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庭的寒冬,此刻正下著今年的第一場雪。
葉昕穿著破舊不堪的土灰色長袍衫,許久未修剪過的指甲中藏污納垢,有些長得過長折斷了,指蓋血跡斑斑,佝僂著腰,腋下夾著一根粗壯的樹干,雙手用力地抓著,在左腳和樹干的配合下一瘸一拐地走著。
她曾是葉府的千金小姐,平狄將軍的掌上明珠,高高在上的皇子正妃,而后成為母儀天下的皇后娘娘。
只不過,這個皇后她只坐了三天,英明神武的帝王便要她從鳳椅上狠狠栽下來。
昔日無話不談的閨中密友竟在其中煽風(fēng)點火,共枕十年的愛人竟包藏禍心。
她在一個賣包子的攤位下停了下來,攤主似乎聞到了一股不知名的惡臭味,一手?jǐn)Q住鼻子,一手抓過兩個菜包往乞丐手里丟:“走走走,一邊去。”
細(xì)細(xì)數(shù)下來,葉昕已經(jīng)當(dāng)了一年的乞丐了。至高無上的天子沒有收走這條賤命,倒是給她留了個終身殘廢。
葉昕緩步地走到一處沒人的熟悉角落坐下,細(xì)細(xì)咀嚼著菜包,每一口都猶如精美肴饌。
掰過一半后,又將包子藏于袖底,目光吊滯地望著太陽。
“阿姐,你猜我?guī)Я耸裁磥??”小男孩的叫喚將葉昕喊回了神,他大步流星地跑到葉昕身旁,笑盈盈道:“剛剛那賣包子的攤主給了我兩個菜包,那個阿叔真是個好人哩!”
葉昕從袖底扒拉出一個半的菜包:“阿叔倒是偏心得很,給了我五個,才給你兩個?!闭f著又將包子往小男孩手里塞,抿著嘴笑道:“阿姐吃不完了,錦兒幫阿姐吃了吧?!?p> “阿叔不偏心!阿叔是好人!”錦兒蹲在草地上,一邊說著一邊大口地將包子往嘴里塞。
葉昕看著錦兒,就仿佛看見了葉衡,她的親生弟弟。
如果她的弟弟現(xiàn)在還在世上,那肯定考上了大狀元,指不定還會有一個賢惠漂亮的妻子。
若是沒有嫁給鄭俊楠,會不會一切都不一樣?
思及此,葉昕的眸光暗了下來。
錦兒站起來用小手將她鬢角略顯蒼白的發(fā)絲撩向耳后,撫去眼角的淚珠。
不用想也知道,阿姐肯定又想起她那個混蛋前夫了!滿腔悲憤道:“阿姐,男人都是大豬蹄子,別哭了?!?p> “錦兒,阿姐要去一個很遠(yuǎn)的地方了?!比~昕看著遠(yuǎn)處,若不是說話間嘴里呼出一口的暖氣,蒼白的神色讓人感覺她仿佛與這個世界越來越遠(yuǎn)。
錦兒的母親在他出生時難產(chǎn)去世了,父親是個賭鬼,在定京欠了不少債后逃到蘭庭來,后來在蘭庭賭場時出老千,直接被賭局的人打死了。蘭庭這邊治安沒有定京那么嚴(yán),知府也并不打算去招惹賭局這個麻煩,畢竟這背后的人可是個大人物,何況是外地來的窮小子,不值當(dāng)。
錦兒當(dāng)年才五歲。
他不知道阿姐的經(jīng)歷了什么,但知道阿姐說的去很遠(yuǎn)的地方就是再也見不到了。之前父親同他說過,母親去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可他卻從來沒有見過母親。思及此,哇嗚一聲大哭起來:“錦兒不要阿姐走,阿姐不要走。”
“錦兒,要乖。阿姐病了,以后你要好好的,阿姐一直在看著你?!?p> 葉昕扯著干澀發(fā)苦的嗓子輕咳了一下,竟咳出口血來。她用玩笑的口吻道:“錦兒可是男子漢,能夠頂天立地,不許哭了?!?p> 說起來,這些病也是拜鄭俊楠所賜。與他事后的“雞湯”中,現(xiàn)在想來大概都是些絕子湯,喝多了身體出現(xiàn)問題也在所難免。
與她共枕十年的男人偽裝了整整十年,就算成為萬人景仰的帝王還要營造好夫君的形象,而沒有利用價值的后果就是撕破面具。
好歹,十年的情份沒有讓鄭俊楠直接要了她的命,只是打至殘廢,再貶為庶民。
摯友當(dāng)面牽著她夫君的手,郎才女貌天作之合,雙雙攜手將葉家從高峰推入谷底。
或許沒有人能想象到一個皇后被丟臭雞蛋甚至被她的子民恥罵蕩婦的情形。
難道以為鄭俊楠只是不忍心處死她嗎?
實際上他想看到的是一條無助的小狗向他求助,再因為受不住屈辱絕望地自殺。
這才是鄭俊楠的目的。
可她非要逆了他的意,逃出他的眼底,茍且偷生。
夜里,她鉆進(jìn)一輛裝載著絲綢的馬車,車夫們顯然沒有察覺到她的存在。
第二天一早起程,歷經(jīng)四天的顛簸到達(dá)了蘭庭。
一溜下車,便發(fā)覺右腿已經(jīng)失去知覺,四天里一滴水都沒有碰過,她艱難挪動著到角落里的陰涼處歇息,迎面卻碰上嚎啕大哭的錦兒,這一下直接把葉昕撞暈了過去。
錦兒的家被父親的債主霸占,他回不去家了。
他只有阿姐了。
白雪滴落在葉昕的頭頂,刺骨的寒氣滲入她的長衫,清晨微弱的陽光并沒有多溫暖,關(guān)節(jié)傳來的疼痛逼她直冒冷汗,妄圖依靠著墻壁減緩些疼痛,二十六歲的她猶如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者。
蘭庭今夜寧靜而又漫長,寒氣凜冽,幽幽黑暗中依稀聽到小男孩的哭聲。
葉昕死了,疾病終究沒能挺過蘭庭的這場盛大而純凈的雪。
說書的老人說,如果有尚未完成的心愿,不妨對著明月或?qū)χ胰赵S個愿吧,說不定能成呢?
于是葉昕便在這每日每夜的每時每刻中不斷許著相同的愿望。
死去前的她還在想:今日的陽光不太猛烈,今夜的明月被云朵遮住了,愿望怕是不靈了。
思及此,她用盡全力挺直腰板,將雙眼緊閉,雙手合十,對著空中的皚皚白雪偷偷許下無比虔誠的愿望。
朦朧之中,似乎看到了葉府的人在行刑臺上絕望、無助、痛苦的神情。他們頭顱掉落地面,臺下的民眾高呼吶喊著大快人心。
畫面一轉(zhuǎn),是新帝和皇后站在高處的俯視,世人紛紛向她投來穢物,她看著趴在地上的另一個葉昕,伸手要去抱,卻又抓了空。
潸然淚下,無能為力。
遙遠(yuǎn)的地方似乎有個小男孩在哭泣,悲壯而絕望。
“錦兒,對不起?!彼谛牡啄?。
不過一瞬,身體與靈魂似乎剝離開來,疼痛與饑寒似乎煙消云散。
她逃離世間,只留一副軀殼。
云霧被風(fēng)吹散,月色展露光芒,照亮了她的面龐。
那是被世人排在定京第一的美貌。這一年來,她的皮膚曬得黝黑發(fā)亮,身骨如柴,瘦弱到臉頰凹陷。
唯一沒變的,是那雙清純堅定的杏眼。
此刻,正圓瞪著,淚珠滾落。
黑夜中仿佛連白雪與寒風(fēng)也在為她嗚著不公,轟轟烈烈,山搖地動。
錦兒覆上她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