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信封都能感受到里頭字跡纏繞的一絲人氣,紀詩這掃路人不是做的挺好的么……怎么又有事兒來找他了?
阿火摸了摸懷里信,疑問微起,而后又被壓下,歸于冷靜。
不管怎樣,趕緊回學府再說。
不提自己謹記的人生格言,心間那股異樣的不安可是越來越濃,由不得他分心思考其他。
萬事從心。
然而,事與愿違。
“姚兄,姚兄!”
來人一襲學子灰袍,面容普通,眼蘊智光,身側(cè)跟著位氣質(zhì)高雅的絕代佳人,形影不離,又默契分涇,不是風家兄妹,又是何許人也?
阿火眼角微顫,暗道一聲不妙,反應極快,徑直置之不理,幾欲先走。
啪。
手掌搭上他的肩膀,少年動作一頓,轉(zhuǎn)頭便見著風鈞似有不解的眼神。
“姚火,我家阿弟都在喊你了,怎么不理會,反而要跑呢?”
麟煙城第一美人風語嫣語氣不滿,但阿火可不管你是什么第一美人第二美人,只想著盡快抽身離開此地,只好強打笑容,說出自己的理由。
“呃,抱歉,出來前在宿舍里頭煎了藥,再不回去怕是要糟?!?p> 為了彌補繪寫符箓消耗的鮮血,少年確實在自己屋里熬了藥湯,只是時間并不是特別緊迫,但他所述之辭,也只是個泛指概念,別人聯(lián)想到時間上是他們的事,也不算說了謊。
“確實如此?!?p> 風鈞善解人意,微微頷首,阿火笑容不變,身子卻是暗自使勁,準備趁風鈞松懈之際自然掙脫,卻不曾想到一只纖纖玉手忽然搭上了他剩下的肩膀,力道甚沉,以他一境的脆弱身板,還真走脫不了。
“不過,一份藥湯而已,回去賠你十份便是,現(xiàn)在難得有興致,不如一起走走?”
風語嫣巧笑倩兮。
嗯?
現(xiàn)實中的黑發(fā)少年,心地中的赤瞳少年,在這一刻,同時皺起了眉頭。
風鈞也很是摸不著頭腦,他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照常來說對任何男子都是不假辭色,態(tài)度也頗為冷淡,今天卻破天荒地邀請同齡少年同行,還是在別人明說有急事的情況下,真是奇也怪哉。
“這……不太好吧?!?p> 阿火笑容僵硬,藏在衣袖里的右手卻是暗中捏住一張先前置買的天甲招來符,可想了想,最終還是沒有激發(fā)。
形式尚不明朗,現(xiàn)在用出來只會打草驚蛇,白白浪費一張符箓。
“怎么不好?大家都是一個學府的人,聊些趣事又有何不可呢?”
風語嫣笑容玩味,一副八卦模樣,看似無異,但阿火卻覺得她的言辭頗為古怪,仿佛只是針對當下的情形而述。
“那……好吧,偶爾散散步也不是什么壞事?!?p> 少年回道,心中的警惕卻是一點不曾放下。
風鈞聞言,臉色愈發(fā)古怪起來,單是小嫣一人倒也罷了,阿火的性子他可是略有領(lǐng)悟,表里如一的內(nèi)向自閉,這并非體現(xiàn)在言語談吐,而是與人相處時的氣場。
就差把生人勿近寫在臉上。
這樣的人,居然會答應和關(guān)系不深的人一起散步?
雖說他妹妹確實是這天下一等一的美人,可這廝當初在馬車上看了一路風景,對車廂里頭兩位妙齡少女熟視無睹,也不像是貪戀美色的俗人……
難道,是我出了問題?
風鈞心底一凜,被一枚黃符輕易暗算的事跡歷歷在目,連忙在腦中思考推敲,對比自己的行事風格,發(fā)現(xiàn)并無異樣之后,方才松了口氣,邁出步子。
詭異的是,明明是風語嫣提出的邀請,真走起來,卻是一言不發(fā),阿火這個悶油瓶自然也不會主動找話茬子開聊,是以三人就這樣沉默地走了約莫一條街的距離。
眼見氣氛愈發(fā)尷尬起來,風鈞只好輕咳一聲,率先打開話題。
“最近生活可還舒心?”
“嗯?!?p> “既然偶遇,也算妙事,吃了嗎,不若待會同去明月閣用飧?”
“嗯。”
“姚兄難得出來一趟,是為了取信?”
“嗯。”
得,不用多說了,已經(jīng)把天聊死了。
氣氛再次變的尷尬起來。
但風鈞并不死心,他對阿火的好奇可是從來不曾少過,一無所知的前任掃路人身份還是小事,他與那位無名少年的關(guān)系才是他真正想要揭曉的謎底。
“咳,如此答復,是否有些敷衍了?!?p> 阿火聞言,只是轉(zhuǎn)過頭來,用那雙漆黑的眸子,靜靜地盯著他。
不發(fā)一言。
無形壓力,自然而生。
好在這種令人瘆得發(fā)慌的情形并未持續(xù)太久,少年開口問道,語氣冷淡。
“你想我怎么回答?”
“呃,不是,我只是覺得你似乎對我有意見……”
“相識尚淺,談天逾矩罷了?!?p> 阿火冷漠回道,風鈞一愣,進而臉上有些掛不住,剛要張口說些什么,又見少年收回目光,低頭看著腳下,自顧自地走路。
生活可還舒心?
不管是好是壞,如不如意,但凡談到這點,常人難免會說上兩句,牢騷抑或是夸耀,同情替歆慕,都會順其而下,侃侃而談,引申至國事家常,話題之先河,談天之開端,皆源乎此。
可,提出問題的那個人,真的在乎你過的舒心與否嗎?
不盡然吧。
他只是想要對話能夠進行下去,將時間斥諸言語,故而問道。
他并不真的在意你的生活是否美滿。
這只是客套罷了!
三句皆是。
這樣的問題,有必要認真回答么?
沒有。
他是自己的朋友嗎?
也不是。
那么,一個“嗯”字足矣。
亦是萬話夭折。
少年隱藏著凌亂發(fā)梢下的眸光清冷淡漠,不摻半點雜質(zhì)。
或者說,盡是粘稠漆黑的深邃雜質(zhì)。
他并非對風鈞抱有偏見,亦非因為一句客套心生怨懟,他只是覺得在眼下這種情況,談天不過無用,反而干擾心神,以至于無法得窺真相所在。
或許,也有對于故意結(jié)交的厭惡,和當下莫名心神煩躁的因素。
……
“為什么?”
沉默了半晌的風鈞忽然發(fā)聲,阿火不答,只是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雖然他剛剛的話確實有點不大中聽,可這般沒頭沒腦的三字疑問,像極了他曾經(jīng)在麟煙掃路見過的男女吵架中,率先被氣昏了頭腦以至于言語不暢,成了只會復讀如“什么”“你”“為什么”這些字眼兒的呆頭雞。
只問三個字,你要我解釋什么啊?
好在風鈞倒不是真被他幾句話說的失了智,問事兒沒個首尾,旋即接著問道,平日溫和的聲音此時略有苦澀。
“我還以為,我們已經(jīng)算是能夠聊的上天的朋友……”
“……我不喜歡結(jié)交朋友。”
少年沉默,而后,平靜說道。
“錯不在你,你只當我是個怪人便好,別想太多。”
聽到這番解釋,風鈞腦中靈光一閃而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曾經(jīng)某些模糊的東西變的清晰,但更多的還是隱藏在迷霧之中,無法理清脈絡。
話已說到了這種程度,也算給了個臺階,免得氣氛太僵。
可,風鈞仍想知道他的未盡之言。
倒不是出于憤懣,抑或是不懂人情事故,平白折了他人好意。
他只是……隱隱感覺,那些話語將是他真正了解阿火的最后機會。
“那么,你可是厭煩我嗎?”
……
古道,人之所惡,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為稱。
試問,何為至交?
在真心實意,不在數(shù)籌多少。
他不需要朋友。
懦弱自閉也好,冷漠自私也罷。
他就是這樣的人,身處紅塵卻又游離世外的怪胎。
朋友什么的,有麟煙和阿妖就夠了。
此外,皆以諸般惡意相度。
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執(zhí)此歷春秋,因果不沾身。
……
既然人赤著身子來,又為何要受枷帶鎖地走?
深邃鐵鏈上,晃蕩著雙腳的黑袍少年輕笑,哼起了殘缺的古老歌謠。
黑夜信步,如光似影。
清風拂寂,花開仍暖。
不見過客,陌路善緣。
吶,這個問題的答案,誰又說的清呢?
……
行路漸遠,清陽西沉,人流稀少。
心中的不安愈發(fā)壓迫心神,難以平靜。
阿火抬頭,再沒有避諱目光的接觸,皺眉注視著這個不再拘泥于“會做人”的同齡人,察覺到他目光里的堅定。
不解。
為何非要逼他把話說透呢?
“厭啊?!?p> 對方微抿嘴唇,毫不動搖。
“我討厭和陌生人促膝長談。若是初次見面,不知情況,倒也罷了,可幾次下來,即便我訥口少言,你總是能找到無聊無用的話題,并對此侃侃而談?!?p> 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似是在回想。
“我不關(guān)心你的修學如何,所以也不要假惺惺向我打探入了哪一院,學的怎樣。是,在你來看這是關(guān)心,是正常的交流,可于我而言,只覺得你不過是在比較,比較自己和我的分院高低,前景差距,若劣,則訝而憂,以掩優(yōu)越?!?p> “還有,我很煩你那副自以為很懂別人的樣子,不是誰都像你一般家世顯赫,不用為了生活操勞,不必為練拳所苦,只用安心學業(yè),便可功成名就,光風霽月。連自家姊妹都不懂,遑論其他?”
“這只是你自己的陰暗心思罷?!?p> 雖然是抱著了解對方的心思,可如此惡意怪異的言論,繞是風鈞這般好脾氣也實在忍受不住,冷笑以對。
阿火微微歪頭,臉色漠然不變。
這便是你要聽的實話。
隱于客套之下的未盡之言。
一個性格陰暗的多疑小人的無端污蔑。
悄無聲息行走間,人流漸無,空氣凝滯不暢。
不知何時在前帶路的風語嫣恍若未覺,步履僵硬,灰裙褶皺不平,雖然瑕疵不掩麗質(zhì),可這種錯誤,不是她這種女子應犯的。
阿火瞥了一眼,雖然眼睛散光,視物模糊,但這種氣質(zhì)上的問題可不關(guān)乎視力,心中有了幾分確論,但暗處投來的目光,已經(jīng)不允許他走脫得了。
最后,在斜照的夕陽下,少年踏入了某個隱匿不見的范圍,感受到身軀的束縛,氣息的封禁,以及那再不掩飾的如芒殺意。
微微一嘆。
看向面色急變的風鈞,目光依舊平靜,平靜得近乎冷漠。
補充道。
“我討厭你,因為你看起來就很會招惹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