……我們的誕生有著崇高的使命。辜負了這一崇高的使命的人……即是墮落和背叛。他注定不會得到善終。”
“這……解答問題為什么會是你們崇高的使命呀?”
顧川理解到了秭圓為之發(fā)怒的他不能理解的原因。
“那你又是為什么要活著的呢?又是為什么要來到這里的,而不是留在你原來的地方的呢?”
秭圓平淡地問他。
顧川一下子噎住了,他想了一會兒,才給出一個答案:
“我是想見到更多的以前沒有見過的東西?!?p> 方正的墻壁,黯淡的微光,沒有人通向何方的管道,以及與什么機械相連的齒輪。
秭圓繼續(xù)說:
“好的,你想要見見更多以前沒見過的東西。那你又為什么要去見哪些東西呢?是因為愉快嗎?假設是因為愉快,你又憑什么感到了愉快?”
這是一個無解的問題的套環(huán),繼續(xù)追問與追答下去,顧川想他恐怕只能回答“這是種生物本能”、他也不知道或者“問這東西并不重要”。
一邊大快朵頤的初云毫不在乎他們的對話,只覺得這兩個人都在發(fā)病了。
顧川想了好一會兒,開始思考往生物本能追溯的話,他應該怎么回答。但他想不出來,轉(zhuǎn)念又看著資源問:
“這也是你們正在致力于解答的問題嗎?”
“是的,這是第七問題的王國,我是因為一次材料的交換才知道這一原始的問題的。”秭圓平靜地說,“這個問題的一般形式陳述是:我們要做什么?又應該要做什么?
說到這里,秭圓好像不準備繼續(xù)與顧川或初云交流了,只補充了兩句話:
“他如果再找你,你們最好不要與他多做接觸。他所做的狩獵的活動,經(jīng)常會令人停止思考?!?p> 停止思考就是死亡。狩獵本身大概就像玩水溺水一樣。
顧川想道。
他們遲早要離開,確實最好不要多生變故。不過話說回來,他們在離開之前,是想要收集足夠的旅行資源的,最好還能招募點幫手。
可惜的是齒輪人的社會相比起松散的落日城,高層對底層的控制似乎強得多,恐怕是不允許齒輪人被外來人員招募的。
“也不是很強吧?!背踉圃陬櫞ǖ氖中膭澴?,一語道破,“要是真強的話,怎么會允許‘狩獵’這一在生產(chǎn)上的無效活動的隨意發(fā)生呢?”
落日城甚至能管到任意場所的議論行為,禁止貨幣私鑄雖然花費了很長一段時間,但在顧川進城后的節(jié)氣里,基本算是成功了。
“確實如此……”
少年人懷揣著不安,沉入了異國的夢鄉(xiāng)。
他在夢里掙扎了一段時間,夢見了無趾人在大陵山脈的奔跑。
然后現(xiàn)實里,有人敲了敲他的后背。
“誰?”
他幾乎立刻要發(fā)出聲來。
一邊的初云困倦地揉了揉眼睛,和顧川一起看到一雙透著點灰藍色的眼睛在暗淡的光中熠熠。
這是秭進又偷偷地溜進了屋里。
秭圓則在一邊一動不動,陷入到了某種類似假死的睡眠的狀態(tài)中去了。
“你給我講了那么多外邊的事情……我也要報答你呀……”
披著少年人皮的秭進在黑暗的室內(nèi)閃爍著興奮不已的光。
“你想要見見這座名為追尋答案的城市的其他區(qū)域嗎?”
他好像有些害羞,雙手垂在身后,反復搓揉。
他說得小聲,生怕驚恐了秭圓。
“外面的世界,我們沒有得到許可,出去的話,會被立刻逮回來?!鳖櫞▏L試過向秭圓或者正廿請求過這一事件,但他們都拒絕了,說沒有得到導師的許可。
“負責監(jiān)視出入行為的是寓宇導師,寓宇導師在這時候會休息六分之一個標準時的時間,因此現(xiàn)在不用擔心!它的監(jiān)視只會監(jiān)視移動行為,也就是你從一個地方轉(zhuǎn)移到另一個地方,假如你在它休息的時候消失了,對它來說,沒有發(fā)生移動,它就不會記錄下來?!?p> 秭進知道顧川的解答城語說得不好,他也是盡量用最簡單的語句陳述的。盡管如此,它口中的寓宇導師的行為邏輯也讓顧川感到迷惑。
但少年人和少女互看一眼,都察覺到了彼此活躍的作死的心思。
顧川不再猶豫,說:
“走。”
于是秭進笑了起來:
“快!”
三個人從齒輪門里溜了出來。溜出來的時候,秭圓轉(zhuǎn)了個身,好似往外望了一眼,嚇得秭進趕緊把門合上了。秭圓落在了齒輪門后的黑暗。而在略有點光的暗里,三人獨行。
來的時候,沒有時間觀察這長長的齒輪房間。
去的時候匆匆,他看到這不停彎曲的好似從巖石里挖開的廊道的墻壁上,畫著一個帶著兩道豎杠的米字符號。
“這是什么?”
顧川想起了之前看到的第十問題區(qū)域的標志。
“這是第十二問題王國的標志,一共有十二個筆畫?!?p> 秭進答道。
秭進的機械手上有一圈玻璃環(huán)帶,發(fā)著霓虹般的色彩,他將這個符號照亮了。
顧川恍然大悟。那去掉兩杠的米字兩圈型符號,只有十個筆畫,則是第十問題王國的標志。
秭進走的路線格外奇怪,他先是沿著齒輪長廊走了兩個拐彎,然后來到了一面墻邊。這墻仔細看,才能看出有一部分畫著四條淺淺的痕跡線,圍出了一塊正方形。秭進輕輕推開這個正方形。里面是個比入口大得多的房間,里面有個小桌子,擺著一本玻璃書。
“進?!?p> 三個人走進這房間里。
秭進再把這正方形合上,于是不知哪里發(fā)出一聲異響,這小的房間開始運轉(zhuǎn)起來。這封閉房間有點像電梯,但不是直上直下的……而是沿著彎曲的軌跡。
盡管看不到外面,但可以從身體感受到的加速度的方向上感應到。
從這點看,更像是摩天輪……一個建立在巨大齒輪上的摩天輪。
“你要把我們帶到哪里去?”
顧川問秭進。
秭進得意地說道:
“我知道秭圓是怎么說的,這群人認為我們得了精神病,但我們并不是……我們要比它們正常得多!是它們不正常!我要帶你們?nèi)サ木褪沁@十七個王國里、無人知曉的、屬于我們這群精神病的角落,你怕不怕呀!”
顧川說:
“我們是從落日城里冒著艱難困苦逃出來的,不怕去往你們這隱秘的角落!但我聽說你原本是解答第四問題的,第四問題是什么?你為什么放棄了?”
秭進沒有像顧川預料的一樣,顯露出對這個解答的城市加諸這群齒輪人身上的責任的厭惡,反而身端挺直,它莫名地,在這小房間的光照里,有一種無言的莊嚴。
“第四問題的一般形式描述是——”
他做出了與秭圓一樣的幾乎朝圣客的虔誠的手勢來,然后肅穆地說道:
“我們能選擇做什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