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問及生命中最璀璨的時光,自是與某人相遇的剎那。
……
又問了幾句,也沒得到什么有用的情報,風(fēng)鈞便說了聲“打擾”,帶著黑眼圈,匆匆離開,留下車廂內(nèi)尚還一臉懵逼的阿火。
“什么情況……”
他小聲嘀咕了幾句,伸了個懶腰,走出車廂。
陽光正好,和煦溫暖,將夜里睡覺時沉淀的少許陰冷感一掃而凈,阿火下意識伸手摸向墻邊,試圖像之前一樣拿上自己的掃帚開始一天的忙碌工作。
可惜,那里空無一物。
少年忽地怔住,呆立在原地半晌,方才搖了搖頭,啞然失笑。
“想什么呢?!?p> 他不再執(zhí)著于那根傳承的青竹,隨意地擺了擺手,就像扔掉曾經(jīng)束縛自由的枷鎖。
即便年事已高,為了尊貴的存在,掃路的老人還是親自前往城郊外,那品種繁多蕪雜的野林中,尋到了那根最為青翠盎然的竹子,作為誓約之物。
竹竿本身并不是什么珍貴之物,皆因人氣灌溉,而得以保持原貌。
對老人來說,這竿映射曾經(jīng)的歲月;對外人來說,此杖即為一步通天道;對城靈來說,此物象征了世代的友誼;對老人的孩子來說,這棍代表了故去親人的思念。
可這思念,到頭來,也隨著信物交替,留于某人心間了罷。
嗯,就這樣吧,這樣就好。
故去之人,何曾希望生者沉傷過往。
……
悠閑路過正沸沸揚揚談?wù)撝裁词碌呢涥犵S師們,少年阿火找到昨天的管事的,還了毯子,要了些清水,跑到遠處去進行早間洗漱。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對鏢師、車夫們有意無意談?wù)摰氖虑橛薪z毫在意。
剛剛也聽說了,死了兩個人,可他這些年清掃麟煙城見過的死人也不少。偶爾早上剛出門,還沒過沒幾條街道,就能見到墻角躺著個尸體。要是官府提前得了消息,那感情好,清洗血跡順便把地面也洗干凈了。要是他先發(fā)現(xiàn)了,那只能自個兒跑去通知,順便去衙門錄個口供,得耽擱不少時間。
所以,他對死人這種事,早就見怪不怪了。
再說了,這又不是麟煙,他也不再干掃路這門行當了,這破事誰愛管誰管去吧,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
……
在他走后,青衣少年風(fēng)鈞便找到了管事,詢問再三后,緊鎖著眉頭離開。
雖然其他人并不知情,可結(jié)合昨晚的經(jīng)歷,和現(xiàn)場中尸體詭異的干枯形態(tài),他大概猜到那白哲和蘇璃死于何人之手。
可有一點,說不通。
犯人在犯下罪孽之后,通常喜歡回到犯案現(xiàn)場,可能是為了欣賞自己的“作品”,也可能是為了確認情況……
但那個阿火,別說回到現(xiàn)場,甚至連基本的關(guān)注都沒有,就好像,完全的置身事外……
難道,他真不是祂?
……
話說回來,今早起來,那自幼便有的毛病——“無論睡得多早,早上還是犯困”竟然沒有發(fā)作,十幾年來還是頭一次睡得著么飽,讓少年人生地不熟的恐慌緩解不少。
瞇著眼看了會荒原景色,荒草遍地,枯土無盡。不出意外,出了五丈,物體就開始出現(xiàn)重影,看不真切,即便是五丈之內(nèi),太過細小的,也不太看得清。
阿火臉色如常,沒有唉聲嘆氣。
早就有了心理準備,眼下這局面,也不是很難接受。
六歲前,十丈外光散,而后與麟煙達成約定,雖說簽約時如何信誓旦旦、壯志昂揚,最后還是變成了屁事不干、整天掃地摸魚的掃路人之恥……但十年間,受其恩惠,暫時擺脫了先天殘缺,成為一個五感健全的正常人。
現(xiàn)在,失去了誓約之物,所承受的反噬,不過是變本加厲的五感晦澀。雖然多少影響生活,可自個兒又不是那些以此吃飯的,更不是注重眼力聽覺六感敏銳的武者,這點障礙,算不了什么……
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覺。
……
“爺爺,常人能看見多遠呢?”
聽到稚嫩的問詢聲,掃路的老人低頭看著自己收養(yǎng)的孩子,看著他干干凈凈的臉蛋,看著他那雙冷漠無情的雙眼。
那其實……不是冷漠,而是因為嚴重的短視(近視)和散光,瞳孔擴散、眼皮微合,在不知情的人看來,這的確與目中無人無異。
姚河忽然感到一陣心酸,蹲下身子,用力抱住這個先天殘弱的可憐兒。
……
不過說起來,這不能掃地,他該怎么養(yǎng)活自己?
少年抬頭望天,忽然意識到這個嚴肅的問題,不由得皺起眉頭,細細思索,反復(fù)考量,最終得出結(jié)論。
他好像除了掃地,啥都不會……
而唐國,會讓一個別國的家伙去掃他們的地,去取代他們國家的掃路人?
呵呵。
完了,事情大條了。
阿火忽然有些后悔,此刻回想起當初自己那副迫不及待的模樣,那份對新鮮事物的向往,就恨不得抽自己兩嘴巴子。
讓你答應(yīng)那么快,多蹭點官府福利不好嗎?非要顯得自己很有主見,現(xiàn)在好了,飯都要吃不上了……
當然,吐槽歸吐槽,真要說后悔,其實也沒多少。
人,本就是在后悔中,不斷前行啊。
就是今天總感覺哪里不對……
少年歪著腦袋,冥思苦想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索性不再去想,迅速洗漱完畢,回去吃飯。
……
荒原的草并非是正常的綠色,先前所見,不過是昏眼看花,只得花瓣,不知其蕊,它們真正的顏色,應(yīng)該是下方黑綠,越上越黃,直至頂尖就是一抹黃梢,整體細長干枯,可一想到它下方那毫無養(yǎng)分可言的荒土,這種模樣就合情合理起來。
……嗯?
你要問為什么突然提起荒草這茬?
還不是某個少年習(xí)慣性地低著頭走路,眼下沒了熟悉的青石板,也就剩下這離離原上草好說道了。
說到底,打磨注意的法子而已,祖父去世之前告誡過他,不要老是盯著別人看,少年雖不明白原因,卻也謹記至今,加上性格內(nèi)向,也就養(yǎng)成了走路看地這樣的壞習(xí)慣。
走著走著,忽聞一道錚然琴聲。
哀涼可嘆,凄婉低旋。
“江山易,斯人已逝,未有歸期,何處覓所依?”
少女的嗓音清脆悅耳,只是簡單的清唱,便能完美地和上每一道音階,仿佛親身經(jīng)歷一般,隨其沉溺在故國破滅、無所依托的深海中,難以掙脫。
隨后,琴聲忽亂,似是撫琴之人在尋找心中那抹靈光一現(xiàn),故而單單地停在一階上,以候下文。
“芳顏改,巖巒飛灰,人生如靄,斜陽濟滄海。”
琴聲回轉(zhuǎn),歌喉再添一分蒼涼,如泣如訴,聽者有感世事難料,明明尚是壯年,容顏不再,前路灰暗……
這是首隨興而作的小曲兒。
以專業(yè)角度來講,顯然并不合格,但既是臨場發(fā)揮,也說不得什么,再加上聽者都是素有聽曲習(xí)慣的麟煙人,許久未曾去茶館、中央廣場聽上一曲,眼下遇到,自是有一絲久別重逢之感,增色不少,喝彩不斷。
少年駐足。
不是被這歌聲打動,回想起什么傷心過往,而是他忽然意識到,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對。
……那個住在他心里的少年,那個一直說個不停的話癆,那個伴他度過十載光陰的好友,從今早,就沒有說過一句話。
阿妖?
少年阿火忍不住用心聲問道,期盼那個輕佻的家伙能忽然跑出來應(yīng)上一句,哪怕被告訴不過是跟他開了個玩笑,哪怕事后被嘲笑半天……
哪怕是,他不想說話。
……
……
可,無人回應(yīng)。
只余寂然。
就好像,當初那樣。
在無邊無垠的黑暗中,無論怎么吶喊,怎么奔跑,怎樣頭破血流,甚至窒息將死。
還是只有自己一人。
踽踽獨行,煢煢孑立……受盡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漠。
……
阿妖?
少年咬著牙,第二次默問道。
希冀那個表面高冷實則關(guān)心、很愛面子的家伙能悄悄走到他面前,雖然被暴打過無數(shù)次依然死性不改地摸摸他的頭。
但,無人接近。
……
年幼的姚火一臉懵懂地看著自家爺爺忽然抱住自己,雖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自幼乖巧懂事的他沒有做出多余的動作,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聽著祖父不住地重復(fù)著一個詞語。
“抱歉?!?p> 常人能看清五丈內(nèi)的字跡。
“抱歉。”
常人說話,只講一遍。
“抱歉?!?p> 常人聞氣味不需要湊到跟前。
“抱歉?!?p> 常人能輕易分辨醋和醬油。
“抱歉……阿火……”
抱歉讓你出生在這個不平等的世界。
眼淚自蒼老的眼眶流下,已然是掃路人的老人不知何時便緊緊抱著,抱著自己可憐的孩子。
“去交朋友罷,朋友不會害你的?!?p> 這句話,在他的心中,成為了永恒。
……
阿妖?
少年蜷曲在地,第三次問道。
央求著自己最初也是最要好的朋友,央求著爺爺去世后,自己最親近的人,央求著,那和他恍若兄弟的少年。
能否再道一聲?
無聲。
只有不遠處那琴弦崩顫,歌喉哀婉。
……
……
啊啊,別……不說話啊。
好么?
……
有時候,片刻的極度慌亂之后,是冷靜。
阿火冷靜下來,然后,意識墜落。
來到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地方。
心地。
不知為何,腦中浮現(xiàn)出這個詞。
此乃心中具象,情緒變遷,事象浮生,也可稱,心境。
該怎么形容這里的場景呢?
荒蕪枯石,廣無邊際,塵云混駁,天空深邃,流淌一道星河。
而在不遠處的一方石臺上,坐著個少年,晃蕩著赤足。
一身玄邃長袍,遮住了他的大半身軀,只露出一雙手,右腕系一根紅繩,一顆腦袋,膚色稍顯蒼白,一副血氣不足的模樣,黑發(fā)披散及肩,赤瞳內(nèi)蘊血海,隱含瘋意,卻又澄澈透明,如同紅寶石一般瑰麗。
僅這一雙眼眸,便可稱天下第一。
“喲,我還以為得去拉你一把?!?p> 赤瞳少年阿妖笑著說道,兩手一撐,從石臺上跳下,漫步走到眼里殘余冷漠的阿火面前。
“嘛,算了?!?p> 少年正了正臉龐,咳嗽一聲,接著,齜牙而笑,牙齒雪白,虎牙稍銳。他伸出手掌,噙著罕見的陽光笑意,和煦溫暖,融化了阿火那一份冷漠,他認真說道,赤瞳灼耀生輝。
“你好,我叫阿妖~”
一如當年,相見的那一刻。
不,準確地說,此刻,才是真正的初次相見。
……
你陪了我多少年,花開花落,一路上起起跌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