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波及無辜
準(zhǔn)確地說，他們沒有站在岸上。
而是站在岸的底下。向著頭頂?shù)暮鐾?p> “小齒輪機(jī)，在嗎？”
螺旋槳在空中發(fā)出一陣氣流攪動的聲音，小齒輪機(jī)匆忙飛到初云的身邊。初云打開頂艙門的透光，帶著小齒輪機(jī)識別了那塊正在飄過夢生上方的陸地，也識別了陸地底下正在俯瞰他們的模模糊糊的影子。
接著，她拉起一條長長的細(xì)繩，這是種紙杯電話，可以傳遞一點(diǎn)大概的聲音。初云冷靜地說道：
“現(xiàn)在，你就呆在外部觀察總室，我待會兒要去船里的其他地方看覽情況，而你要聽我講話。等會兒可能會有很多的黑影下來，假如我說要攻擊，你就叫射光攻擊它們，好嗎？”
小齒輪機(jī)嘰嘰喳喳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但立刻搖了搖頭，驚恐地指了指水。
初云了然，小齒輪機(jī)在擔(dān)心夢生被射光傷害：
“沒事的，肯定是在夢生體外，我才會這樣命令。如果你判斷會傷害到夢生，你可以不做。”
少女鎮(zhèn)定沉著地說道：
“而且……其實(shí)這艘船其實(shí)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只是一個好的代步工具。假如真出了問題，你和夢生，還有，還有望遠(yuǎn)鏡，都要互相首先保衛(wèi)自己，藏在難找到的地方，或干脆飛出去。你的身體尤其小，他們可能不會發(fā)現(xiàn)……”
對此，小齒輪機(jī)則懵懵懂懂，還不理解發(fā)生了什么。
初云則起身，輕盈地一笑。
他們正在與這個新世界里的土著發(fā)生遭遇，就像在幽冥遇到無趾人一樣。
只是這一次，這些“土著”恐怕與幽冥的“土著”是完全不同層次上的存在。后者已經(jīng)忘卻了文明，而前者的能力，起碼要與落日城的軍隊(duì)等而視之。
他們不是沖著別的東西，而就是沖著夢生水母與死或生號，因此如今正站在陸地的頂端。
很快，死或生號的四面八方傳來水撲騰的聲音。
那是繩子與鎖鏈被拋入水中，穿破了夢生的皮膚，而叫夢生發(fā)出的尖響。
他們已經(jīng)來了。
船上的只人不清楚這些人的來歷，清楚這一切的在那時，是躲在另一片陸地的紫草叢中眺望遠(yuǎn)方的彩繪人。
“鐵皮營現(xiàn)身了，他們向水怪物攻去了！”
身著的彩繪的人一路傳話，消息很快飛越了十?dāng)?shù)個瓊丘最偏僻地方的島嶼，直抵圓柱形的陸地。
洞穴里的異族們對此議論紛紛，從上到下，聲音很快傳遍了每一個角落。
被囚的年輕人聽到了門外守門士兵議論紛紛的聲音。他一邊干嚼紫草，一邊聽到這群人一邊在抱怨上級保守的政策，一邊請命想要和那群反亂派殺個你死我活。因?yàn)楦舻锰h(yuǎn)，龍心角不能確切地得知心聲，他已經(jīng)在向?qū)に蠼踢@群瓊丘異族的語言，但只剛剛學(xué)了點(diǎn)發(fā)音和簡單用語，也不可能聽懂。
顧川估摸著哪里要發(fā)生局部戰(zhàn)斗了，就問尋水：
“這里是在打仗嗎？好像并不是很太平?！?p> 尋水靠在墻邊，他似乎不是很適應(yīng)吃紫草，每次吃完，肚子都不舒服的樣子，而會團(tuán)成一團(tuán)。他也在傾聽外邊的人的話，他小聲地說：
“是啊。”
“他們已經(jīng)打了很久嗎？”
“這我不清楚?！睂にf，“不過應(yīng)該是動亂了很長一段時間。我來剛接觸到他們的時候，他們就一直在議論懸圃發(fā)生的許多事情。等我被抓到這里，也經(jīng)常聽到有些士兵說他們小時候已經(jīng)感受到了懸圃激進(jìn)變化，但那時候他們沒想到懸圃會變得那么驚世駭俗，不可理喻。”
尋水并不很清楚究竟有多驚世駭俗，只聽他們講道原本王朝的繼位君主在上位一小時內(nèi)，就被新成立的法規(guī)決定處死，而曾經(jīng)抵達(dá)長老、也就是位高權(quán)重的老人，好像也被殺了好幾次。
動物被殺，能被殺上好幾次嗎？
那時，獄卒們講話的語氣讓尋水想起他的父母在講他們族群古代的神人時的敬畏與不思議。
“有多神話，多不思議啊？”
年輕人好奇了。
尋水還沒說，而是那個渾身長刺的和榴蓮有點(diǎn)像的圓潤的東西幽幽地說話了：
“尋水，你不要以為他們說的是假的，這群士兵說的不是神話，是真的?！?p> 黑暗之中，并看不清這東西的面貌。
尋水說這人被囚客們稱為木須先生，好像是個學(xué)問人，但他不是很清楚，木須先生在牢里呆的時間比尋水還長。
牢里的臭味彌漫，可能是有人放了個屁。尋常時候，誰放個臭屁，火氣大的纏布的木乃伊似的人肯定要把他揪出來打一頓。不過這時，大家都在聽這顆榴蓮說話。
“真是哪里真??？”
角落里的獸皮人問。這些獸皮人他們看不清是長了獸皮，還是披著獸皮。
木須先生的語氣并不好聽：
“你們也知道，我是從西邊來的探索客。我過來的時候，和我的同伴失散了，失去了工具，被迫留在一座島嶼上，就目睹了他們殺一條異龍的全過程。那條異龍的腦袋被砍掉了，就又長出來一個。皮被燒掉，就又生出皮來。他們砍頭足足砍了四五次，從砍頭那個斷面里流出的血把一座島染成鮮紅，那東西終于不長頭了，他們就開始用大的金屬的儀器挖里面的肉，做成肉團(tuán)子，里面還在不停長肉，起各種疙瘩，我當(dāng)時頗有點(diǎn)不敢看，只用余光見到他們把肉挖一點(diǎn)，就往里面填紫草，填了將近一座島的紫草，把那條異龍?zhí)畛闪藗€草料袋子。那東西才終于不動了。”
突然的奇聞驚起了牢里紛紛的討論。有的人也開始說起他們剛過來時聽到的奇聞異事，也有囚客說著說著，又是互相譏笑，又是激動起來，在牢里的不如意一時并發(fā)，就要開始打架。
這群人離顧川太遠(yuǎn)，顧川大多聽不清。他也不怕這群人波及自己，首先是和載弍足以應(yīng)對，其次則是這群人也對龍心角的力量瘆得慌，不想靠近。
他繼續(xù)和性子好的尋水交流：
“我們是從幽冥飛過來的，一開始接觸的就是這片島嶼。你是從哪里來的呀，沒有經(jīng)過懸圃嗎？”
尋水此前說了一點(diǎn)他過來時候的事情，他好像原本是有同伴的，但后來失散了。
“我是地上走的。”
尋水的胃好過了一點(diǎn)，他靠在顧川一邊，說這地上也長滿了紫草：
“因?yàn)殛懙赝蝗痪蜁约簞?，漂移一段，或突然飛起來，我走的也很艱難，彎彎曲曲，繞了一個大的遠(yuǎn)路，甚至迷失方向，走了半天走回了原地。因此，我最初接觸的就是布紫的人，沒有走過上面的陸地，也沒經(jīng)過過懸圃，倒是見過幾條從天上垂落的瀑布……是很漂亮的。”
他說著說著，就說到了水。
布紫也是彩繪人語言體系的名詞，意為“覆蓋了紫色的”，用來指紫草長得最茂盛也最多的地方，是個地名。
“這一片可能是統(tǒng)治瓊丘的這個王朝最落后的角落?！?p> “最落后是怎么知道的？”
尋水指了指角落里的獸皮人：
“他們和我一起推測的。因?yàn)樗麄儺?dāng)時來得早，還能被這座島的主人盛宴招待，結(jié)果剛好……就撞上了通曉人心的蛇。蛇好像是第一次來到這片土地，蛇帶著的人身上穿著手工織作非常精良的衣服。他們還聽到蛇說……”
原來，來得早的獸皮人曾被友好地招待過。
顧川聽到尋水的語氣里和他一樣都有無奈的感覺。
躺在一旁的尋水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獸皮人當(dāng)時說蛇說——
盡管這里一無所有，但我們可以在這里重新建起。
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一切都可以奪回，沒有什么是拿不回來的。
“然后，他開始組織這里的人建造各種各樣的戰(zhàn)爭設(shè)備了？”
顧川問。
尋水吃了一驚：
“是啊。獸皮人們就是那么說的，他們還說，蛇殺了很多人，有壯年，有老人，有婦女，也有小孩，身上都是血的味道。它可能是一路殺過來的，誰敢不服從蛇的命令，就會被孤立，接著被處死?！?p> 在牢里，交談是這群囚犯唯一的樂趣。
顧川聞言，若有所思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那懸圃的人一定對這里很著急咯？”
“不太清楚?！?p> 尋水搖了搖頭，他想了想，說道：
“士兵們聊天時談到好像有其他的地方鬧得更厲害，因此，懸圃之前一直在調(diào)兵遣將打其他地方，什么蘭谷、慕石、青方……我也聽不懂這些地名，唉……”
“你聽少了，不止是鬧得厲害?！?p> 這時，木須先生擺脫了其他人的閑聊，插入了他們的對話。這顆榴蓮似的生物咬了口紫草，說：
“那群士兵們說差點(diǎn)一呼百應(yīng)，把懸圃給掀了。但懸圃那邊變動很大，派出了幾個有能耐的人，反敗為勝，平定了這幾個地區(qū)的騷動。里面有個人，獄卒們管他的名字叫朝老，是真的狠，下了一個與異龍有關(guān)的令，好像是講敢于接納異龍的地方都會被夷為平地。這個朝老可能按這個令殺了上千人?！?p> 尋水看著榴蓮先生手里的紫草，胃部一陣抽搐。這小個子苦惱恐懼到了極點(diǎn)：
“我就希望他們趕緊結(jié)束，趕緊放了我們，我們又不是犯了什么罪，就是偶然途徑這里，哪里要關(guān)這么久……外面什么情況我都不知道……什么事情都與我們無關(guān)，到時候，要是把我們也認(rèn)作同黨，那事情就麻煩……大了大了呀！”
他的話語引起了囚客們的共鳴，而囚客們的騷動，則引起了獄卒們的不滿，獄卒往牢里喊了好幾句話。
于是原本喧囂的氣氛云消霧散，所有的人重歸平靜，只幾個人幾個人互相地、小聲又不平地說著悄悄話。
顧川無言回目，與載弍雙目相對。載弍也在學(xué)彩繪人的語言，學(xué)得比顧川還快，但時日太短，到底聽不懂。
顧川在心里把自己所聽到的事情全部告訴載弍。
齒輪人陷入了沉思：
“這地方麻煩了?！?p> “何止是麻煩……我們可能都會有生命的危險(xiǎn)。”
而探索客們好巧不巧，既不早一點(diǎn)，也不晚一點(diǎn)，剛巧就是在矛盾燒到了這瓊丘邊緣的世界時，來到了這個新世界，并被這個新世界的居民們疑心忡忡地抓住并關(guān)進(jìn)牢中。
一重接著一重的磨難，讓年輕人感到疲憊。
他搖搖頭，甩開自己無用的抱怨，把衣服里的龍心角盡力往墻上頂，往可能有士兵的方向摸索，想要探聽更多的情報(bào)。
可能算是幸運(yùn)的，士兵們因?yàn)榇饲暗尿}亂稍微移動了位置，剛好被他竊聽到了些許的心聲。
他聽到這群獄卒士兵沒在討論別的，好巧不巧正在討論此前探索客木須所說的朝老。
其中一個士兵說：
“傳信的巫師說，朝老的身影被目擊到了。”
另一個士兵的思考中回憶起許多關(guān)于朝老的記憶，很快他就變成了疑惑：
“朝老親自去看那片飛在空中的湖了嗎？”
通過貼墻聽的方式聽到士兵講話的尋水被飛在空中的湖的概念迷住了，忍不住思考這浮在空中的湖該是多么壯觀美麗。
而年輕人則渾身一僵。
他明亮的眼睛頓時火燒般暗沉，腦袋緩緩地僵硬地轉(zhuǎn)過，看向還不曉得情況的載弍，苦澀地一笑。
隨后，他握緊了拳頭。
火焰燒到了他自己的家。
在這一帶，飛在空中的湖不可能有別的，只有可能是夢生。
那時，夢生正在空中飛翔，在陸地與它的位置合適時，許多的繩子從陸地的底下，“向上”甩到了它的體內(nèi)。
它所發(fā)出輕微的水鳴，只叫人們更加困惑這一存在的動向。
來自懸圃的士兵便抓著長不見盡頭的繩子爬下了這片空中湖里，等到重力的方向顛倒，他們徹底沒入水中時，卻發(fā)覺他們的身體沒有繼續(xù)下落，而是浮了起來。
這驚異的現(xiàn)象，讓岸上最為尊貴的兩人，一個過了中年的人，和一個還年輕的人交談起來：
“不像是瓊丘的生物，恐怕是從云那頭飛過來的。你是指揮官，你不該親自動身，我去看看就好了，有些情況，我可以做判斷。”
那老人說道。
他抓著繩子，和尋常士兵一樣爬入了水中。
他和士兵一起在夢生體內(nèi)摸索。除卻死或生號外，士兵們也找到了裝有蟲卵的袋子。
搜尋一圈過后，所有士兵重新瞄準(zhǔn)了這湖中最大的異物——死或生號。
老人來到湖面上說：
“把它拉出去，做得快一點(diǎn)?！?p> 更多的繩子從湖面上垂下來了。這些繩子不是紫草材質(zhì)的，而是一種怪異的皮質(zhì)。這種皮好像還活著一樣，連接著初云所看不到的陸地的另一側(cè)的某個巨大生物。
死或生號就這樣被他們一路往陸地上拉，在湖中蕩出無數(shù)的漣漪，發(fā)出摩擦的巨響，只一會兒就突破了夢生的皮膚表面，徹底地浮開了。
老人就站在船上，沿著船的中軸線緩緩走步，詫異地自言自語：
“從未見過的設(shè)計(jì)……大塊的金屬居然能在水里浮起來嗎？”
士兵們在死或生號的頂上奔跑，一手手摸過死或生號的每一片表殼，他們很快就找到了頂上艙門的位置。
頂上艙門與探索客們最先進(jìn)入的側(cè)門一樣，只是幾乎無縫。蛋蛋先生的關(guān)門阻止了水流，但沒有關(guān)緊。而更早之前，死或生號在塔云形成時的傾覆，這艙門也被利用到了極點(diǎn)，受到了許多損傷。
老人便在眾多士兵的擁躉下，以一種接近暴力的方式撬開了門。
數(shù)個腦袋一起看到了門里廣闊空間中所站著的初云。
“人！”
有士兵大喊道。
但老人卻瞇起了自己銳利的眼睛。
初云抬著頭，也抬著手，氣體從她的肌膚間流過，發(fā)出尖銳的鳴聲。
他端詳了片刻，說：
“你并不是人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