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克將左手搭在了蘇途的肩膀上,右手仍豎著食指。
蘇途這回看清他的臉了——消瘦的面容包裹著極高的顴骨,顴骨尖得要扎破臉皮鉆出來一樣;兩顆綠眸深陷在眼窩之中,煥發(fā)出與整張憔悴面容極不協(xié)調(diào)的異彩。
蘇途咽了一口口水,腦海里的嘯叫停止了,那腦中生命唯恐發(fā)出一點聲音被修士發(fā)現(xiàn)。
“也許你能派上用場?!蹦驴松硇胃呤?,披著黑袍,假如再拿把鐮刀,大概率會被人當成現(xiàn)世死神。
班農(nóng)皺起眉頭,語帶關切:“穆克,你是不是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了?”見對方?jīng)]反應,他又開了個半帶認真的玩笑:“小心感染奇跡狂熱?!?p> 修士聞言勃然大怒,一把將班農(nóng)推開:“你連‘奇跡狂熱’到底是什么東西都搞不清楚,就在這里大放厥詞?”
班農(nóng)也冷了臉說:“總不見得是什么好東西。擔心你的心,穆克。”
“叫我修士。”穆克糾正道。
蘇途夾在二人中間略感尷尬。他倒是對奇跡狂熱有印象,半年前黑鐵城就發(fā)生過奇跡狂熱患者襲殺二十人的重大案件。官方解釋是掌握奇跡的人受到邪神誘惑,偏離了末神指引,從而失去自我意識。
但是奇跡狂熱能跟他蘇某人有啥關系呢?他既不信神,也不會任何奇跡。
這時候班農(nóng)的腕表儀響了,是大團長的電話。接起來聲音卻嘈雜不堪。顯然是被無人機電擊之后電子元件有所損壞。班農(nóng)暗罵了一句,帶著疑慮匆匆向穆克告辭。
大堂內(nèi)只剩下二人。穆克搭在蘇途肩上的那具有無形威壓的手松了一點力氣,語氣中也卸去了幾分警戒:“你知道我的身份么?”
黑衣修士,嚴格來說只能算十二級修士序列的第六階段,屬于中層管理,執(zhí)掌一城的某個奇跡機構。但是極東緩沖區(qū)的黑衣修士就大有來頭了。
一般區(qū)域有兩套管理班子,一個是法王下轄的奇跡機構,一個是國家管轄的治理機構。極東緩沖區(qū)情況特殊,治理機構不歸國家管轄,只有法王粗設的城市管理局,奇跡機構的職能因而擴大。
也就是說,穆克可以算得上半個城主。
“得到我的賞識,意義非同小可?!蹦驴税粗K途肩膀的手,滑向他的脖頸,輕拍了兩下,“我相信你沒有患病,不過等會兒會有個簡單的測試?!?p> 經(jīng)穆克這么一提醒,連蘇途腦海中的那個聲音也沒了主意。
“呵?!?p> “嗯?”穆克鬧不懂眼前這位小哥的冷哼是什么意思。
蘇途搖搖頭:“你這樣亂摸很難不讓人亂想?!?p> 穆克怔住了,深陷眼窩的雙眸仿佛要跳出眼眶。他為人嚴肅正經(jīng),一向不曾經(jīng)歷過這種質(zhì)詢,想要辯解卻又不知道怎么開口。
只好松開貼著蘇途脖子的手,嘆了一口氣:“很抱歉。我是說,額,算了……跟我來就是了,你也沒有別的選擇?!蹦驴吮持诸I路,蘇途跟在后面咋舌不停,一聲聲戳在黑衣修士脊梁骨上。
黑衣修士琢磨剛才說的話,只感覺誤會又加深了一些,不禁暗自叫苦。
腦海中的聲音悄聲道:我發(fā)現(xiàn)我跟你真是天作之合。
蘇途再怎么不當回事,也注意到了腦中這個明顯區(qū)別于自己意識的聲音。于是也嘗試跟它對話:“你到底是誰?。俊?p> ‘我嘛,諦聽。嚴格來說是一種腦部疾病,而你腦子有病,絕配?!?p> “廢話,你在我腦子里我可不就腦子有病了嗎?趕緊給我滾出去!”
‘你以為被抓到奇跡裁判廳還有活路?老老實實跟我配合不好嗎?’
“腦子?。≌l要跟你配合?我又沒犯法憑什么沒活路?”
諦聽一時無言,靜靜看此人是否留有后手才如此跳脫。
大廳兩側的十個門洞,各連接著一個功能區(qū)。穆克領著蘇途一路進到其中一個門洞,跟明亮堂皇的大廳相比,這個門洞里面就像一個闊大的黑箱子。
昏暗的燭光下,隱隱照出墻壁上風干的嘔吐物。
“怎么有點臭啊?”蘇途捏著鼻子問。
“禁閉者經(jīng)常會失-禁。盡管每天都有清理,但是失-禁的人多了,這里也便成了臭室?!?p> 諦聽控制蘇途翻了個白眼:什么臭室,你干脆說是廁碩好了。
蘇途對諦聽已有了解與提防,哪里還像先前那樣隨便諦聽擺布身體?自然強行壓下白眼。
穆克轉(zhuǎn)過身,只見蘇途的眼白以極快的頻率上下翻動,不免嘖嘖稱奇:“假如這也是一種奇跡……先賢認為禁閉時最容易看出一個人潛在的狂熱,盡管我不能認同,但我們還是踏踏實實來吧?!?p> 蘇途當即反對:“異議。既然您不認同,那就免了吧。”
腦中聲音見縫插針地嘲諷:你怎么不直接叫他放了你呢?
“很多時候,世人要受到引導才能明白自己的狂熱?!蹦驴说囊暰€飄向遠方,目光有些空洞。
諦聽沒好氣地補充:裁判廳本來就是打著審判和治愈奇跡狂熱者的旗號,大搞特搞亂搞,沒病也給你搞出病來。如果死了算治愈的話,治愈率倒是達到百分百了。
蘇途卻沒有多大的恐懼,只覺得諦聽在危言聳聽,反倒夸了諦聽一句:了不得,內(nèi)部人士。
黑衣修士見蘇途的面部表情風云變幻,便提醒了一句:“你的心聲似乎很嘈雜,擔心你的心。領悟‘靜謐’,克制狂熱?!?p> 給完例行提示,黑衣修士走出臭室。
蘇途隨即跟了出去,剛走出兩步便迎上了黑衣修士的逼視,于是老老實實退回臭室。
蘇途纏著諦聽問修士葫蘆里賣的什么關子,諦聽則懶得搭理他。
來回踱步半個小時,東瞧瞧西看看,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他自覺沒意思,靠到墻邊閉上眼睛,整理現(xiàn)在的狀況。其實他倒不擔心會有生命危險,奇跡和狂熱什么的,都離自己這個普通人太過遙遠。只是離開裁判廳以后,有必要去檢查一下自己是不是精神分裂了。
思考之中,意識逐漸滑向過往的經(jīng)歷,回憶某些殘留痕跡的片段時,好似觸碰到壁壘,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來。
只能想起平淡的時光……
記得看過的第一場全息電影是《幽靈船長》,情節(jié)歷歷在目,但是座位右手邊的友人卻已面目模糊。
記得常去的醫(yī)院病房,窗臺上薰衣草在微風中輕輕搖晃。自己卻忘記了躺在病床上的人是誰。
那些人去了哪里呢?
蘇途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臉頰有淚水淌過的濕涼感覺。
迄今為止,好像度過的都是幸福平淡的日子,連一絲痛苦迷茫也不曾有過。
諦聽盤踞在蘇途洶涌的記憶之上,沉默不語。
蘇途晃晃腦袋,驅(qū)散雜思。不管怎樣,現(xiàn)在的首要目的是證明自己沒病離開裁判廳,最好能取回乙型球球,乙型球球是解開昨晚謎底的關鍵。然后,順著自己的身份找回失去的記憶。
最后,重新當回一個快樂的奇跡攝影師!
而關鍵之處,就在于怎么樣才能做到讓穆克修士滿意。
“你就一點也不怕么?”近在身側的聲音把蘇途嚇了一跳。仔細一看,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活人,怎么之前卻沒有注意到?
“托你的福,現(xiàn)在怕了。”說話的空檔,那人又不見了。原先只覺得房間有嘔吐物的臭酸味,現(xiàn)在還附帶了陰森的感覺。
明明穿過百米通道,門洞外面就是寬敞通亮的大堂。但是這里卻好像另一番天地,蘇途仿佛看到無數(shù)幽靈游蕩,聽到無數(shù)鬼魂低語。
然而恐懼感一旦在蘇途心中萌生就會迅速被諦聽剪除,于是他只覺得好奇。
墻上窟著高窗,數(shù)根鐵欄把射進來的光線切割成好幾段,落在屋子正中央。
‘這個屋子里,加上你一共有六個人?!?p> 蘇途深感不可思議,但是奇跡的存在又足可以解釋一切——也許他們是掌握了隱形奇跡。
‘談不上隱形,是視而不見才對。剩下五個人只是存在感薄弱得你無法注意到而已。你現(xiàn)在領會穆克修士的意圖了吧?掌握這個降低存在感的初級奇跡,方便他評估你的資質(zhì)。’
蘇某人認為諦聽滿嘴火車,有些許不滿:你剛才還說我有生命危險,這會兒又講得好像我撿了大便宜。到底有沒個準頭???
‘你不懂,穆克修士臨走前心聲出現(xiàn)的破綻被我捕捉到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理解了他的一切。他很欣賞你,你走大運了?!?p> 諦聽雖然喜歡吹牛,但是所說大致不差,穆克的意圖已經(jīng)被其摸清了大概。穆克確實不同于其他視人命如草芥的黑衣修士,他沒有殺心,純粹是對奇跡相關的知識無比熱情,對于蘇途這樣的好苗子一見鐘情罷了。
關于奇跡的知識,諦聽要多少有多少,自然是胸有成竹。
臭室限制視覺、嗅覺,放大聽覺的布置,是為了引導蘇途掌握初級奇跡“靜謐”。蘇途不懂,諦聽還能不懂?別的不說,房間里另外五人明顯就是在臭室中領悟了靜謐奇跡,只不過不知道他們逗留此處的理由是什么。
現(xiàn)在非但沒有性命之憂,反倒有可能獲得一番機緣,就看蘇途的表現(xiàn)有多好了。
‘用聽覺去感知陽光落下的窸窸窣窣的聲音,用聽覺去感知空氣中的臭味?!?p> “別逗我,你倒是示范一個?!?p> ‘逗什么逗!還學不學了?’但是諦聽轉(zhuǎn)念一想,又何必浪費時間教他慢慢領悟,自己借這身體一用便是了,‘那好我來示范,別打斷我?!?p> 蘇途扭扭捏捏,還是把身體借給了諦聽一小會兒。
奇跡力量的評價體系里,最強的第十二階也不過是掌握了十數(shù)個奇跡,由此可見奇跡是多么可遇不可求的力量。普通人想要接觸奇跡,除了托關系進專門的修士學院學習外,便只能靠機緣巧合自行領悟。
正確呼喚一個奇跡,談何容易?
然而就在這一小會兒的時間里,屋里另外五個本來像看猴一樣看著蘇途的囚犯,一眨眼的功夫就找不到蘇途的行跡,于是不約而同地發(fā)出了一聲:“臥-槽?”
見過快的,哪見過這么快就掌握奇跡的?
但是對于曾經(jīng)寄宿并浪費掉三千條人命的諦聽來講,掌握一門奇跡還真就是灑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