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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物與發(fā)現(xiàn)時代

第九章 靈與肉

  銀色而優(yōu)雅的異龍俯瞰著面前的人。它在他的身上聞到了異乎尋常的味道。在它所閱覽的思維世界里,眼前的生靈的靈魂的歲月遠遠超過了他應(yīng)有的身體的歲月。

  這是一種并不合理的現(xiàn)象。

  在瓊丘,他沒有見過這種現(xiàn)象。換而言之,即王朝、甚至此間天地開辟以來,都不曾有過這樣的現(xiàn)象。

  不過他的靈魂所度過的歲月在長老龍的面前也只算是一個幼童。只是被那層人皮所包裹著的真正維持這人生命的部分,卻比顧川的靈魂所度過的歲月更為漫長。物質(zhì)的漫長是長老龍讀不出來的。

  它唯尊靈魂的跡象,而王朝內(nèi),與他持有截然相反理論的“政敵”如今已叛變了此王朝長老的制度。

  人并不解其意,只謹慎注目這肉做的小山。他站在山腳下,有意味地重復道:

  “靈魂……?”

  “你不知道靈魂,我不怪你。因為靈魂是存在于體內(nèi)的看不到的思維的存在體,具有認知與被認知的能力,但只有當生物體思想的時候,才會用到它,卻總是意識不到它?!?p>  長老龍俯在地上,耐心地向顧川解釋它在數(shù)十代前所領(lǐng)悟的它以為的世界的真理:

  “它隨著生命體的誕生而誕生,隨著生命體的成長而成長,并在生命體的消亡時離開這個世界。它是物質(zhì)的真正的內(nèi)容,是能動物質(zhì)之所以不同于無機物質(zhì)的唯一的原因。生命是有靈的動物。靈無法移動,但它是生命身體移動與變化的根本緣來,就好像生物的腦袋靠腳移動,但絕不能說腳是自己移動的,它不能主動做到這件事,只具有做這件事的功能。而,更要知道的一點是,只有高貴的靈魂才會造就偉大的身軀。我等毫無疑問是自然界中最為高貴的存在?!?p>  至于蛇,左右看看天衡的目光,又看看那個莫名其妙的外來客,幾欲決眥,心里泛出大股的酸意,它嘴巴閉緊,幾乎咬住了自己的舌頭。

  它不能理解長老對這人的青睞,哪怕它已經(jīng)理解了這個人只是披著人皮的另一種生物,而可能與它們的種族有關(guān)。實際上,這個信號,蛇在接觸時,就有發(fā)現(xiàn),但它不以為真。

  而如今,在它所知的范圍內(nèi),能夠解釋長老的青睞的……只有,王朝血統(tǒng)譜系論,也就是……血統(tǒng)所代表的某類先祖所創(chuàng)造的榮光。

  盡管同樣以異龍被稱,但異龍或類龍這一種族中,充斥著各種各樣的差距,有的甚至被現(xiàn)代的異龍懷疑是不是同一種生物,而是古老的訛傳。蛇的父親曾對蛇說過,現(xiàn)代的長老龍中,天衡是最遵從這套理論的尊者,同時也參與了二度的編校工作。

  “天衡長老的意思是……我與你們有關(guān)嗎?”

  少年人屏住呼吸,不敢回憶任何過去的細節(jié)。他的手還藏在肩衣下,握緊了龍心角。

  他知道他的記憶確實要比常人更為廣博。但他的身體毫無疑問,是屬于補天刑的產(chǎn)物,但眼前的長老異龍卻出于他自己的哲學觀點,對此有所不同尋常的解讀。

  面對未知的巨物,顧川自進門后,就一直用龍心角第一次地、也是持續(xù)性地作用在自己的身上,以窺視自己的所視所想,并輸入他希望自己所思所想的內(nèi)容。

  他的“靈”一片鎮(zhèn)定,“肉”卻汗流浹背。

  長老說:

  “伸出你的手來?!?p>  在這怪獸的面前,顧川不敢不從。

  他放開握緊龍心角的雙手。手上的冷汗淋漓。這全部的跡象落進長老的眼里。它對此保持緘默。少年人向前舉起自己的雙手,他的左手手上那片虹彩的鱗片便在黑暗中格外顯然了。

  長老龍注視著這片鱗彩,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古老,又神秘,味道與肉的味道并不相同。”

  它低下腦袋,碩大的異獸的頭顱沖靠在人的身前時,好像一輛卡車即將撞到人的身上。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則讓一旁的蛇禁不住瞪大了眼睛。

  “這,這是……最高的禮節(jié)。”

  這說明這外鄉(xiāng)人體內(nèi)的異龍的部分,在王朝所編制的那套實行千年的血統(tǒng)的譜系上,可能和長老差不多高。

  長老龍伸出了它血色的舌頭,面積能把人的身子徹底吞入腹中,但在這異類的控制下,舉重若輕,圓潤的前端輕巧地點在那片鱗片之上。

  而面對如幕簾般的舌頭的年輕人,卻嗅到了一種猛烈的腥臭的味道。

  好一會兒,他才想起來這味道是血。

  這長老龍的嘴里好像一直在吞咽血液。

  他似乎更能理解新世界的這一巨大生靈的糟糕的處境了。

  “在你的體內(nèi),我聞到了兩種到維持生命的力量,正在融洽相處。但這兩種力量都還不是人的力量。毫無疑問,你并不是人……并非是常規(guī)意義上的你認為的人。”

  長老龍說。

  “那我是什么呢?”

  少年人追問。

  長龍龍的棲氣息格外悠長,寂靜的空間內(nèi),他好像還能聽到某種生命的躍動。長老龍說:

  “被切割了的、蓋上了人皮的異龍的種類?!?p>  少年人一言不發(fā)。

  這時,蛇急切發(fā)言了:

  “不,他不可能是……味道不是這樣的,天衡長老,按照你傳授給我的靈肉的理論?!狻辉摃ヅ涑蛇@樣的情況?!?p>  長老龍的目光轉(zhuǎn)移了。

  “那你說說你的意見吧?天挺侯?”

  與長老相比,和人差不多大的蛇就真是一條長腳的小蛇。

  蛇張開嘴:

  “我知道您的判斷依據(jù)之一是他的靈的時限超過了人體的時限,因此只可能是基于……基于我族的‘肉’的變化的。但這未必能證明這點。這個外鄉(xiāng)人可能只是某種介于異龍與人系之間的產(chǎn)物……”

  “是通過什么樣的作用發(fā)生的呢?”

  長老龍居高臨下地問蛇。

  假如我知道,我就不會說這是可能了。還需要更多的了解了!——

  蛇把這句話吞進了肚子里,它決定等到之后再討論。

  在他們爭論的時候,少年人覺得自己在這里像個多余的存在。

  “這又意味著什么呢?”

  長老閉上眼睛,把自己的腦袋更貼近自己的身體,羽毛般鳥類的翅膀掛在自己的身體上,說:

  “你應(yīng)該回到我們之中的隊伍來,和我們在一起。你可能失落了很久,我現(xiàn)在還不理解你的譜系的緣由,但等到我們平叛成功,我會遵循古老的教誨,光復你應(yīng)有的榮耀,幫助你恢復原樣?!?p>  在少年人意想不到的時候,一個古怪的機會落到了他的頭上。

  有趣的一個猜測的事實是,如果他早一點來到這里,這個機會,可能是絕高無上的。因為新世界里,他所相逢的這個王朝,實際的控制范圍、居民所遍布的領(lǐng)土都遠遠超越了只有一城的落日城或解答城,至于幽冥深處遷徙的人系,與之相比,更是不值一提。

  但這個機會放在現(xiàn)在,他所知道的處境下,就變得微妙起來。原因很簡單,盡管不知道內(nèi)戰(zhàn)的起源為何,但這一系無疑是喪家之犬,已經(jīng)來到邊境,使邊境村民為戰(zhàn),情況之拮據(jù)窘迫,很難想象能夠翻盤。

  少年人抬頭,目睹長老龍。

  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這位被稱為天衡的長老的讀心能力,并不足夠強大,不能讀盡他的想法。同樣的,他也不夠接近,不能讀通他的想法。

  僅憑著生命體在接觸間的直覺,他覺得天衡可能是真誠的。

  因此,他不是出于別的理由,既非是貪慕可能的權(quán)位,也非是懼怕可能的風險。他思考到了這一切,然后將這一切全部拋諸腦外。

  他說:

  “我不能接受這一點。”

  長老平靜地注視他。

  “這不是我想要的,我的目標也不在此。我是一個探險家?!?p>  蛇猛地轉(zhuǎn)過了頭。它早已猜到了長老會許諾光復,因此并不驚訝,讓它驚訝的是這個不知好歹的人類的拒絕。

  “你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要放棄異龍的榮光嗎?”

  蛇大聲道。

  “你不是說,我不是嗎?”

  蛇哽住了。

  少年人則露出微笑:“我也覺得我不是,就算我是,那也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我還是不要?!?p>  “你不曉得,其中的光榮,所以你可以大放厥詞,自己不要?!?p>  蛇瞥眼。

  “榮耀也是有重量的吧?!?p>  少年人搖了搖頭:

  “這也是你們在這里奮戰(zhàn)的理由,不是嗎?總不能光享受好處,卻什么都不付出……那樣的話,我也會不安?!?p>  他說到了蛇的痛處。

  “這是懦夫的行為,這是那群背叛者的行為!我知道,我知道,有的是這種人把我們古老的光榮、我們的長老制,我們的保衛(wèi),我們的愛戴,我們的律法全部扔進垃圾桶,而去追求你們所說的自以為是的新的光榮,并且用這種光榮踐踏古老的光榮,沾沾自喜。殊不知是什么東西孕育了他們,又是誰撫養(yǎng)了他們……簡直就像是個無知的小孩,在一門心思地拒絕長輩的建議……看上去不同罷了,說不要,就要逃了。事情落到你的頭上,你就要忍受,就要承擔。過去所有的人都承擔起了這個責任,才有了你,你的起源,你的起源的起源,假設(shè)不是曾經(jīng)維持了異龍存續(xù)的你的先祖,你可能不能見到這個世界!而你現(xiàn)在就要說,你不知道,你承擔不起,所以你就不要嗎?”

  說到這里,蛇想起往事,火冒三丈,還要繼續(xù)講。

  但這時,長老抬起頭來了。

  它說:

  “不要在我面前爭論。你們外貌不同,但都是一族人,不能爭吵,應(yīng)當互幫互助?!?p>  蛇噤聲了。

  長老重新望向少年人,說:

  “那你想要的是什么呢?”

  少年人低下頭來,看著手上那一片給他帶來了不小好處的偶然的鱗片,在驚惶與想象之間,平靜地說出他一如既往的愿望:

  “我的同伴還在等待我,我需要和他們匯合,等到匯合以后,我們就要往更高更遠的地方出發(fā)了,絕不會停留在這里的。”

  世界會被我們踩在腳下,而生命認知的邊疆,會繼續(xù)向前推移。

  “你們要去哪里呢?”

  長老龍問。

  少年人露出微笑了,在太陽出來以后,這個問題變得簡單了。

  “我們要去的是——”

  太陽最后落下的地方。

  他說。

  在那里,綠草如茵,莊嚴的大河流過了天際,有好的水,也有好的山,有一座可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許多變化的城市,而我?guī)е以诼猛局蝎@得的一切,我將在那座城市里證明我的想象和我的追求。

  證明世界并非是無盡,而我索求的也非來源于一種欺騙。

  蛇不屑一顧地聽著。

  它見過冒險者,甚至見過很多從這王朝出發(fā)的冒險者,但沒有一個能回來的。

  長老一言不發(fā),只叫顧川先作棲息。而囚客們也可以暫且得到更上一級的待遇。但仍然不能離開這座巖洞。

  這是出于情報上的考量。

  少年人走了。

  石洞依然幽深。巨大的空間里,俯臥的有翅之蛇,閉上了自己發(fā)著微光的雙眼。鱗片在地上發(fā)出摩擦的聲音,島嶼在空中開始異常地轉(zhuǎn)向,迎著陽光的軌跡,向其他島嶼上的共舉之士發(fā)出了信號。

  蛇說:

  “長老,你遇到了一個沉迷于自己幻想的人了。他可能還沒有意識到他充滿矛盾和滑稽的精神分裂的癔癥。”

  長老沒有說話。

  蛇就繼續(xù)說:

  “我仍然不太贊同他可能是我族中人。說到底,我們相距的太遠?!?p>  “這倒不是的?!遍L老龍睜開眼睛了,“天挺,你還是年輕,只活了兩代人的壽命。實際,在歷史上,我們有過很多被放逐到遙遠地方的同族,也有獨自離開、或突然消失的同族。有些選擇離開或被迫離開的族類,我們會稱之為病死了,因此,現(xiàn)在的你們不曉得。”

  蛇也是第一次聽到這一近代秘聞,它不由得說:

  “長老,那你能從名錄中鎖定目標嗎?”

  “記憶已經(jīng)很遠了,我也老了?!?p>  長老龍刮了刮巖石。粉碎的石屑,掛在它的爪子上。

  它的潛臺詞是它不能。

  不過它在顧川身上聞到的肉體的氣味,回想起來,要比它一開始所想的還要怪,還要久遠。

  “那假設(shè)他其實不是呢?只是個有點異常的異鄉(xiāng)人,可能是染了點血呢?”

  蛇又說。

  長老龍說不:

  “準則上寫過,靈與肉是一體的,靈的屬性會完整地體現(xiàn)在肉上。教誨不會有錯,我的判斷不會有錯,你不必像那些新人一樣懷疑這點。”

  ——可萬一是錯的呢?

  蛇不再言語,謙恭地低下頭顱,然后托言他事告辭,離開了深處。

  離開深處的時候,蛇想起了那位背叛了長老制的黑長老的新論點——靈縱然存在,也不重要,不能獨立存在的東西,換而言之,即是只能從屬于肉。而肉,外在的身體,從目前地里留存的石頭來看,世界上的一切生物或許都可以向前追溯到一個原本并不同的模樣。我們都在繁衍生息之中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

  它不敢細想,卻迎頭撞上了敬日。

  “抱歉,大人?!?p>  “無事?!?p>  蛇心慌意亂,正要走。

  敬日卻小聲地說他有要事要告知。

  “什么事?”

  “我們安排在囚牢里的內(nèi)應(yīng)說,根據(jù)他聽到的聊天,那位客人,可能與天上的那湖水大有聯(lián)系。”

  蛇停下了步伐,望向敬日。

  敬日不敢直視,繼續(xù)說道:

  “同時,我的獵人部下,也說他在望哨時,看到兩個黑點,從水里那個‘大甲蟲’里游出來,一直游到了那座島上?!?p>  至于那‘大甲蟲’已經(jīng)被平叛軍的龍戰(zhàn)艦帶往懸圃。

  蛇想起了顧川的說辭。

  他是有同伴的。

  他的心情有些急切。

  “那說到底,利益還是一致的。他那么早地拒絕,都不給自己一條臺階下的嗎?還是說,他現(xiàn)在只想依靠自己,不想和我們牽扯太深?”

  蛇心想道。

  敬日見蛇久不作聲,便說:

  “這事情要告訴長老嗎?”

  “不必,長老日理萬機,這種小事,你也要我打擾長老嗎?”

  那時,蛇在地上緩慢地向前爬去,接著吩咐道:

  “告訴我囚客們之后會被安排在哪里,馬上,我就有事要和他談?wù)劻??!币苍S,他會是一張不錯的牌。

  長老龍在洞穴的深處,凝望離去的眾人,緩緩合上疲憊的眼簾,沉入古老的夢鄉(xiāng)。

  這里,已經(jīng)不是它的時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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