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澤又冷冷一笑:“既然王爺已經(jīng)確定,又何必多此一問?”
永琪充滿疑惑,繼續(xù)說:“可我想不明白,你怎么可能為太后做事?”
“我只為自己做事。”懿澤頭也不抬,應對著永琪的話,她蘸了墨汁,繼續(xù)揮筆速寫著。
永琪注意到懿澤的桌案上,已經(jīng)寫了一大摞,有的已經(jīng)裝訂成冊。
他好奇地問:“你在寫什么?”
“這些,都是我在格姆山所獲的先人生平習練術法,因為這兩代的女君接連出事,先人術法幾乎失傳,難得被我發(fā)現(xiàn),我于山中修煉,琢磨出不少精髓,我今將其書寫下來,還藏于格姆山中,萬一我也出了意外,總要留些有用的東西給后人?!避矟苫卮鸬煤茏匀?,她如今對于永琪,算是毫無隱瞞了。
永琪聽說,隨手拿起一本,翻閱幾頁,看其中字跡清秀,還帶有繪圖,果然是用心之作,心中默默贊賞,又問:“從云南回來之后,你一直忙得不可開交,就是為了這件事了?”
懿澤答道:“等我將來回去,是要繼任女君的,將先人的畢生心血傳承下去,是我的責任?!?p> “將來回去?是什么時候?”
“綿億坐上皇帝寶座的時候?!?p> “也就是我死之后了?”
懿澤沒有作答。
永琪不禁苦笑,自從知曉了懿澤的神族身份以后,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幻想著未來某一天會被懿澤諒解,可以在懿澤的使命完成之后隨她一同回到格姆山,去過幾天輕松自在的日子。
此刻方知,原來在懿澤的規(guī)劃里,他根本看不到那一天!
“你一定要讓我和綿億完完全全地淪為你的工具嗎?”永琪又問了這么一句,他望著懿澤,眼神中充滿憤怒、充滿傷痛。
懿澤的表情依然冷漠,滿不在意地答道:“對于神族而言,人間的一切都無足輕重。我的一生可以有數(shù)萬年時光,要考慮的都是千秋萬載的大計,豈能有閑心把人間這區(qū)區(qū)幾十年放在眼里?”
永琪也冷冷一笑,反問道:“既然神族如此輕視凡人?凡人又何必敬仰神明呢?”
懿澤不答,繼續(xù)執(zhí)筆。
“凡人敬神,絕非僅僅敬仰神的神通廣大,而是相信,神明深知人間疾苦,憂天下蒼生之憂、樂天下蒼生之樂,常常不顧自身得失,愿以神力救萬民于水火之中,才受人敬重。所謂‘神’者,修心更重于練功,若不能為世間萬物造化功德,法術再高,也算不得真正的神!”永琪徘徊在懿澤身側,冷笑著問:“你自謂天生不凡,生而為神,追溯先人蹤跡、尋訪失傳之物,所得到的,僅僅就是一些玄門法術嗎?”
聽到這句發(fā)問,懿澤忽然想起了格姆山中歷史長廊上的壁畫,大多講述的都是先人救助人間的故事,而并沒有哪位先人將平生所學功法留在石壁上。不知不覺間,她停頓了正在書寫的筆墨,陷入深思。
永琪繼續(xù)他的滿腹經(jīng)綸,道:“你恨我極深,絕不肯輕易給我半分好顏色,我自知有過,也不敢奢求你原諒,縱然你萬般無情,我都不當責備。但我總以為,你既為神,自然是一身浩然正氣,對人對事當有原則,不會波及無辜,也不會顛倒是非,你又是我的發(fā)妻,我更需給與信任和包容?!?p> 說到這里,永琪不禁一聲長嘆,數(shù)落起懿澤來:“可是,你做了些什么呢?我不知道太后究竟給了你多大好處,讓你甘為她驅(qū)使!難道你就沒想過,這樣在一國之君的頭上肆意妄為,勢必會有一群人為此承擔代價嗎?在陳府密室,侍衛(wèi)們?yōu)槎惚堋炭汀?、掩護皇阿瑪,多人受傷,還被機關困了個亂七八糟,有人隔日被解救,有人至今下落不明!我們離開杭州,留下了爛攤子,一個‘失職’的罪名,你知道牽涉了多少人嗎?有多少個家庭因此破碎?如果仗著擁有凡人不及的法力,就在人間胡作非為、制造混亂,繼而導致種種悲劇,那不是神,是魔!”
面對永琪的這番慷慨陳詞,懿澤無以應答,她在心里不得不承認永琪是對的,盡管她受命于太后是有苦衷的,但所做之事的確違背道德,終究還算是為私欲陷人于不義,實在不該是一位“神”所為。
但懿澤是不會在永琪面前表露出半分服氣的,這不是因為她天生高傲,而是她已經(jīng)與永琪劃清界限,他們之間只有仇恨和利用的關系,她不會對他有半分感情,也同樣不會給與他任何認可。
于是,她仍然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忽略掉永琪這番質(zhì)問和斥責,直接給了一道逐客令:“王爺?shù)脑捜羰钦f完了,就請早回!你這樣站在旁邊,一直聒噪個不停,會讓我寫錯字?!?p> 永琪看到懿澤這個態(tài)度,說不出心里的失望,言盡于此,也無話可說,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在永琪離開后,懿澤心煩意亂地放下了筆,聽了永琪的那番話,她哪里還寫得下去?
她站起來走到墻角,拿起龍錫杖,遙想先人希望后人傳承下去的,究竟應該是什么。
她在和太后交換條件的時候,的確沒有想太多,現(xiàn)在想來,天規(guī)律例中,不允許神族在人間動用神力,或許確有道理,無意傷人,不代表無罪。
她對著龍錫杖默默向先人起誓,她以后再也不會濫用神力傷及無辜,絕不能用先人遺留的法術辱沒了先人愛護生靈的本意。
在接下來的回程中,永琪既不理會瑛麟,也不再去找懿澤,一直一個人獨居。
南巡隊伍走在路上,大多時候所有人都相距不遠,永琪的做法和態(tài)度很快就人盡皆知,免不了又被議論紛紛。
懿澤從來都不把這些放在心上,但瑛麟的名利心一向很重,不可能不在意外人眼中的看法,深為此感到顏面掃地。
一路上陪伴乾隆最多的人仍然是令貴妃,但乾隆時不時地也會召永常在伴駕,令貴妃知道自己的青春已所剩無幾,遲早會有年輕貌美的新人奪走圣寵。
宮里的女人都懂得這么個道理,無論再怎么得寵的寵妃,一旦漸漸有了年紀,需要思考的重點就不再是如何留住圣寵,而是如何讓自己地位穩(wěn)固。
令貴妃明白這一點,年長的慶貴妃更明白這一點,于是在回京的路上慶貴妃不斷地尋機親近令貴妃,最好的話題就是聊十六阿哥永珄。
只要慶貴妃提起照顧永珄的瑣碎小事,就足以引起令貴妃的注意。
令貴妃是個極聰明的人,自然知道慶貴妃的用意,如今皇后已然失勢,她們兩個就是六宮中最有地位的女人,令貴妃若想成為六宮之主,自然少不了慶貴妃的支持,慶貴妃沒有子嗣,依附令貴妃會是最好的選擇。
這樣看來,她們的聯(lián)手對彼此都是絕對有利的,況且兩人都是漢軍旗出身,母家身份也都不高,其實算是一類人,一來二去地喝茶散步,就慢慢熟絡了起來。
圣駕離開蘇州后,過鎮(zhèn)江又由陸路改為水路,游覽了長江中的金山和焦山,而后又改為陸路,到了江寧府。
在江寧府,乾隆稍作停留,帶永琪、傅恒等到明太祖的陵墓前鄭重地祭奠一番。
大約是因為回程中水路走得太多,永琪已經(jīng)不疼的腿又開始疼了起來,且與在杭州時相比明顯有加重之勢。
在杭州跌落西湖后,他也感覺到腿疼,但痛感并不明顯,也可能是因為他那時的注意力都在別處,不夠留神自己的病情。
這次又腿疼的時候,他能夠清楚地感覺到,疼痛的地方在深處,而非肌膚表面,且痛感一日比一日加重。
他沒有聲張,也沒有宣御醫(yī),因為他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腿上毛病的由來,多半與緬甸拖延治療傷口、以及在云南被狼咬一定大有關系,絕非只是隨行御醫(yī)所說的風濕之癥、傷口發(fā)炎那么簡單。
但腿上原先的傷口早已長好,若不主動講明的病史,恐怕御醫(yī)未必能治療對癥;若是講明病史,勢必要牽扯出他在緬甸和云南的往事,可此次隨行的御醫(yī)中并無一個能讓永琪信得過的人。
一向習慣息事寧人的永琪,暫時就默默地堅持著,他心想,反正已經(jīng)在回程的路上,不日就會回京,等回到榮王府后再醫(yī)治,也不會比現(xiàn)在差多少。
他能想到最值得信任的、可以講實話的御醫(yī),也只有王振文了,以王振文的醫(yī)德,一定能在為他治病的同時對既往之事守口如瓶。
在這個默默堅持的過程中,他隱隱感到腿稍有腫脹,因為他最近都是獨居,只要他不講,便沒有人會知道。
大隊人馬從江浙運河,到黃河、淮河與運河的交界,又度過黃河,終于到德州后登陸。
乾隆表示不想再坐船了,要改為陸路回京,永琪才算松了一口氣。
但太后還是覺得坐船比坐車舒服,于是南巡的隊伍分作兩班,一少部分人隨太后走水路,大多人隨乾隆走陸路。
這次馬車上路,永琪沒再騎馬,而是像乾隆及所有女眷一樣坐在了馬車里,因為他的腿越來越禁不住折騰了。
雖然沒有對任何人講,但他自己卻很清楚,他腿上的毛病正在向一個嚴重的方向發(fā)展,不能再無限制地折騰下去了,因此他必須留心,回京之心也比所有人都更加急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