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思理聽完岑國璋的匯報,一時無語。他微皺著眉頭,看著岑國璋,似乎想從這張年輕的臉上看出真實的意圖。
岑國璋給他出了個難題。
順風堂和大江盟在碼頭鬧事,可能發(fā)生大規(guī)模械斗。岑國璋帶人去彈壓,屬于職責所在,任誰也說不出個不字來。
問題是大家都知道彈壓只是做做樣子,一般流程應該是兩邊先把事情談好。不論是文談還是武講,總之兩邊談妥了,官府再出來做個見證人,皆大歡喜。
偏偏這次就不按套路走。
按照岑國璋的說法,他的確是帶人在旁邊看著,等兩邊講數(shù)。誰知道大江盟的人罵了順風堂一頓,他們就把邪火發(fā)在中間人身上,二話不說就舞刀弄槍,往岑國璋和官差們身上招呼。
這就壞了規(guī)矩。
你順風堂再橫,也該知道岑國璋和官差,代表著朝廷的顏面和威嚴。打了他們,就是打朝廷,就是犯上作亂!傷了富口縣典史,就是殺官造反,沒有任何托詞可講。
否則的話,朝廷法度何在?對這種違法作亂的行為不加以嚴懲,規(guī)矩不就要被廢了?天下豈不是要大亂?
可是順風堂背后的幕后大老板怎么交代?
豫章官場上都知道,順風堂是樂王府養(yǎng)的一條狗,一陣風是他養(yǎng)的一只惡狼,一明一暗專門用來斂財。
樂王爺啊,當今圣上的叔叔。在豫章地面上,是跺一腳就地動山搖的大人物啊。現(xiàn)在這岑國璋卻下手把他的狗給打了。打狗還要看主人,消息傳到洪州城,樂王爺能開心嗎?能不報復嗎?
“益之啊,你知道順風堂背后的靠山是誰嗎?”胡思理想得頭都要炸了,最后決定,還是摸摸眼前這位年輕屬下的底。
“回縣尊大人的話,屬下聽說是位大人物,只是不清楚具體是哪一位?!贬瘒袄蠈嵉鼗卮鸬?。
胡思理更加無語,你不知道水深水淺,就一頭扎進去,不怕被淹死?
可是轉念一想,人家才十九歲,正是年輕氣盛的時候,肯定受不住那種氣。再說了,他就任典史才幾天?還沒有接觸到官場的一些忌諱和內幕。
“洪州城里的樂王爺,益之知道嗎?”
“樂王爺?”岑國璋差點跳起來,看來自己嚴重低估了順風堂背后的大靠山。
樂王,當今皇上的親叔叔,親王爵,王府在豫章省府洪州城東,食邑為洪州府豐城、進賢、奉新、靖安,星安府建昌、義安,饒州府余干、萬年、安仁九縣。恩旨選撥校尉六百、精壯軍士一千,隨侍王府。
可謂皇恩浩蕩,勢焰熏天。
在豫章省,樂王就是這天。自己居然打了他家的狗!他生了氣,后果很嚴重。自己這小小的典史,在他眼里就跟只螞蟻一樣。
岑國璋有點后悔自己太沖動,當時忍住就好了。但是這點悔意,在心中一閃而過。事情做都做了,腸子悔斷了也于事無補。重要的是如何解決這個問題。
胡思理看到岑國璋的臉上先是露出畏懼和懊悔之意,心里暗暗嘀咕,你這小王八蛋,終于知道害怕了??墒寝D瞬間,卻再也看不到那些畏懼和懊悔,取而代之的是堅毅和深思。
胡思理忍不住在心里叫了一聲,好小子!
這世上的人,太多拘泥于過去的錯誤,很少人能如此果斷地拋下一切,直面問題。
胡思理不做聲,靜靜地等待著岑國璋開口。
先看他想出的對策如何,實在不行,自己再補充。不是他動了愛才之心,想維護這位屬下。而是在這件事上,岑國璋這個典史,胡思理這個知縣,包括整個富口縣縣衙,都已經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問題解決不好,他胡思理也逃不脫干系!
“縣尊大人,屬下建議,盡快行文府里、省里,內容是茍一時等人,勾結星子湖湖匪一陣風,意圖在富口城西碼頭犯上作亂、殺官造反,被縣尊大人及時察覺,運籌帷幄,調度人手,一舉剿滅。現(xiàn)人證物證皆獲,聽候上級有司處置?!?p> “縣尊大人,既然牽涉到匪亂,省里的都司衙門,還有分巡豫章的僉都御史衙門,都要行文告知?!?p> 胡思理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他已經明白岑國璋的意思。臉上又浮現(xiàn)出往日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的高人神態(tài)。
他淡淡地說道:“益之啊,這件案子你盡了全功,不必謙虛,文書上多寫寫你自己。至于我,偶爾提幾筆就好了。寫好后,呈給田師爺,我過目后用印拜發(fā)?!?p> “遵命!”
回到西廳簽押房,岑國璋剛坐下來,宋公亮就進來了。
“大人,順風堂茍一時以下,兩百二十六人,悉數(shù)被收監(jiān)在縣衙牢里。茍一時等十九人,手腳受傷,屬下已經找來郎中,給他們包扎上藥。性命無虞,只是傷好后會不會影響行走日常,就不好說了。”
“那是他們自找的。能保住他們的小命就不錯了?!贬瘒安灰詾槿坏卣f道。
“大人,縣尊那里怎么說?”宋公亮一臉的關切,低聲地問道。
岑國璋把自己跟胡思理的對話簡述了一遍,宋公亮微皺著眉頭,忍不住問道:“大人,縣尊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只要這事不會危及到他,他是絕不會去管的?!贬瘒袄湫Φ?。
“大人,這事就算過去了?”
“說過去也就這樣過去了。我們此舉,就是把茍一時等人的罪名釘死了,再把事情鬧大了。從府里到省里,從地方到都指揮使司,包括監(jiān)督地方的僉都御史,全部通知一遍。樂王他再一手遮天,也不可能讓所有的衙門唯命是從。尤其是省都司和僉都御史那里,十分特殊敏感,樂王肯定插不進手。”
“如此一來,樂王府就不敢輕舉妄動,畢竟造反這個罪名,對于目前的樂王爺,還是很有殺傷力的?!?p> “大人,那事后樂王爺會不會暗中報復?”宋公亮想了一下,遲疑地問道。
“這個現(xiàn)在說不好。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樂王爺就算想報復,也要緩一緩,避開這個風頭。所以我們的知縣大人,才會如此不慌不忙?!?p> 宋公亮摸著下巴,緩緩地點了點頭,“縣尊是進士出身,背后還有一堆的人,恩師,同門,同鄉(xiāng),同榜,千枝萬葉,不是那么好惹的。只要緩過一段時間,任期一到,好好運作一番,離開豫章省,樂王爺就算是想報復他,也鞭長莫及。只是...”
“只是我這個典史,無依無靠,樂王爺會不會殺雞駭猴,殺一儆百,就真的不好說。還有你們這些小嘍啰,我倒霉了,你們也逃不離啊?!贬瘒靶χ鴰退a充完不好意思說出口的話。
“既然大人想到這些,肯定心里有了萬全的應對之策吧?!彼喂帘е谕麊柕馈?p> 岑國璋看著這位自己一手提上來的刑房掌案,突然笑了,“公亮,我要說沒有什么萬全應對之策,你信嗎?”
“大人,如果沒有萬全應對之策,你怎么會如此鎮(zhèn)靜?”宋公亮不敢相信地問道。
“公亮,做事情不能瞻前顧后。凡事想得太多,就什么都做不成了。越是像我們這樣的小人物,就越要破釜沉舟,拼死一搏。因為我們是草芥,就算博輸了,還能壞到哪里去呢?”
宋公亮盯著岑國璋,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這人,還是此前人見人欺的刑房面團嗎?
果真,不管一個人表面如何,內心深處都有一只猛虎?,F(xiàn)在宋公亮心里的那只猛虎,慢慢地被岑國璋給喚醒。
看到宋公亮由驚恐到彷徨,再到現(xiàn)在的鎮(zhèn)靜如水,岑國璋笑了,“公亮,不要把樂王想得太厲害。剛才縣尊告訴我,順風堂背后的靠山是樂王,當時也把我嚇得六神無主??墒抢潇o一下,發(fā)現(xiàn)事情還有一線生機。”
“還請大人不吝指點?!?p> “順風堂是樂王的走狗,一陣風是他的惡狼。堂堂王府為何要暗中養(yǎng)一群幫會人士,以及匪類為其斂財?你看人家韓尚書韓老大人,致仕不過一年多,府上的田地從一千頃猛增到三千多頃。巧取豪奪,還不用擔風險,何等地灑脫。跟他一比,樂王就是一苦哈哈。”
“大人,這是為何?”宋公亮驚問道。
“因為皇上對樂王有戒心,加了種種防范。朝廷和地方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他,等他犯錯,然后有借口削藩,甚至奪藩,送交宗人府看管?!?p> 送交宗人府看管,等于是永遠監(jiān)禁,不要想活著出來見天日,是皇親宗室最嚴厲的懲罰之一。
宋公亮臉色更加驚訝,“大人,樂王爺既然知道皇上的意思,怎么他不養(yǎng)光晦韜,偏偏還要暗中豢養(yǎng)爪牙狼犬?”
岑國璋笑而不語,宋公亮卻是越想越心驚。他萬萬沒有想到,一場江湖幫會的械斗,居然引出這等驚天動地的秘密。
抬頭看到岑國璋臉上的不以為然,宋公亮不由自主地心也靜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