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拼湊尸體的人（下）
說不清楚的味道便由此混進空氣，竄入人鼻。
而人的血好像無法停留在這植物與立方體上，只順著葉與刺、平滑的輪廓一一流落，奇異地積在內(nèi)箱的底下了。
少年人縮回手，舔了舔自己出血的手指。他正在思考怎么把這東西取下來的時候，耳邊卻響起了某種扣件松開的聲音。
“什么……”
他還沒反應(yīng)過來，但下一瞬間，破空之聲就嘶鳴空氣之中。他本能地朝著空氣流動的方向身倒。
就在那瞬時，高速滑過的長條狀尖銳物幾乎擦過他的鼻尖，他以為那東西即將對他展開攻擊，連忙用雙手做盾護在胸前。
但……沒有。
那尖銳物只是從他的身前掠過，最終復(fù)歸到核心的邊緣，護在那邊不動了。
初云踢開那助手齒輪機，載弍趕緊接住。接著，初云徑直伸手，五指相握，便抓住另一個從她身前滑過的尖銳物。顧川在那時摔到地上，他重新站起來后，總算望見了那東西的真形。
那是兩只簡諧的機械手，還沒有復(fù)雜的形狀，就連手指都不曾做出來，換而言之，它還無法抓握物體。由于關(guān)節(jié)太長，因此，這機械手的轉(zhuǎn)向也僵硬，會掃出一個半圓形，這個半圓形在剛才掃過了顧川的鼻尖。
“做成這東西的轉(zhuǎn)軸……可能就是之前丟失的轉(zhuǎn)軸。”
初云一眼看穿了埋在其中的零構(gòu)件的形狀。
它原本在望遠鏡表殼內(nèi)層的狹窄空間內(nèi)，也就是材料板與材料板的夾縫之間。人們可以看到在機械臂的長方形的出口處，有散開來的夾板，是原本的固定裝置。
那齒輪人的尸體被用來做成了機械手。
而那核心久久沒有動作，只有在場的三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皆是面對神秘、一無所知。
顧川有意打破這一僵局：
“初，松開吧，讓我們看看它會怎么做?！?p> 初云松手了。
與此同時松開的機械手晃了晃，他們原以為這東西會襲擊他們，結(jié)果卻沒有來，而是退縮，而是那小小的長滿植物的核心所在的房間前……互相交叉，接著停止不動了。
它既沒有傷害外界，也沒有想要擊退來犯，而是手忙腳亂地、好似一個孩子抱住自己的雙臂，躲在墻角，瑟瑟發(fā)抖。
“它在保護自己嗎？”
保護自身，是一種復(fù)雜的本能。
不知道為什么，顧川讀到了一種慌亂的感情。
他側(cè)目，又退幾步，保持一定安全的距離，問身后人：
“載弍，你知道齒輪人的構(gòu)造嗎？你知道你們的身體是怎么運行的嗎？如果這是機密的話，你不用告訴我。你可以自己做，和這東西發(fā)生溝通……我們會避讓的。”
載弍是想說他知道的，他也可以單獨做的。因為他絕不愿意齒輪人的秘密旁落于異鄉(xiāng)人的手中，但他確實不知道。
“這是一個謎?！?p> 獅子頭齒輪人平靜地說道：
“按照博物導(dǎo)師的說法，我們并不依賴一個核心，而是依賴一個整體的結(jié)構(gòu)。雖然我參與死后問題的研究，但我確實的并不知道我族的結(jié)構(gòu)?！?p> 他是知道一般高等動物的身軀的。
各種各樣的器官，會流血，會有排泄物與體液，會有密密麻麻的管道與復(fù)雜的骨頭，其中的共性在于功能高度分化。但齒輪人確實除卻模仿了人類的外表，確實說不出一個獨一無二的核心。
“我們在拆解之中，自然地會喪失功能……”
載弍寂寞地說道。
顧川從自己的包中拿出紗布，在受傷的手指上纏了纏。他的目光落在載弍懷里的東西上：
“這個齒輪機、會是作案者嗎？”
“不會……這個齒輪機沒有出格的地方。”載弍看了看懷中的小東西，“應(yīng)該就是我所說的、比較珍惜的我族造物?！?p> “那這東西究竟會是什么呢？”
顧川轉(zhuǎn)過頭去，重新看向了那有著兩根機械手的、正在自我衛(wèi)護的，與水車、與水帆長到了一起的奇異構(gòu)體。
載弍無法給出解答。
它的雙手在三個人退后后，小心翼翼地還想要撿起地上的蓋板，重新將自身封閉在望遠鏡內(nèi)核的深處。
船在水上，而頂上燈花。燈光映入凝滯的水中，是跳動的綿延不絕的金虹。玻璃般的室內(nèi)，光輝無處不在，人的影子便只在自己的腳下。
初云回轉(zhuǎn)身來，重新抓住那被載弍控制住的助手齒輪機。齒輪機還在撲棱著自己的螺旋槳，想要飛到空中，但被初云按死了。
它發(fā)出了嗚嗚的聲音，它相對于胖圓的身軀小得多的四只小腳被初云用手指彈開。接著它懷里死抱著的玻璃書便到了初云的手里。
那片玻璃書又薄又小，質(zhì)量也輕，換而言之，里面蝕刻不了多少內(nèi)容。她示意載弍，載弍眨了眨眼睛，便用眼睛的強光照來，使玻璃書的文字得以被映照而出，射在同樣玻璃般的墻壁上。
上面的文字很少。
在玻璃書蝕刻的齒輪人是漫不經(jīng)心的。
三個人看到第一段寫著的是：他沒有勞動，而是偷偷藏在水車里，是我理想的實驗對象。
這句話讓載弍感到不寒而栗。
而初云和顧川的表情更不好看。
拒絕勞動是齒輪人的精神病特征。換而言之，曾經(jīng)確實有至少一個的精神病齒輪人藏在死或生號，躲開了其他齒輪人們的視線。
但問題在于……寫作者是誰？
寫作者在抓住那個精神病齒輪人后，又對他做了什么？
“他可能是按照齒輪人的記錄習(xí)慣，留下這份記錄的?！?p> 載弍不平靜地照亮下一段。
第二段只有很短的一小行：齒輪機助手舉報了我。
盡管三個人都意識得到文中所寫的齒輪機助手未必是他們現(xiàn)在抓住的這個，但他們確實的、目前只有這一個懷疑對象。
初云將那齒輪機晃了晃，齒輪機又發(fā)出了嗚嗚的聲音。這似乎是有點智慧與人性的小家伙把自己抱緊了，像是一個受傷了的幼獸正在舔舐自己的身軀。
可惜的是，它遇到的是初云。初云對這種非人生物的可愛無動于衷。她更加惡劣地拎起這齒輪機的一小塊螺旋槳，把它吊在空中，看著它左右搖晃的樣子，饒有興致地說道：
“這東西可能就是他的助手?！?p> 顧川點了點頭，目光重回到玻璃書上。
這玻璃書是他們唯一的線索。上面的第三段就更簡單了，只有一個單詞：
煩。
“那人可能遇到了許多麻煩的事情？”
顧川說。
他們并不清楚。只知道在某個并不遙遠的過去，在這個齒輪人的前線基地之中，曾有一個極有可能是偷偷藏匿在陰暗角落的齒輪人，做了一些主流的齒輪人們并不允許他做得事情。
載弍沒有應(yīng)聲。它的玻璃眼睛射出的光繼續(xù)下移。
接下來的第四段寫了一句和上面都沒有關(guān)系的話：
我的手臂與我發(fā)生分離超過一分鐘后，我對外部空間的感應(yīng)能力、與聯(lián)想能力，似乎得到了削弱。這是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需要得到更多的確認。
“他究竟在做什么？”
顧川忍不住驚異出聲。
載弍也連忙向下望去。
但下面只是一大片接著一大片的模糊的字眼。所謂的模糊是指原本有一些字，但這些字都被劃去了，只留下玻璃書內(nèi)部的蝕刻被寫作者或者使用者用針磨平的痕跡。
大致可以看到一些可能是關(guān)于切除與重裝的筆畫。
而這些字眼都是模糊不清的。但當(dāng)載弍縱覽全文時，便與其他兩人一起看到這全部的磨平居然造就了一個巨大的齒輪人的符號。
一個叉。
載弍說，這是示意錯誤的符號。
于是，偵探們的目光就下降到了玻璃書的最底下。這里寫的話，稍微多了一點。但卻更讓人難以接受：
想要知道自己是什么，就需要用自己做實驗。我終于理解到，別的一切都無法消解我的疑惑，而我唯一的解答方式一直擺放在我的面前?，F(xiàn)在，我將無所畏懼。而我的成果就是我自己。
室內(nèi)一片空寂，三人互相無言。
載弍本能地繼續(xù)下移目光。目中的光照卻只越過了玻璃書的邊緣，在迷蒙之中射到地板上。地板發(fā)出微微的熒光，猶如夜里的燈花。交互流動的空氣發(fā)出細微的幾乎聽不見的聲音，混混沌沌先生小心翼翼地溜進死或生號內(nèi)，看到三個家伙愣在外部觀察室，趕緊往身后滾了一圈。
它嘟囔了一聲：
“傻子們所說的殺手在哪里呀？趕緊來殺了我呀，要是吃了我……就更好了。你吃到了一顆美味的蛋，而我終于可以不用當(dāng)?shù)傲恕Ｎ覀兌加泄饷鞯奈磥??！?p> 這一場發(fā)生在過去的死或生號上的事情的記載就到此為止了。他們在死或生號上又進行了一遍搜索，但沒有找到任何更多的補充。
單從玻璃書上所能得到的信息來看，只能知曉這個人可能為了追求“自己是什么”這一問題，而使用自己做了實驗。那到底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個古怪的類似齒輪人的核心的東西，與這躲在望遠鏡筒里的齒輪機，人們依舊是一無所知的。
信息的缺失，讓一切變得籠籠統(tǒng)統(tǒng)。
那時，初云率先出聲，對其他二人說：
“這還是一個有些意趣的家伙?！?p> 載弍搖了搖頭，他壓抑自己對這過去人的憤怒，道：
“他也是一個精神病齒輪人而已。他前面既然說他抓到了一個理想的實驗對象，換而言之，這個‘他’很可能是齒輪人，只是一個患有精神病齒輪人。他一定做了錯誤的事情。他需要遭到審判！”
“不過，在遭到審判之前，我想說，他可能是個真誠的求道者。”
顧川小聲地說了一句。
載弍抿著嘴，絞盡腦汁，思考反駁的語句的時候，顧川又道：
“這些不重要啦。這人做了什么，是交由解答城審判的，是不是？”
“是的?！?p> 載弍喃喃道。他不知道現(xiàn)在的解答城會怎么處理這個信息。
“你可以留下一份記錄，或發(fā)出一份訊息，告知解答城里的眾人這里的事情存在過……但那人已經(jīng)死了，那人所做的事與我們所要做的‘世界問題的解答’并無絕對性的關(guān)聯(lián)?！?p> 載弍撇頭不說話了。
“重要的是，現(xiàn)在存在在這里的這東西是什么？”
“它應(yīng)該是，那人死后，留下的某種……產(chǎn)品吧？”
載弍并不能確定的說道。
“是的，所以，我們的問題還沒有解決?！?p> 顧川重新舉起了龍心角，嘗試性地將其放在額頭。于是那無限無垠的黑暗，以及那黑暗盡頭所萌動著的無垠的光圈，都重新回到了他的眼簾，進入他的視覺神經(jīng)，而在他的大腦中形成無數(shù)光怪陸離的影像。
“你要做什么？”
載弍問顧川。
顧川只噓了一聲，示意載弍閉嘴。
然后他輕輕地低下頭，手握龍心角，用頭頂著龍心角，分叉的角尖對準(zhǔn)了那被無數(shù)水車與水帆包圍的核心之上。
猶如幼鹿的鹿茸，不知從何處遺留而被齒輪人獲得的奇物，在‘思維’的視野的途徑中，輕輕刺入那片正在閃爍光明的思維體。
最開始，這種接觸是安靜的，顧川好像聽到了一陣恬靜的呼吸的聲音。
但那并非是呼吸的作用。
他意識到這種認識是他的大腦對并不確定的事實進行補完的結(jié)果。
他感覺這東西好像正輕輕隨著水車與水帆的波動，在呼吸幽冥的氣體，維持著自身的運轉(zhuǎn)。
外面，初云見到那根被顧川手扶頭頂?shù)慕且呀?jīng)完全抵在了那銀白色金屬的核心之上。
“這是新的用法嗎？”
而少年人所見到的東西，已經(jīng)遠遠越過了外面的人的想象。如果載弍知道，便會理解這是龍心角與龍心角之間才會發(fā)生的感應(yīng)。
那時，一陣簡單的，間歇性的，作為恐懼的感情緩緩地流過了顧川的神經(jīng)。
純粹得仿佛一股清澈的泉水緩緩地流過干澀的土地，原始到像是剛出殼的小鳥連眼睛都睜不開的鳴叫。
簡單到一眼就能見到底，而摸到它的深處。
它什么都不知道，因此什么都感到陌生。
作為本能“近乎于預(yù)設(shè)的”恐懼感逐漸消解的同時，顧川開始意識到，它開始對顧川的接觸感到新奇，它的思緒變得歡悅起來，好像在不停地問——
你是誰？
但這是不完備，因為它還沒有建立那復(fù)雜的概念，只是一種單純的，對某種東西的純?nèi)坏慕咏?p> 最后，它開始在思維的世界中，比量自己與少年人的差距，好像深陷一個無盡的迷宮，又像是在兩幅無窮的拼圖之上尋找無數(shù)不同的異端。隨著比較的不停進行，這小小的萌動的新生的意識感到累了，它打起了瞌睡——
是一種類似于睡眠的齒輪人的休息的方式。
顧川松開了龍心角。而那一切的接觸便如同云消霧散，不見蹤影。
眼前的東西仍然是一塊冷冰冰的金屬。
少年人問：
“載弍，我聽秭圓說過你們會自我拆解與重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你們怎么學(xué)會的？”
載弍曾與京垓一起進入齒輪人秘密的最深處，因此在這個問題上，他意外地比其他的齒輪人知道得更多。但他仍然不知道要不要答，只斟酌地說道：
“我不知道，但從我們一開始就是這樣了。”
“拆解以后，你們原來的記憶會消失嗎？”
“會的，就是徹底死了，沒有什么別的意思。”
少年人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那我就知道這東西是什么了……”
“是什么？”
載弍迫不及待地問道。
少年人說，這是一個為了探尋自我的齒輪人在拆解了自我后，受縛于它的最終自我的本能而留下的后裔。
至于那具尸體，說不清，是實驗品和拿自己當(dāng)實驗品的實驗者中的哪一個。
或許都有。
偷走了齒輪與轉(zhuǎn)軸的，便就是……顧川瞥眼看向初云手里的東西。
這小小的機器，開始撲棱自己的螺旋槳了。
初云放手，三人便見到這齒輪機依靠螺旋槳飛在空中，朝著那存放有尸體的箱子去了。
至于其余的一切，皆被歷史的云煙籠罩。還活著的每個人都不會知道那臨死的生命究竟是為何如此安排，又最終做成了如今這樣。
只知道，隨著風(fēng)聲與水聲，船將要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