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中國人
直到第二天中午,田康林才從渝城趕回來。
“你在渝城干什么去了?”我在樓下等田康林,他正好朝我迎面走來。
“我大學畢業(yè)后去渝城遇到了幾個一起玩兒音樂的朋友,其中有一個架子鼓手,今年出了車禍,迫不得已雙臂截肢,在二十五號自殺了?!碧锟盗殖槌鰺熯f給我,眼神有點疲憊,有點空洞,有點不甘。
“他去天堂打鼓了,天堂里的他雙臂還在,跟著節(jié)奏,震動天上的云?!蔽医舆^田康林的煙淡淡說到。
實然,我心中也是大為震動的,我與田康林所謂的朋友素不相識,但我同時也在為他感到心痛與悲哀,于我而言一個把音樂當作生命在追求的人值得我的尊重。
這世界從來不差為理想而死的人,梵高死在藍色的星空,海明威死在紅色的大海,海子死在詩句的軌道,我不知道死后成名對他們來說是幸運還是不幸,大抵來說,是幸運的,必然的苦難造就了他們偶然的創(chuàng)作,而不是偶然的生活造就了他們必然的成果,這世間經歷的一切總歸來說是必然與偶然的相互作用。
“陳楊,走吧!”
正當我和田康林相對無言抽煙的時候身后傳來芷宇兒的聲音,老媽正挽著芷宇兒的手,老陳頭走在最后拎著兩大包的年貨,行動緩慢,像一頭任勞任怨的老牛。
“老爸,我來幫你?!?p> “陳叔,我來幫你!”
我和田康林扔掉煙頭急忙走到老陳頭身邊提起老陳頭的行李,將老陳頭夾在中間,老陳頭欣慰的笑起來。
三人同行,像山的象形。
“陳楊,等會兒你來開車吧!”老陳頭把他的車鑰匙交給我說到。
“好!”
我把行李放進后備箱隨后田康林坐上副駕駛,老陳頭在后座看書,芷宇兒挨著老媽兩人又開始討論我兒時的荒唐事。
貴州的路是在高山隧道,河流峰林之間穿梭,我們的路過就是一幅風景。
直到下午,我們才回到鄉(xiāng)下奶奶家。
奶奶一個人在山腳的屋里走過好幾個春夏秋冬,爺爺?shù)膲災乖谀疚莸暮竺妗?p> 幾年前爺爺去世后老陳頭曾無數(shù)次要將奶奶接到城里生活,奶奶卻說:“我們都走了,這房屋背后的山就空了,你爺爺睡在這里太孤單!我就留在這里哪也不去?!?p> “奶奶!”還沒有進家門口,我就沖木屋大喊到。
“孫子!”奶奶很精神,從木屋里出來站在門口精神抖擻。
“奶奶,今年有沒有為我熏臘肉??!”
“知道你喜歡吃,我提前兩個月就給你們熏了幾十斤的臘肉!”
奶奶很高興,過年的時候是她為數(shù)不多不孤單的時候,也是她期盼的時光。
老人越老就越像小孩兒,喜歡熱鬧,害怕孤單,也許這就叫生命的返璞歸真。
“媽,過年好!”
“媽,過年好!”
老陳頭和老媽來到奶奶面前。
“好,好,好!你們好我就好!”奶奶笑的喜悅。
“奶奶過年好!”芷宇兒紅著臉。
“這位是?”
“這是你孫媳婦!”媽媽笑的合不攏嘴急忙向奶奶介紹芷宇兒。
“哎呦,多水靈的姑娘啊!讓奶奶好好看看!”奶奶走過來拉住芷宇兒的手隨后仔細端詳喃喃自語到:“來,閨女外面冷,我們進屋里!”
奶奶和老媽挽著芷宇兒進了屋里,留下我和老陳頭田康林站在門口面對大山。
奶奶的屋后是大山,屋前也是大山,一條小河蜿蜒在屋前左右。
“我們這一脈陳家,是從你爺爺那一代搬到貴州山里來的,咱們中國人,是山水的兒女,遇山水就能活命,就能開枝散葉!”
老陳頭自顧拿出煙來點燃坐在院子門前的長板凳上。
“所以咱們從古至今都有父愛如山,母愛如水的說法,中國人啊,情感里最真誠的地方就是山水相融!”我聽到老陳頭的話頗有感慨點頭說到。
老陳頭對我的父愛如山,老媽對我的母愛如水,在這樣的山水交融中,老陳頭讓我有了一座山的魁拔與剛武正直,而老媽也讓我有了一條河的柔情與溫良。
“你看到這條河流沒有?以前我小時候你爺爺總是帶著我在河里捕魚捕蝦,還有我們面前的山上蘑菇最多了!以前山頂上有一塊平整的土地是我們老陳家的,只可惜現(xiàn)在應該是荒廢了,退耕還林了。”
“這條小河啊,別看他現(xiàn)在好像要斷流了,以前這里水可大了,連鯽魚都能長的有幾十厘米長!”
“以前你爺爺就喜歡坐在河水那塊大石頭上抽卷煙,你爺爺?shù)姆尾∫彩且驗榫頍煶槎嗔?,要不然你爺爺還能多活幾年的!”
“河對面就是羅大陸家,羅大陸爺爺奶奶都還在呢,聽說他們身體特別硬朗,今年還種了兩畝花生,可惜,今年他們不回來過年!”
“對面山上山腰上有個天然的洞穴,以前我小時候總和羅大陸爸爸他們熱的受不了就跑洞里去乘涼,大夏天的,洞穴里卻結冰冒冷氣呢!”
我們背靠一座大山又面對一座大山,老陳頭在說著他與大山的年少,我們聽著老陳頭的年少,老陳頭眼里含著熱淚,我看著老陳頭眼里也含著熱淚。
老陳頭被迫成為老陳頭,但是他也走過年少與青春。
我們現(xiàn)在是陳楊,總有一天青春會離我遠去,我也在年年歲歲中成為老陳頭。
山依舊是山,陳楊是青春的老陳頭,山無言,看著生命的傳承,家族興替,暮暮朝朝。
老陳頭已經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中年人,但他有記憶,觸景生情小時候的記憶,記憶里關于山和太陽,星星與月亮,飛鳥與爺爺天荒地老與狂風暴雨。
“等會兒吃了年夜飯,你們和我去給你爺爺上墳和另外幾位老祖宗上墳!”老陳頭抽煙煙,把煙頭扔在院子里的黑色土地上說到。
“好?!蔽液吞锟盗贮c頭說到。
“陳楊,小田啊,你們覺得中國人給死去的親人燒紙祭奠是文化遺產還是迷信?”老陳頭意味深長頓了頓問我們。
老陳頭突然而來的問話讓我和田康林都沉默思考起來。
“陳叔,我記得臺灣的曾仕強教授說中國人從來不拜偶像,我們只拜三個象征:天地,祖宗,圣賢?!碧锟盗致氏乳_口說到。
“嗯嗯,沒錯,就像我們貴州廳堂的香火臺上,位于香火臺中間的就是天地國君親師!我們會拜天地贈予,我們拜國家安穩(wěn),我們也拜圣賢道德,拜祖宗傳承,最后拜真師傳授!這就是中國人的傳統(tǒng)儒家道德,拜他們并非是希望他們保佑護佑什么,而是從他們之中明白守國護家,自強不息,傳承發(fā)揚!這也是中華民族生生不息源遠流長的原因!”老陳頭很是贊同田康林說的話,微微點頭說到。
遠山上飛過去幾只黑色的鳥,一瞬間就停進了樹林里不見身影,只能聽到山林里鳥的聲音。
“我們給死去的親人燒紙祭奠跟祖先互動,其實完全是精神方面的感應,而不是物質方面的交往。不管你的祖先,還是你的子孫,都具于你之一身。對于祖先來說,你是他們的延續(xù),對于子孫來說,你是他們之所由來。由此,良好的家風一代代傳承,所以我覺得給死去的親人燒紙祭奠其實更像是獨屬于我們中國民族的一種文化傳承而并非是信鬼神的迷信?!?p> “小田的見解非常有意思也很正確,陳楊,你呢?你是怎么認為的?”
老陳頭拍了拍田康林的肩膀,露出一副后生可畏的慈祥笑容隨后老陳頭又問我。
我沉聲不作答,老陳頭也沒有說話,只是看著面前的山,山上鋪了一層夕陽金色的余暉,落在老陳頭本來渾濁的眼里,鍍上一層金色。
小時候的我搞不明白祭祀的重要性和性質,一度認為這是迷信,后來才慢慢發(fā)覺其實這不是迷信。
這更像是中國獨有的孝道文化的體現(xiàn),也表現(xiàn)出中國人特別重視自己的由來,自己的根,因為不管在何處只要中國人能落葉歸根對中國人來說是最大的幸福。
“老爸,我覺得給死去的親人燒紙祭奠不是迷信也不是文化遺產,而是一種情感或者是一種特殊的道德關系,一種傳承在中國人血液里的道德情感,那就是父為子綱,老一輩的逝去,子成為父,但是子也依舊會是子,所以我們給親人燒紙祭奠也是成年人唯一還可以當孩子的時候,其實誰都想做一個孩子,可總有一天他會被迫長大!”剎那間我突然覺得茅塞頓開從自己的思考中醒過來大聲說到。
“陳楊,你總說我是一座不善言語沉默寡言的大山,其實你爺爺也是一座大山,我的爺爺也是一座大山,華夏民族啊,終歸是山水中國人!”
老陳頭說完就走進了小木屋里幫著布置年夜飯的老媽與奶奶燃起灶臺的火。
我閉上眼睛,傾聽這天地萬物的呼吸與氣息,感受遲暮山水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