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狩獵幽靈
兩人沒有拒絕。
與秭進約定時間后,移動廂室重新啟動,沿著巨大齒輪登上被層層建筑遮掩的最高處。
秭進用自己的手打開房門,他們都看到秭圓還在沉默的睡眠之中。他便松了口氣,愉快地向兩人擺了擺手,說別忘了呀,等到門一合攏,便飛也似的腳步往外逃走了。離奇經(jīng)歷的兩人默默地回到草堆上。
少年人躺在草堆上的時候,這短短時間的經(jīng)歷還在他的腦海中不盡盤旋,逐漸演變?yōu)閷θ舾蓚€標準時后的行動的想象。有些想象與過去勾連,飛回了棲龍在群山之間徘徊的樣子,有的想象漫無邊際,他感到大片大片的云即將將自己淹沒。
他困倦地睡著了。
第二天,大約可以稱為第二天的時候,秭圓一整天都沒回來。大貓般的正廿抱著他帶來的一片片的玻璃書,在草堆上滾來滾去。正在學習文字的少年人小心地問了下秭圓的動靜。
可能是在草堆上滾熱了,正廿就像是人脫去手套一樣,脫去了自己的貓爪,露出身體的機械結構散熱。
接著,它說:
“秭圓可能是收到了任務。第十二問題是生物問題,第十二問題的解答組需要經(jīng)常出勤,前往異族營地進行溝通、觀察和調(diào)查?!?p> 顧川心里有了底,又發(fā)現(xiàn)另一茬:“第十二問題是生物問題,那你們一般都把第十三問題叫什么?”
正廿瞥了他一眼,說:“不甚了解的家伙們,會將我的問題簡稱為語言問題?!?p> 時間過得格外之快,寓宇導師再度進入休眠的片刻,齒輪人旋開了。秭進、京垓還有一個他們不認識的獅子頭齒輪人一同站在門前,望向門里的兩人。
顧川問:
“我們有什么要準備的嗎?”
秭進剛想說沒有任何要準備,沒有腦袋的京垓卻問道:
“這是有些講究的……你們是哪一型的人種?”
“哪一型?”
“體內(nèi)的‘氣壓’足不足?”
這是個怪問題。顧川壓根不知道是哪個氣壓,哪里回答得上來。
他們坐在隱蔽的廂室中,隨廂室在未知的空間中下降。
京垓說:
“你們應該是星形大域里脊索動物界中需要呼吸的有氣綱。你們也是走沙漠過來的。走在沙漠里有呼吸困難的癥狀嗎?”
初云坐在一邊,不說話,任憑顧川說話。
“算有的?!?p> 顧川掂量了下。
“那就需要空氣的過濾器?!本┷蝾D了下,又問,“你們外表殼的屈服強度是在什么水平上的?”
屈服強度是顧川還沒學到的解答城語言中的名詞。他滿是茫然。
“屈服強度就是你們的身體被什么質(zhì)量的大石頭砸,會發(fā)生難以恢復的、長久的甚至永久性的、明顯的、變形的程度?!?p> 秭進解釋道。
“我明白了?!?p> 這詞在機械和材料學中常用,但問題是顧川又沒砸過自己,他想象中能砸彎自己的大石頭,他也不知道有多重??!
“可以讓我摸一下你的手嗎?”
沒有腦袋的京垓在說話的時候,猶如一片虛空正在低語。
顧川伸出手來,京垓便伸出自己的手。他的右手裹著白絲手套,輕悄悄地落在顧川的手腕上,顧川卻感覺自己的皮肉骨仿佛被某種千斤重的東西壓緊了。
這是一個要遠比秭圓或者秭進更為神秘莫測的齒輪人……
京垓可能與京垓九一樣結合了未知的奇物。
顧川想到這點的一瞬間,京垓猛地縮回了手。
“怎么?有什么問題嗎?”
顧川問他。
無臉的齒輪人沒有任何可供觀察的表情。
“沒有問題……”
誰也不知道它的聲音是從哪里傳來的,或許是從它頭的空洞中傳來的,也沒有人知道這齒輪人思維中的驚異。
只有它自己知道它在剛才的試探中,所感受到的驚人的發(fā)自血液的灼熱。
京垓一聲不發(fā),只道:
“載弍(èr),準備一下,我記得我們的私藏中有適合他們的作戰(zhàn)裝備。”
那獅子頭齒輪人的大名原來叫做載弍。
獅子頭沉默地點了點腦海,示意自己知道了。
說來,在秭圓所屬的齒輪人的上層,所有的物資似乎都無需交易,齒輪人一般也都是按需取用。不過在精神病齒輪人們所居住的下層大洞,所有的物資都需要交易,哪怕是一塊石頭,可能也需要付出足夠大的代價才能獲取。
“因為我知道這塊石頭真的價值一個世界,因為里面棲息著一位最古老的神明靈魂的碎片。”
反正賣石頭攤販就是這么對顧川說的。
“你不信?那你快滾???”
只能說,一切被解答城認定為精神病的齒輪人確實是有理由的。
不過名義上的報價和實際的價格是兩回事。名義上的報價可能高過天,實際的價格可能只需要足以打動齒輪人的心。但齒輪人近乎無欲無求,所以它們被打動的下界可能高到離譜,也可能低到不可思議。
好在京垓、秭進以及獅子頭這三人組下界低到不可思議。
它們與上層一樣,作戰(zhàn)裝備幾近完全免費的共享。
“你問得真奇怪……”秭進露出了迷惑的表情,說,“這些裝備假如不能確認幽靈鬼魅的真實存在,不就是廢銅爛鐵嗎?只要能帶著人們一起確認我當初見過的鬼魅,那就是有價值的呀!最好,我還想叫這全部解答之城的人一起隨我見到,哼哼哼……好叫他們后悔!當初居然敢認為我是錯的!”
說著,他就想入非非,誰也不知道他在為什么樣的場景突然爽了起來。
作戰(zhàn)裝備是一種乍看上去有點像是宇航服的笨重的衣服,頂上還有一個球罩,球罩連著過濾器,可以過濾空氣。
但入手以后,就能發(fā)現(xiàn)上面擦破的縫隙很多,換而言之,這件作戰(zhàn)裝備已經(jīng)很久了,并且不具有氣密性,只能用于蔽體,和較低等級的防護。
京垓說這是曾經(jīng)為了潛入地底,往更深處挖掘所用的。
初云似乎很喜歡這種笨重的胖胖的衣服的體驗,她穿上后,伸出雙手,在街道上走得像個鴨子,蹦蹦跳跳地,然后又故意摔倒在了地上!胖胖的衣服在堅硬的鋼鐵上彈跳了一下,這少女就忍不住咧開嘴微笑了。
“呀……”
補給上,京垓與秭進也早已準備妥當。
在精神病人們的注目中,五個人再度坐回廂室,隨廂室上升,隨后走不為人知的小路從一處巖地的沙穴中離開了解答城。
于是顧川又一次見到了大荒。大荒的沙像是殺人的利器,在空中滾滾地飛旋盤桓。整個盆地,好像都是暴風的胎盤。
他感覺自己不是在地球,而是穿著宇航服飛在火星的表面上,隨時可能被可怕的塵暴吹起。
解答城的墻壁上,那幾個洞穴口正在吹出可怕的氣。
“那是什么?”
“那是為了解答天體問題的人們正在嘗試再一次地利用人間的大風干涉天上萬物的運作,從而嘗試求出更深的天體存在的規(guī)律?!?p> 天體問題就是第十問題。
京垓始終挺直身子,它好像不是走的,而是飄在無邊的沙里的。無窮的風從它的腦袋中穿過,像是漩渦一樣迷幻。它向兩個異鄉(xiāng)人繼續(xù)說道:
“快走!馬上更大的風要來了,我們是抓不住你們的!”
顧川和初云連忙跟上了前面的三人。
至于身后,從解答城的城墻里吹出的氣與天地的狂風交匯到了一起,不再有一個統(tǒng)一的方向,一切都在離奇變幻地旋轉(zhuǎn),偶爾風往身前吹來,要把人刮回解答城去,偶爾風就從身后追來,好似要把人帶到無窮遠處。
沒有定處與方向的風形成了前所未有的混亂的漩渦,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無止息地暴動。
秭進在風中大聲對京垓說:
“之前我們就是出來晚了,所以沒有成果!弄得原本的幫手都放棄了?!?p> 秭進的話讓顧川感到迷惑。
上一次他們的出來應該是他和秭圓歸來的那次,秭圓說他們是去狩獵了。當時顧川還看到了巨大的齒輪零件。
“是的,因此這一次,我一收到消息,就匆匆通知你們了?!?p> 京垓不急不忙地說道。
風刮起地上的塵土。塵土交織在一起,順風通往天上。于是遮天蔽月,萬物荒蕪。無邊的渾濁支配了全部的世界,好像人走的不是陸地,而是最深的海,可以見到海里游著無數(shù)的魚兒。魚兒是游散的沙。
沙暴遮蔽最后的月亮,一切都沉入黑暗,那獅子頭齒輪人帶著一個巨大的扁平的車輪樣的東西出來。車輪上下散發(fā)著熒光,所有靠近他們的沙粒都被吸附在了這車輪般的東西上了。
而秭進解開了包裹,拿出另一個大車輪,放置在于獅子頭齒輪人對稱的另一外側。于是被吸進獅子頭車輪里的沙粒全從秭進的車輪中心的齒輪中被吹飛出去。
至于兩個車輪之間,一切風力沙暴都被減弱了。
顧川受到的壓力頓減,他走到秭進身邊,對這車輪大感有趣。秭進也是個沒防備的性子,他大大咧咧地說道:
“這奇物是很久以前留下來的,叫做……叫做……”
兩人基于語言障礙沒法溝通了,商量了好久才能從兩種語言中得出一個好的共識的翻譯來,把它叫做六趣轉(zhuǎn)輪。
“轉(zhuǎn)輪有六個,是解答城的寶物之一。”
在齒輪的社會里,為了解答最初與最終的問題,一切東西都共享使用的,不過這種共享也依賴導師們所做的分配管理。
京垓不知走了誰的渠道,將其中兩件拿到了手,用作沙暴中的旅行。
顧川借了這福氣,第一次能在這般深海的沙暴中行走,他睜大了眼睛,靠著六趣轉(zhuǎn)輪的熒光看到遠處。
只見到茫茫黑暗一大片的世界,仿佛一切都已經(jīng)死了,都被打碎,都被攪拌機攪到了一起,在天地的熔爐之中,旋轉(zhuǎn)飛躍。
他們好像不是在沙漠上行走,而是在“沙漠中”行走。
頭頂是沙子,腳下是沙子,左邊是沙子,右邊也是沙子,前面是沙子,而后邊……
顧川心有所感地往后看去。
果不其然,他在過來時所看到的駭人的塵墻,又重新聚起來了。這塵墻也許是自然現(xiàn)象……但也許也是為了解答第十問題,這些齒輪人們特意操控與誘發(fā)的。
“聲塔在向外預警了,時候可能快要到了!”
秭進對京垓大聲說。
“是的,他們的實驗即將達到最高潮?!?p> 京垓的聲音,第一次傳出連顧川也讀得懂的欣喜。
而聲塔,顧川這才了解到這是解答城的另一設備,它利用一種可能是超聲波或次聲波的原理,會像大荒中所有的齒輪人示警、傳播關鍵的災害信息。秭圓就是因為聲塔才提前理解了風暴的起源。
他們繼續(xù)向前走。沒一會兒,秭進又興奮地大叫道:
“我們快要到達當初的觀測地點了!”
他們在風沙中,眼見這無限的時間與空間好像一起凝滯在無序的物質(zhì)的運動之中。所有的物質(zhì)都分不清晰。從身邊掠過的可能是沙子,也可能是樹木的碎屑,還可能是某些蟄藏于沙海中的生物的尸體。沒有東西不在動,一切都在無盡地運動。
這種運動不是生物的主觀能動性的,而是被動的、消極的,被自然界所推動的,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主動地反抗這一切。
因此,這不會被認為是一個活著的世界,這就是明明瘋狂無比的大荒卻給少年人一種死亡的世界的感覺。
“是的?!?p> 京垓也失措地低聲道。
顧川與初云在此時只能作為他們的行動的見證者。
“這一次,我們一定能抓住那個大家伙的!一定能,一定能的!”
秭進又開始大喊大叫。
一陣暴亂的風幾乎要把轉(zhuǎn)輪也要吹起。獅子頭和秭進因激烈的運動全身冒煙,才把轉(zhuǎn)輪按在地上。
獸皮與人皮在此時都一般脆弱不堪,露出十幾處的破綻來。
在當初的夜晚,秭進第一次見到鬼魅的巖石早已被風沙磨礪而化為塵土,但秭進對這個位置仍記得清清楚楚,他們站在那片被磨盡的區(qū)域上,好像等待見識人生第一次日出的登山客。
轉(zhuǎn)輪的熒光不知何時,也被風吹滅。濃重的黑暗里的世界簡直不再像是一個陽間。
他們被迫手拉著手,用彼此共同的體重力量抵抗風的吹飛。
堅持,還有等待。
到了這時,秭進不再發(fā)聲了,誰都不再發(fā)聲了,他們沉默得只能聽到彼此的呼吸。
不知多少千米的,只在異界才存在的恐怖的塵墻徹底卷入上空,天空與大地的光學透視位置隨之抵達了最正確的、令世界最暗的時刻,于是他們真的看到了眼前、穿來了并不屬于活物世界的光芒。
只照亮了一瞬,便在月光中乍然消失。
但下一瞬間,月光重新被一點不剩地遮蔽,于是那不屬于現(xiàn)代世界的光亮便會再度現(xiàn)身。
而鬼魅就繼續(xù)行進,迷失在這個被茫茫微塵所填滿的世界里。
他們看到了。
那是一艘幽靈的巨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