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日出·印象

　　天已格外亮了。

　　原本昏暗的來路如今一片醉人的粉紅，每一朵云的輪廓都金輝熠熠。而太陽就落在云海的東方，凝然不動，只露出一半的身體，便彤紅一片，光芒四射，而幾欲噴薄。

　　它還沒有完全出來，黑暗的云帶就已經(jīng)崩潰，散作天上天下的無數(shù)縷，悠悠地、各奔東西。

　　而回首向來，幽冥的云依舊垂地連天，向上堆到了看不見的茫茫高處，向下依舊深不見底，向左向右照舊延伸到無窮遠(yuǎn)處。

　　一團(tuán)水就這樣漂浮在燦爛潔白的云空中，像是在從一片群山中逃離。而船就在水里，同這團(tuán)水一起，在底下明亮的云海中落下自己的寧靜的影。

　　朝光穿過了云，灑在水上。久居黑暗的船體第一次陽光普照。

　　少年人站在窗前，落在和煦的陽光里。身體暖和的感覺緩解了胃部的饑餓。他忍不住遠(yuǎn)眺旭日東升，并幾乎是虔誠地伸出了自己的雙手。假設(shè)顧川并不具有地球二十一世紀(jì)唯物的知識，他毫不懷疑自己只因這一次日升的溫暖，他就會成為太陽的神祇最忠誠的信徒。

　　浩蕩的天風(fēng)吹拂萬物，清澈的水波在太陽底下發(fā)亮。

　　就在這時，一雙清涼的手從他的身后蓋上了他的眼睛。而柔軟的身軀已蓋在他的背上，叫餓極了的他差點(diǎn)踉蹌。

　　“初云，做什么呀？”

　　顧川不用回頭，也知道這唯一可能的來人。

　　“你不能直視太陽，眼睛可能會受傷。”

　　初云在他的耳邊輕聲道。

　　初云的提醒并非虛假。少年人雙眼受到的光刺激沒有隨著遮擋而消失，照舊在閉眼的世界里留下迷離的光點(diǎn)與光斑。

　　“你說得對！我沖動了……”

　　少年人意識到自己的魯莽了。他把初云的手拉下，握在自己的手里，同時回轉(zhuǎn)過來，背對陽光，看到正對的少女在陽光下發(fā)亮，對著他露出微笑了。

　　現(xiàn)在他沒有任何苦惱，而只有一種模模糊糊的幸福感。

　　初云對他說：

　　“還有最后一點(diǎn)點(diǎn)的食物，走吧，現(xiàn)在該吃掉了?！?p>　　他們無疑問是走出幽冥了。

　　只是幽冥之后的世界是什么樣的，能不能立刻得到食物——能跑的動物或者長在原地的植物，他們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知道。

　　但不論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也不會比這一次橫穿幽冥的虛無到幾近餓死的旅行更加可怕。

　　新的天地在向他們招手，而未來正向他們徐徐走來。

　　為了撫平云帶的幻覺癥，探索客們很久前就已經(jīng)關(guān)閉了船殼的透光功能，如今載弍再度撥動齒輪，將船殼全部打開，于是光回船內(nèi)，死或生號陽光普照。

　　“你好像很吃驚于這光明？”

　　離徹底脫出幽冥還有一段時間，蛋蛋先生閑得蛋疼來找載弍打牌下棋，結(jié)果卻看到這獅子頭齒輪人站在窗戶旁邊，望著太陽在水中投下的光影。

　　載弍默然不言。

　　獅子不是沒有見過光明。

　　齒輪人的世界里有人造的燈光，足以照亮室內(nèi)的某一個角落，讓所有的黑暗無處遁形。至于最近，他也見過大火。大火的明亮非同凡響，曾讓他大為吃驚。

　　但他沒有見過太陽，也從不知道太陽原是這樣的。

　　在剛剛發(fā)覺光亮?xí)r，蛋蛋先生就聽到他發(fā)出了一聲嗚咽，那聲嗚咽聽上去像是一個無助的孩子要哭泣了。然后載弍就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

　　“聽說過吧，只是沒見過。沒見過終究是隔了一層。原來，那兩個人都是這樣的光明下長大的……他們一定過得很酷熱……”

　　載弍說。

　　在光下呆了沒一會兒，他就感覺自己的全身都在發(fā)熱，這種熱好比它在烤火堆，每一片金屬都好像變軟了一點(diǎn)。

　　對齒輪人而言，這倒也不算什么，也不至于生病或死。他茫茫然地說：

　　“只是新鮮，新鮮?！?p>　　棋盤上，載弍落下了又一顆黑子，這一顆子成勢，屠掉了蛋蛋先生右上角的大龍。

　　蛋蛋先生立刻就要悔棋了，說：

　　“重來，重來?！?p>　　載弍瞥了它一眼，說：

　　“你倒是不緊張?！?p>　　蛋蛋先生抬起自己的小眼睛：

　　“哼哼哼，只要死死活活多了，別說太陽、月亮，全黑暗，哪怕是更稀奇的景象也能見到哩！就是太累太苦，見到了，也趕緊送了命了事，懶得琢磨鉆研?！?p>　　載弍發(fā)現(xiàn)蛋蛋先生好像有些變化了。它求死的意志似乎不再溢于言表。

　　日出以后，這獅子頭齒輪人的腦海里塞滿了各種各樣古怪的心思，有些心思是他已經(jīng)做到了世界問題未能做成的壯舉，而有些心思則是對未來的恐懼，有些心思則是對于他的同伴的擔(dān)憂與觀察。

　　他感到疲憊，許可蛋蛋先生的悔棋。這顆蛋快活了。他又問這顆蛋說：

　　“我看你這么說，那你還是知道一點(diǎn)的，你知道太陽底下有什么嗎？”

　　“太陽底下……？”

　　蛋蛋先生說：

　　“嗯，沒什么新鮮的事情的，一切悉如往常?！?p>　　這是它在過去遇到另一個永生的死者時，那位“活得更久的”永生的死者，對這位“活得稍短的”永生的死者所說的一連串話中的一句。

　　水母繼續(xù)飛往前去，云朵越來越散，漸漸不再能組成遮天蔽日之勢。走了那么多的路，過了那么多的時間，但太陽并沒有過多的升起的意思，依舊停在云海邊緣。

　　這點(diǎn)并不讓探索客們驚慌。

　　他們已經(jīng)很習(xí)慣永遠(yuǎn)停留在半空的太陽或者月亮了。他們知道只要他們繼續(xù)往前走，太陽總會往上升一點(diǎn)、再升一點(diǎn)的。

　　只過了一小會兒，初云和顧川就分食了他們留下的最后一點(diǎn)食物，但手指大小的食物不足以填報他們的胃，他們更餓得發(fā)慌了。

　　初云說道：

　　“假如前面還是沒有能吃的東西，該怎么辦？”

　　顧川很難回答這個問題。他和初云一起蜷在墻角。顧川舉了舉龍心角，水母便把死或生號舉起來了，直舉到與頂部皮膚貼合的位置。陽光肆無忌憚地侵入到船內(nèi)，照亮了兩個相知的人。

　　或許是光明給了少年人勇氣。他想了好一會兒，突然說道：

　　“那你就吃我吧。”

　　“吃你……？”

　　初云露出了一種茫然的表情。過去冕下的教誨告訴她能說話的東西是不能吃的，而她靠直覺意識到了某種在生死之外的東西。

　　當(dāng)時，她給出了一個可能只有她才可能給出的回問：

　　“為什么吃你，而不是吃我呢？”

　　少年人被這話的活潑逗笑了：

　　“你覺得原因是什么？”

　　初云認(rèn)認(rèn)真真地想了，她以一種純潔無瑕的食物上的考量說道：

　　“你可能是覺得你比較高大，肉比較多，我的胃口比較小，所以吃你的話，能讓我一個人活得更久一點(diǎn)？”

　　這是個嚴(yán)苛的不帶任何情感的理由，居然把顧川說服了。

　　他認(rèn)真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好像確實如此?！?p>　　只是隨后，初云就嚴(yán)肅地反駁道：

　　“但我認(rèn)為這是不對的，因為你有永生之肉，永生之肉會吊住你的命。所以也許你吃同樣的東西，撐得可能也更久一點(diǎn)……這需要數(shù)學(xué)，數(shù)學(xué)的證明?！?p>　　自從她從顧川這里掌握數(shù)學(xué)以后，她就開始迷信于這一神秘莫測的形而上的武器。要不是少年人的阻止，她是真要計算誰吃誰才能活得更久了。

　　“什么數(shù)學(xué)啊，它需要的是經(jīng)驗的證明?！鄙倌耆碎_始抬杠了，“你要收集你這樣的人吃我這樣質(zhì)量的肉能撐的時間，還有我這樣的人吃你這樣質(zhì)量的肉能撐的時間，是不是？”

　　“好像是這樣的……”

　　說著，說著，在陽光下的少女閉上了雙眼，像是天使睡著了。

　　她睡覺的時間到了。

　　顧川用最后的力氣把初云抱回了她的房間與她的床上，接著來到外部觀察總室，找到了載弍，他問載弍：

　　“望遠(yuǎn)鏡能用嗎？”

　　載弍搖了搖頭：

　　“我族的設(shè)備在這樣的強(qiáng)光下運(yùn)作不是很良好……需要一點(diǎn)時間調(diào)整鏡片，我想‘望遠(yuǎn)’很快就能做完。”

　　他用望遠(yuǎn)稱呼望遠(yuǎn)鏡里的那個被造出來的小齒輪人。

　　顧川點(diǎn)了點(diǎn)頭，示意自己知道了。沒有血色的嘴唇一張，他又說：

　　“我現(xiàn)在沒有力氣，你能帶我到外邊看一看嗎？”

　　“外邊？”

　　“船頂。我叫水母把死或生號送到很接近它的頂部的地方了。”

　　“我的意思是為什么要到外邊？”

　　年輕人給出的回答簡單而直白：

　　“突然不想在船里，想親眼看看外面的世界，水體總歸是隔了一層……畢竟也好久沒到過外面了。上一次還是大火短暫的出訪?！?p>　　他沒有說他自己，在可能有幾個月，或者一年，也可能是比一年更多的時間里，被鎖在那艘船里，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去不到。

　　而當(dāng)時，蛋蛋先生正在乘載弍不注意，叫小齒輪機(jī)給他偷黑棋。齒輪機(jī)不樂意，還踢了蛋蛋先生一腳。蛋蛋先生暈頭轉(zhuǎn)向地落回睡箱里，躺了好一會兒，便聽到了少年人的這句話。

　　它突然意識到盡管這人從來沒有向它那樣抱怨無聊，甚至帶來了幾種桌面的游戲，但可能……確實的、無比期待新鮮的空氣。

　　顧川堅持不穿防護(hù)服，載弍順從了他的意見，穿好防護(hù)服就背起虛弱的少年人，在排氣室里掀開艙頂門，然后走到了死或生號的頂部，也在水母的上方。

　　世界從一個狹小的牢籠中解放了。

　　微風(fēng)帶著不知何處而來的芳香，輕柔的吹在獅子與少年的身上，而伸手仿佛就能摸到四周的云朵。明麗的晨光以一種恰到好處的溫度撫摸世人，溫暖而新鮮的空氣充斥了他的全身。

　　少年人確實是感到愜意了。蔚藍(lán)的天空下，他從載弍的背上下來后，幾乎要被風(fēng)吹走。載弍拉住了他，他便哈哈大笑起來，接著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叫喊。聲音遠(yuǎn)邁云海，落入伸手可及的天地里。

　　云確實越來越稀疏了，已經(jīng)不再能阻擋他們的視野。

　　往回看去，他們曾經(jīng)所在的那片云帶的形狀再度清晰可見，以一片紅白的曙色在他們的身后照舊無限廣大，猶如一面不可躍過的高墻。

　　這說明他們確確實實地已經(jīng)離開了第二云帶。

　　顧川抬頭，想要借陽光目視云帶的走向，卻只覺得無邊無際的白云好像已經(jīng)飄到了天空無際的遠(yuǎn)方，穿過了全部的世界。

　　而兩邊延伸的云海，則像是送行他們的衛(wèi)兵。

　　“我們確實是出來了?！?p>　　叫完那一聲后，他已經(jīng)沒有力量，只細(xì)微地說了那么一聲。

　　載弍牽著他的手，說：

　　“是的?！?p>　　載弍的關(guān)注點(diǎn)與顧川不同，始終在那太陽之上。他的眼睛可以直視那火紅的烈日。等出了船，沒有窗戶或者水體的阻擋，他便無可阻礙地看上了。只是他越看越覺得目眩神迷，恨不得立刻用望遠(yuǎn)鏡好好看一看這太陽的表面。

　　他指著太陽，問顧川：

　　“那就是你在天體問題的問答時，曾對京垓九所說的……永恒的、燃燒的、一直在發(fā)光的天體嗎？”

　　“是啊。”

　　少年人接著注目云海。

　　他在載弍的幫助下，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一直到死或生號的最前端。身下是巨大的黑玉般的船，船的左右是水母的水，再往下則是蒼茫云海。

　　云海的消散，逐漸帶來新世界的視野。

　　而新世界的全貌，他們已經(jīng)很快就能看見了。

　　他們從容不迫地在船頂?shù)却?p>　　對于載弍而言，是長久以來齒輪人們想要尋找的幽冥以后的天地的真相。對于顧川而言，則是他自己、屬于他自己的愿景。

　　但當(dāng)時，他們的對話卻平淡到了極點(diǎn)。

　　載弍問：

　　“是不是要出來了？”

　　顧川答：

　　“是的?！?p>　　他們無比真切地意識到他們確實代表了一個大荒文明與一個大河文明的認(rèn)知的邊疆。

　　所有的痛苦與磨難在此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四周靜悄悄一片，只有來自異國他鄉(xiāng)的兩雙真摯的眼睛。

　　一朵云的消失帶來一片紫色的土地，一片光芒的反射帶來一塊漂浮著的石礫。最初顯露在他們面前的大地，漂浮在空中。

　　空島受光照耀的上方與其沒有光照的下方都覆蓋著一種紫色的原始的、猶如苔蘚般的生物。

　　但很快，越來越多漂浮著的土地，猶如排列般地出現(xiàn)在他們的面前，而往下望去，能見到一片被紫色覆蓋的大地還在不停地分裂，并向上拋出巨大的覆蓋有苔蘚的石塊。

　　所有的東西都在動，就連大地本身都在分裂和運(yùn)動。不像是一個固定的星球，倒像是一片小行星帶。

　　空行的水母很快飄進(jìn)了這片離散的世界里，在陸地群中飄行。

　　接著，極目遠(yuǎn)眺的探索客們見到了這個新世界的第一個的生物。

　　那是他們所熟悉的……長腳的巨蛇。

　　“棲龍……？”

　　少年人不解地發(fā)聲。

　　但棲龍的體表覆蓋著巖石，這不比棲龍巨大的生靈的體表卻是柔軟的皮質(zhì)，表皮的邊緣，還有許多類似船帆與袋子的更多余的棘皮。

　　它們的數(shù)量不止一個。

　　很快，探索客們就發(fā)現(xiàn)兩個、三個與四個……或者可以稱為龍類的物種在這里到處都是。而等到風(fēng)聲忽變，天邊尖嘯，便有長了羽毛翅膀的龍類飛入空中，接著就是越來越多，他們從未聽聞過、也沒見到過、更不相同的異類生靈開始在這片永光的大地上活躍，靜靜地講述起另一天地原始的秘密。

　　未來的歷史正要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