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后,旅順街市上的人流熙熙攘攘。
王氏在人流中小跑著匆匆穿行,身后跟著一個老學究模樣的人。
王氏焦慮的問著:馮先生,你快點?。√炝猎谀膬耗??
馮先生氣喘吁吁回答:前……前面……
………………
蜿蜒的鐵軌,延伸到天邊好似沒有盡頭。
一個少年趴在路基上,耳朵緊緊貼著鐵軌,似乎在用心的聽著什么。身邊站著一個五六歲的男孩。這兩個男孩正是趙振東和鄭天亮。
趙振東:哥……
鄭天亮做個噤聲的手勢:噓……來了!
鄭天亮起身飛快的摘了書包塞給趙振東,開始脫身上的長衫。
趙振東興奮地問:到哪兒了?
鄭天亮:馬上就能看見。
鄭天亮話音未落,遠處傳來一聲汽笛的鳴叫,地平線處一列蒸汽機車冒著滾滾黑煙升上來。
鄭天亮將脫下的長衫也塞給趙振東。
鄭天亮:振東。去!離遠點!
趙振東抱著書包衣服退到路基下邊。
鄭天亮邁步走進兩只鐵軌當中,面朝火車,神色凝重。
火車機車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鄭天亮絲毫沒有躲閃避讓的意思。
山路上王氏和馮先生喘吁吁的跑來。見到眼前的情景,王氏大驚失色。
王氏驚呼一聲:天亮!
鐵路上的鄭天亮突然躺倒在鐵軌中間,列車呼嘯著駛過。
王氏腳下一軟,跌坐在地。
列車的轟鳴聲掩蓋了趙振東興奮的叫喊。
轉瞬間,列車已經(jīng)全部過完。
王氏掙扎著起身跑過來。
王氏痛哭失聲:天亮!天亮!……
鐵路上死一般靜寂。
趙振東靜靜的盯著鐵軌。
突然,鄭天亮一臉煤灰笑著起身。
鄭天亮興奮地大叫:看見啦!我看見啦!我看見火車底啦!……
鄭天亮歡呼雀躍,順著鐵路奔跑起來。趙振東也興奮的把手里的東西高高拋向空中,跟在鄭天亮身后。
王氏趕緊追在后面。
王氏大聲喝道:天亮!回來!……
………………
鄭家小院里,鄭天亮被鄭榮按在一只條凳上,竹板一下下落在屁股上。鄭天亮的慘叫聲一聲接著一聲。
王氏站在一旁抹著眼淚,趙振東心有余悸的看著。
馮先生坐在板凳上還在喘著粗氣。
馮先生:愚氓,真是愚氓!夫學者,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像你這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變著花樣的逃學去干這種荒唐事!以后能有什么出息?可曾對得起你的高堂???
鄭榮喝斥:起來!給你娘跪下!
鄭天亮起身,向著王氏跪下。
鄭天亮:娘,兒子以后再也不敢了。
王氏語氣中透著無奈與疼愛:你呀……。
鄭榮向馮先生抱拳施禮:馮先生,這孩子頑劣,讓您費心了。
馮先生回禮說:鄭大掌鉗。說實話,老朽開館半生。像令郎這樣不成器的還是頭一次見。依老朽之見,還是讓他學門手藝,莫走這求學之路了吧……
王氏:馮先生,您可不能不管這孩子呀……
馮先生:王嫂,俗話講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像你們這樣的人家,本也不是什么書香門第。能寫自己名字,識幾個大字也就夠了……
鄭天亮突然站起。
鄭天亮:馮先生,學生有一事不明。可否請您指教?
馮先生一怔問:何事?
鄭天亮:子曰“有教無類”。師說“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资ト碎T下三千豈是各個出身書香門第?為什么偏我就不能走求學之路?
馮先生張口結舌:這……
王氏:天亮,怎么說話呢?還不快給先生賠不是!
鄭天亮嘟囔著說:我又沒干什么……實話實說而已。
鄭榮:還敢頂嘴!跪下!
馮先生:不必!天亮,你若是心中不服,就要拿出個做學問的樣子來。逞一時口舌之快有什么用?
鄭天亮:先生差矣,那些經(jīng)史子集不過是些死記硬背。學生早已了然于胸!
馮先生:狂妄!
鄭天亮:先生可以考。
馮先生:大學之道。
鄭天亮:‘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后,則近道矣?!@是您今天教的,明天要教的是‘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p> 院子里一片寂靜。
鄭天亮:既然圣人都說致知在格物,那么請問先生可知道這旅順口天天跑的火車是怎么動的?
馮先生被問的瞠目結舌,啞口無言。
鄭天亮:先生不知道吧?李鴻章李中堂曾有一篇文章,說這火車頭內有一汽爐,中盛水而下燃炭,水沸汽滿,開竅由銅喉入汽筒,筒中連一鐵柱,隨汽升降而撥動鐵輪。我是為了知其所以然,才去研究。哪里是不求學問了?
馮先生起身向著鄭榮和王氏一躬到底。
馮先生:老朽無能!教不了令郎,告辭。
說罷轉身走了。
鄭榮:馮先生,馮先生!……
王氏:天亮,還不快去追!
鄭天亮滿不在乎地說:娘,由他去吧!顏面盡失,追回來更尷尬……
鄭榮:你!
鄭榮氣的抬手又要揍鄭天亮,鄭天亮嚇的一縮脖子。
………………
晚上,鄭榮坐在炕上,手里拿著煙袋若有所思。
王氏挑門簾進屋,手里端著飯菜,一邊往炕桌上擺一邊埋怨。
王氏:你說說你,總也不正點回來,這飯都熱了幾遍了。
鄭榮:鐵匠爐那邊離不開!老毛子修炮臺,鋪鐵路……把旅順口都整成個大工地了。修理工具的活就忙不過來,還有釘馬掌,修馬車的……一大堆事兒……
王氏:那也得按點吃飯!人是鐵飯是鋼,餓著肚子咋干活?
鄭榮憨笑著說:行,我以后早點回來吃飯。要不是晌午的時候讓天亮一攪和,今兒也不至于拉這么晚。
王氏已經(jīng)擺好了飯,順勢坐在鄭榮對面說:這事也怨不得孩子,我看吶天亮這小子蠻靈性,一般人還真教不了他。
鄭榮端碗吃飯,邊吃邊說:半年氣走了三師傅,是沒人能教的了他!
王氏:他叔,話不能這么說。你看今兒晌午天亮那陣勢,肚子里好像還真有兩把刷子。
鄭榮:他那叫小聰明,不是真學問!
王氏:小聰明也好,真學問也罷。終歸還是得找個能讓他心服口服的先生。老把他關在屋里也不是辦法,要不……
鄭榮:嫂子,都像你這么慣著,那孩子大了能成才氣嗎?先關他三天,收收性子再說!
正說著,門外一聲吆喝:鄭大掌鉗在家嗎?
鄭榮:哎……誰呀?
門外答話:故人來訪!
鄭榮和王氏面面相覷,同時起身走向門外。
鄭榮和王氏走出房間,夜空中月朗星稀,月色下一男子的背影站在院中。
鄭榮:請問您是?……
那人緩緩轉身,臉上帶著邪邪的壞笑。
宋老憋:怎么?這剛幾年不見,就認不得你老哥我了?
鄭榮又驚又喜:宋老憋!
鄭榮趕上幾步親切的一拳擂在宋老憋胸口上。
鄭榮高興地說:老東西,你還沒死??!
宋老憋后退幾步,疼的呲牙咧嘴。
宋老憋嗔怪:奶奶個熊!你個白眼狼,咋使這么大勁兒?沒死也讓你打殘廢了!
王氏笑著說:趙大哥,還沒吃飯吧?快屋里坐!
宋老憋嬉皮笑臉地說:哎!弟妹這句話才是問到點子上了。哪像你小子,連個待客之道都不懂!
鄭榮:少扯淡!快進屋,咱倆好好喝幾杯!
鄭榮邊說邊拉著宋老憋往屋里走。
宋老憋:天亮那小王八蛋呢?
王氏:在屋看書呢……
說著王氏便喊:天亮,快出來見你宋大伯……
鄭天亮的房間燈影瞳瞳,卻不見回聲。
王氏和鄭榮奇怪的對視,同時有了不好的預感。
………………
萬忠墓附近荒山上,鄭天亮領著趙振東在草叢中摸索著行進。
趙振東:哥,你說的那蛐蛐兒在哪兒呢?咋沒動靜?
鄭天亮:噓……吵吵什么?《蟋蟀譜》上說這種蛐蛐都是死人魂魄變的,能聽懂人話。跑了就再也抓不著了!……
趙振東趕緊捂住嘴,點點頭。
一聲聲蟋蟀嘹亮的鳴叫,聽聲音就在附近。
鄭天亮打個手勢,兄弟二人分頭尋找。
趙振東撥開一處草叢,只見一膀闊腰圓的大蛐蛐正在草根處鼓翅而鳴。
趙振東喜出望外,分開草叢躡手躡腳走過去,猛的向前一撲。
慘叫聲同時響起。
趙振東坐在地上揉著腦門,對面坐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姑娘,眉宇間透著一股英氣,也撞的腦袋生疼。
趙振東驚叫:??!蛐蛐兒變成人了!
鄭天亮一巴掌扇在趙振東腦袋上:笨蛋,怎么可能!
不遠處草叢中冒出一個中年人:素娟,怎么了?
小姑娘:爹,這小子把我的蛐蛐兒嚇跑了!
中年人走過來。
中年人惋惜道:可惜!可惜!啾啾唧唧,夜夜鳴東壁?!?p> 鄭天亮:如訴如歌如涕泣,亂我離懷似織。
中年人驚詫道:小小年紀,竟然知道這首《清平樂》。難得,難得……
素娟:爹,走吧。別理他們!那邊有好多螢火蟲。
父女二人走向草木茂盛處,點點螢火飄動。兩人掏出隨身的玻璃瓶開始收集發(fā)光的螢火蟲。鄭天亮和趙振東好奇的跟在后面看。
趙振東大著膽子問:你們抓這么多螢火蟲干啥?
素娟白了趙振東一眼:你管的著嗎?
鄭天亮:大叔難道是想學古人‘囊螢夜讀’?
中年人:夜讀倒是不必,我不過是想印證一下古人勤學之法而已。
鄭天亮語氣中帶有幾分嘲笑地說:虧你還是個讀書人。難道不知康熙爺已經(jīng)證明這‘囊螢夜讀’根本是無稽之談嗎?
中年人微笑說:小兄弟,好讀書但不可盡信書。西洋人法布爾有《昆蟲記》一書,言此蟲所發(fā)之光為‘冷光’,即為不會發(fā)熱之光源,但聚而能視物。所以有些事情還是自己親手試驗一下再說的好。
中年人說著掏出一本書,將手中的玻璃瓶湊到書頁上,送到鄭天亮面前。
鄭天亮驚訝的表情,柔和的熒光下,書頁的字跡清晰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