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昕昨晚沒睡好。
她雖不是頭一次住在宮外,卻極少一個人睡??头坎蝗缭崎e宮溫暖舒適,無人守夜,安昕老覺得黑暗里有鬼怪在悄悄打量著她。
要是祜哥哥在就好了,她厚著臉皮想著。
次日,幾人早早的出發(fā)了,從這到去北山城必經(jīng)的西庭鎮(zhèn)有三五天的路途。
安昕黑著眼圈,一上馬車就昏昏欲睡。齊祜將她的腦袋靠在自己懷里,她蹭了蹭臉,不一會兒便沉沉睡去了。
師音鉉一掀開車簾看到的便是兩人摟在一起的場景,張了張嘴,只覺進也不妥,退也尷尬。
那閑散藩王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拍著安昕的背,給了他一個眼神,仿佛在說:“看不慣就滾下去?!?p> 這誰忍得了?師音鉉深深嘆著氣,放下車簾,與車夫并排而坐。
馬車駛出城鎮(zhèn),駛過村莊,又穿過樹林。連趕了幾日路,幾人終于到達西庭鎮(zhèn)。
安昕這兩天在馬車里睡得太多,一下車就精神的不得了,吃過午飯,齊祜便給她套上了厚厚的披風,帶她去散步消食。
下榻的客棧附近很是熱鬧,再往西走,是一大片樹林。
雖正值中午,卻看不見太陽,天陰陰涼涼,微風習習,樹葉沙沙作響,地上還有些藏于陰面久久無法化去的薄雪。兩人并肩走著,不知不覺來到了樹林深處,見四處無人,兩人慢慢悠悠地歇在了一棵大樹下。
齊祜給她理了理兜帽,安昕被厚厚的絨絨的衣物包裹著,只露出一雙靈動狡黠的眼睛,眨巴眨巴的盯著他。
“祜哥哥呀,”她打量著身邊坐下都比她高出一大截的人,“不知不覺祜哥哥都長這么大了?!?p> 被她的言語逗笑,齊祜將她摟在懷里,“傻昕兒,這話應(yīng)換我來說你才是。”
安昕依舊盯著他瞧,忽然覺得齊祜的長相與百里家的人實在差別甚大。
南城人大多身姿纖細,面上少顯棱角。百里家的基因里還刻著清冷,安昕的幾個哥哥皆是面龐清俊帶著點點疏離感,就連那總愛喝酒的南皇年輕時也是生得如上天神抵般莊嚴肅穆。而齊祜,天生一雙笑眼就罷了,連五官都菱角分明。再加上他人高馬大,寬肩窄腰,半點南城人的樣子都沒有。
比起他,安昕反而覺得師音鉉與她更像是一家人。
“我臉上可有什么東西?”感受到她的目光,齊祜笑問。
“唔,讓我再好好看看?!?p> 安昕跪起身子直視他的臉,雙手捧了他的兩頰,笑盈盈的翻動著。只覺這眉,這眼,這唇都生得極好,令她一見就心生喜歡,就連他下巴上的那顆小小暗痣都無比可愛。
她又賤嗖嗖的去戳那顆暗痣。
齊祜一把抓住她的手,輕聲道:“別鬧。”
“祜哥哥為何總是護著它不讓我碰?”安昕鼓起小臉。
越是不讓,她就越是想要碰,掙不開右手,便上左手。齊祜大掌一翻,她的兩只手腕就都被他禁錮住了。
勝負欲徒然升起,安昕屈下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對準那顆痣咬了上去。
沒想到吧,沒有手她還有嘴啊。
可身前的人卻僵住了。
齊祜那雙總是笑意綿綿的眸子忽的卷起洶涌的寒意,大手一提,將尚在得意洋洋的她拘著摁在了樹上。
完蛋,將他惹火了。安昕心頭劃過一絲慌亂,縮起脖子準備迎接怒火??升R祜只是抿了唇,抬手就要去蒙她的眼。
“祜……祜哥哥……”她慣性的擋下,求饒般的喚他。
來不及遮她的眼,齊祜只好蒙住自己的臉。他別過身靠在樹上,雙唇中泄出一絲嘆息,泄憤似的說道:“別看?!?p> “噢……”安昕連忙低下頭。
在她的記憶里,齊祜總是溫柔的像一道暖陽。就算偶爾流露出難過的神情,也會盡量壓抑著不讓她看見,除此之外,她就沒見他擺出過別的表情了。
如今他這幅樣子,是因為被她戲弄了而覺得難堪嗎?
安昕偷偷的擠著眼看向用手臂遮擋住眼睛的齊祜。相伴十二年,就連他生氣發(fā)火的樣子,她都是前幾日才見著。本來人生來就是有許多面的,怎可能一生都只有著一副面孔。
“祜哥哥定還有許多我沒見過的一面……也怪我只顧自己玩鬧,連自己身邊的人都不甚了解?!卑碴啃闹心畹?。
過了許久,只聽齊祜淡淡道:“以后,莫要再隨便咬人……”
“噢?!笨擅髅魉惨Я巳税。“碴啃闹胁环?,卻又不敢再造次,只得乖乖的應(yīng)了。
“回去吧……”
齊祜起了身,像往常一樣將她一并拉起,撣了撣她身上的塵土。安昕不禁一笑。
看來,即使惹惱了他,兩人也很快會和好如初,他依舊會將她照顧得無微不至,她也依舊會嬉皮笑臉的纏在他身邊。
如此,就很好。
另一頭,用完午膳的師音鉉閑逛在大街上。雖不是出生皇家,能夠自由出入南城,可師音鉉的十六歲生涯中卻少有這么悠閑的時光。
每日除了練劍,便是看書識藥,時而還要接受父親的抽查指導(dǎo),好在他對劍倒是真心喜愛,如此便也沒有多少怨言。
只是玩樂的時間極少,朋友也極少,從小到大身邊的好友也只有齊祜與安昕,哦,還有那安惟甄。
師音鉉的好奇心一點也不比安昕少。
他四處看了兩眼,尋著肉香擠進了一家鋪子。
那鋪子中的肉脯賣得極好,每鍋一剛出,就被排成一隊焦急等待的人哄搶著了買去。師音鉉也排入了隊伍中,眼看著就要排到自己了,身后的人忽然插到他前面搶著將這一鍋的最后一塊肉脯給買走了。
師音鉉皺了皺眉。
掌柜手里攥著那人給的錢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抱歉的對他擺手作揖。見他生得清新俊逸,衣物布料皆是上品,懷中寶劍更是世間少見,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小少爺,掌柜連忙道:“小公子,這鍋剩的最后一塊肉本就不大好,你且再等上一等,下一鍋出來了我多給你包上些?!?p> “多謝,”師音鉉禮貌的對那人抱了拳,“不必多,按平常的量包給我就行了?!?p> 等了好一會兒,新的肉脯終于出鍋。師音鉉嘗了一小塊,覺得味道新奇,就又多要了兩包。那掌柜見他出手大方,借機推薦起了店里的果酒,師音鉉對酒并沒有多大興趣,只知道齊祜偶爾會小酌幾杯,便也要了一壇。
多給了些錢,讓店中小二直接將酒與肉送去客棧后,師音鉉又溜達著買了些輕便好拿的吃食,在街角拐進了另一條巷子。
這條巷子與之前那條街相比略顯清凈,不知為何,師音鉉總覺得這地方似曾相識。
“許是與南城的哪一處小巷略有相似吧?!彼馈?p> 盯了會兒坑坑洼洼的石板路,師音鉉往巷子深處走去。巷子四通八達,不一會兒,他就繞暈了。一路走來他見了不少乞兒,似乎這個老舊狹隘的小巷子,就是這些小乞兒們的避風港。小乞兒們也打量著他,眼中閃過渴求與艷羨,在這密集的目光下,縱使師音鉉再穩(wěn)重也難免有些無措,他喚了個孩子來跟前,問:“小弟弟,你可知哪條路能出這巷子?”
小孩抬起瘦弱的手給他指了個方向,他點了點頭,輕道了一聲謝。
正要走,忽的對上了那孩子的雙眼,充滿了期盼與祈求的眼神,直直的刺進了他的心里。
“唔……”他從身上摸出了幾塊碎銀子,“喏,這些你拿著?!?p> 語畢,不敢再去看那孩子的臉,他匆匆走了幾步,身后傳來一陣喧鬧,剛才為他指路的小孩竟被別的小乞兒推倒在地,手中的銀錢也被搶了去。
師音鉉震驚的久久不能平靜。
小乞兒們搶了錢便跑遠了,只留下了那一個指路的小孩。他爬了起來,也不拍拍身上的灰,就這么走了。
“喂!小弟弟!”師音鉉朝他喊道。
小孩回身看他,臟兮兮的小臉上平靜如水。
那是師音鉉熟悉卻又陌生的情緒。
“這些,你拿著?!睅熞翥C將剛在大街上買的甜餅塞到他懷中,望了眼遠處又目光灼灼的盯著他倆的小乞兒們,道,“吃吧,我在這守著你吃?!?p> 小孩有些驚訝,短暫的愣神之后,忽然捧著甜餅狼吞虎咽起來。
“慢點。”
師音鉉輕輕順著他的背,只覺這小孩單薄得像張紙片兒。
陰了大半天,空中終于飄起了雪花。冰涼的雪落在小孩的肩頭,不一會兒,就將他單薄的衣服打濕了。
師音鉉實在看不下去,他問那孩子,“下雪了。你家在何處,我送你回去吧?!?p> 小孩啃完甜餅,用臟手抹了把嘴,道:“沒有家?!?p> “那你住在哪?”師音鉉將他抱起,挑了塊熱乎的紅薯給他。
“住在……阿婆那……”
在小孩的指引下,師音鉉走出了巷子,進入了一片樹林。
前方只有一條窄路,且修的工整細致,十分美觀。路邊立了一塊木牌,上面寫著兩行字:
內(nèi)有惡犬咬人,請勿隨意進入。
下方還十分形象的畫了只正在狂吠的惡犬簡筆圖。
“倒是有趣,”師音鉉輕笑。
越往里走,路越寬廣,終于,在一條三岔路口停下。三條路也分別立了一塊牌子,分別是:菜田、住所與桃花林。
與菜田和住所的狂放字跡不同,桃花林三字顯然是一女子所寫,字跡工整細膩,布局又恰到好處。師音鉉拍了拍小孩,問:“走哪一條?”
小孩思考了一會兒,指向了較為開闊的一處。
師音鉉看了眼木牌,小孩指的那條是通往桃花林的路。
桃花林顧名思義,果真遍布桃樹,只是寒冬臘月,桃樹上沒有半點花葉。
雪已逐漸變大壓在桃樹枝頭,將光禿禿的樹干裝點的倒有幾分可愛。
越是深入,桃樹越密集,忽然師音鉉止住了腳步,前方已至桃林盡頭,寬廣的空地上,一名小小姑娘正在揮劍。
小姑娘看上去不過十歲出頭,體態(tài)輕盈,手里竟揮著把巨大的寬劍。那劍銀中透藍,顏色與他手中的流觴劍有些相似,卻笨重無比。令師音鉉意外的是,小姑娘竟能將那把笨劍舞的這般流暢。
卻也只是流暢。
師音鉉仔細觀察起她的一招一式,好一會兒,他不由道:“劍法極好,可惜為劍所累?!背酥?,音鉉見她腳底生風,步伐穩(wěn)健,想來輕功也練的不錯。笨重的劍完全拉低了她這一身絕妙的功法,為何不換一把稱手的劍呢?師音鉉很是不解。
“不過,這也不是阿婆啊……”師音鉉皺著眉問那小孩,“你是不是指錯路了?”
小孩并未理他,一見那小姑娘收了劍,便迫不及待的從他懷中掙下向小姑娘奔去,兩條小短腿邁得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