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嬙剛給永琪擦洗了腿、敷過藥,端著盤子往外走,不想一開門,看到玥鳶坐在門外的兩層臺階上。
玥鳶聽到門響,回頭看見了胡嬙,忙站起,走到胡嬙面前輕輕一拜,喚了聲:“胡格格?!?p> 胡嬙詫異地問:“你不是回蕪蔓居去了嗎?怎么回事?”
玥鳶低著頭,不知從何說起,也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尷尬的處境。
胡嬙將盤子交于卓貴,拉著玥鳶的手,往外走出,又溫柔地說:“你有什么事,不妨直說。莫不是又放心不下王爺?”
玥鳶搖了搖頭,答道:“胡格格在王爺身邊盡心盡力,哪有奴婢不放心的道理,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奴婢無處可去了。”玥鳶的眼角流出一點點淚水,忙用手抿掉。
胡嬙聽了,大概明白了幾分,安撫一般地說:“你也知道,王爺當(dāng)初讓你和瀅露分別去懿澤和我那兒,也是因為他年歲漸長,比不得少年時,再留貼身丫鬟在房內(nèi),生怕外面人亂講,誤了你們的終身。我想,懿澤對你是不是有什么誤會?要不……我去幫你說道說道?”
玥鳶拼命地?fù)u頭,強忍眼淚,道:“胡格格千萬不要去說,索格格并沒有攆我,是我自己不想回去。我也不是要重新回王爺身邊,只要胡格格隨便指派一個去處,左右蕪蔓居是回不去了?!?p> “這……”胡嬙似乎感到有些為難。
玥鳶又說:“萬福晉早就被王爺架空了,現(xiàn)在府里哪個不是聽胡格格的?只要格格一句話,不然奴婢哪里去找立足之地?”
“可是,你服侍了懿澤這幾年,我也不好得罪她,豈能胡亂做主?”胡嬙想了想,道:“這樣吧,就像在圍場時那樣,你還去照顧綿億,綿億是懿澤的兒子,你就還算是懿澤那邊的人,只是隨綿億起居,也還說得過去?!?p> “多謝胡格格?!鲍h鳶向胡嬙拜謝過,就撿起臺階上的包袱,往望雀樓去服侍綿億了。
懿澤獨坐窗前,望著玥鳶離開時走過的路,想著玥鳶說的那些話。
她知道,玥鳶一向是不會亂說話的,自來做事也很有分寸,若不是被逼到極致,也斷不會上演今天這一幕。
所以,永琪可能真的已經(jīng)病得很重,而且不惜命,對于一個重病且不惜命的人來說,死亡不會太遙遠。
想到這兒,懿澤的心咯噔了一下。
她對著鏡子,問鏡子中的自己,她是在擔(dān)心失去永琪?還是在擔(dān)心失去永琪后將無法完成的使命?
天色漸漸又暗了下來,懿澤無聊地坐著,腦海中還想著許多其他的舊日往事。
在木蘭圍場,綿億險些被馬撞到,卻被永琪救下的那一幕,還有她的幻想中綿脩被馬踢到的場景,是那般驚人得相似。
“在抱緊綿億的那一刻,我心心念念想的都是綿脩,如果不是周圍的人太多,我真的好想大哭一場。我想告訴你,為綿脩離去而肝腸寸斷的,不是只有你。初為人父的喜悅,是后來的孩子都不能取代的。我對綿脩,也有無數(shù)的期待,我好恨自己為什么沒能救他,如果綿脩還在,我們之間一定不會變成今天這般?!?p> 懿澤一直記得永琪的那番話,是的,如果綿脩尚在,他們之間絕對不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綿脩的死,讓她對他失望透頂,幾乎絕望,他們共同的孩子因他迎娶婚外情人而離世,理所當(dāng)然地帶走了他們之間最熾熱的深情。
冬月的夜已經(jīng)十分寒冷,窗外吹進的風(fēng)竟有幾分刺骨。
懿澤習(xí)慣于獨處,無事時都不會讓任何人留在房中,此刻,只能自己站起來去關(guān)窗。
她走到窗前,伸手去關(guān)窗時,卻有一片小小的雪花落在了懿澤的手臂上。
她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到了飄雪的季節(jié)。
她想起了那年碧彤痛失幼子,罰她在雪中跪行的那一日,永琪一直在她身后跟著,為此還凍出了病。
那時的永琪對她說過“我討厭你堅強的樣子!那個樣子真的很丑!”
當(dāng)年聽到永琪說這句話的時候,懿澤心里不知道有多感動,感動到甚至連永琪在外面的私情都可以原諒。
風(fēng)雪中,懿澤隱身走出了蕪蔓居,穿過王府的羊腸小道,來到紫薇寒舍,走到了滕琴書屋的門外。
然后,她聽到了永琪與胡嬙說話的聲音。
永琪躺著,眼底似乎還帶一絲笑意,道:“好不容易額娘醒了,我在熱河時,就一直惦記著去看她,卻不想自己這次是被抬著回京的,如今走不了路,想要看她,也去不到了。”
胡嬙坐在旁邊,微笑著說:“見不到就先不見了吧,其實你們并不熟悉,見了也沒什么話好說。”
永琪望著胡嬙,道:“雖不熟悉,她卻是我的親娘。況且,我還從沒帶你去見過她呢?!?p> 胡嬙道:“你應(yīng)該更想帶懿澤去見她吧?”
懿澤注意到,永琪的臉上忽然沒有了笑意,淡淡地答了一句:“不想?!?p> 懿澤心里明白,這是因為在熱河那日,永琪向自己提出去看望愉妃的請求時,自己曾把胡云川說成自己心愛的男人,料想永琪聽了這樣的話,再也不會想著帶自己去見愉妃了。
胡嬙也收斂了笑容,又問:“你既然不想見她,為何又非要留在這里呢?”
永琪不做聲。
“我是有些想不明白你,離開她,你不肯,接近她,你又不愿意。就這么一個府里,兩個院子,不遠不近地耗著,你為著什么呢?你明知道,你的病,是喜暖怕寒,若聽我的,在入冬之前離開京城,你的病或許都已經(jīng)好了……”
不待胡嬙說完,永琪便打住了:“我已經(jīng)聽你的話,好好養(yǎng)病了,別的事情都不要提了,也不要問我為什么?!?p> 永琪一臉嚴(yán)肅像,說完便翻身朝里睡了。
胡嬙生怕惹永琪生氣,不敢再說話,默默地坐著。
懿澤透過門縫看著這一幕,不知該做何種感想,她相信了玥鳶說的“王爺對胡格格是感動、是感激、是虧欠、甚至是報恩……總之都不是愛”。
但她想,胡嬙應(yīng)該是真的愛永琪,而且用盡了自己的全力去愛。
懿澤不明白,即便永琪不愛胡嬙,但接受了“被愛”難道不算三心兩意?為感恩和一個人在一起,就不算背叛嗎?為什么玥鳶、瑯玦、皇后等人都把自己認(rèn)作不知好歹的那一個?
正在胡思亂想著,懿澤忽然看到胡嬙站了起來。
胡嬙站起后,伸頭看了看永琪朝里的臉,又叫了聲“王爺”。
永琪沒有應(yīng)聲,不知是睡著了,還是不想說話。
胡嬙走到香爐旁,從懷中取出一個紙包的香料,倒入香爐,又撥弄兩下,蓋上蓋子,然后往外走去。
懿澤心中有些奇怪,香爐的旁邊就放著現(xiàn)成的香料,胡嬙卻還自帶香料,不知兩種香料有何不同。
胡嬙走出門外,交待了卓貴幾句話,離開了紫薇寒舍。
懿澤仍然隱身著,輕輕走近永琪,仔細看看,她覺得,永琪應(yīng)該是已經(jīng)睡著了。
大約是因為永琪每日服用的藥有催眠作用,使他每天入睡都比較快,而且睡得很熟。
懿澤記著玥鳶說過的“后來腿上就開始腫起來了,一天比一天腫得厲害,現(xiàn)在整個大腿都是腫的,你看一眼就會知道病得不輕”,因此她必須來確認(rèn)一下,事實是否如此。
她輕輕掀開一點被角,看到永琪的大腿,大吃一驚,紅腫的程度超乎她的想象,因為腫起的腿比原來粗太多,連褲子都不能穿,只好這樣蓋著。
放下被角,懿澤又仔細看了看永琪的臉,憔悴而蒼白,整日躺著不下床的他免不得邋遢,胡須不知有幾天沒有理,蒼老之感很明顯。
“我,愛新覺羅·永琪,一生一世心里只有索綽羅·懿澤一人,也只娶一人,永不相負(fù)。”
那是新婚之夜永琪對懿澤說的話,是他們默認(rèn)的誓言,當(dāng)時的他們只有十六歲,都很青澀,彼此間真誠地相愛著,感情是那么純粹,不摻和任何別的因素。
那些時光,是如此讓人懷念。
懿澤不自覺把手伸向永琪的臉,如今滄桑的夫君,與往昔懵懂的戀人,究竟是哪里變了?
在她的指尖即將靠攏他的胡須的時候,她又想起了胡云川,想起了胡云川身中數(shù)箭,倒下的那一幕。
“懿澤……忘了我……忘記和我相關(guān)的每一件事……善待自己……余生,你……你一定要善待自己……別人可以辜負(fù)你……但你不能辜負(fù)自己……”
她想起了胡云川臨終時那副凄慘的模樣,瘦極了的臉、皸裂的手指、磨穿的腳底、手心手背都是血、渾身上下都是泥土,還有背上插滿了箭。
胡云川死后的每一天,懿澤都是在愧疚和自責(zé)中度過的,她時刻謹(jǐn)記害死救命恩人的仇人,每分每秒都不能忘記。
如果她還能萌生對永琪的愛意,如果她還能和永琪做正常的夫妻,她一定不能原諒自己。
懿澤飛跑出了藤琴書屋,狂奔在寒烈的風(fēng)雪中,不同方向刮來的風(fēng)兇猛地撕扯著她的身體,連她的心都在風(fēng)中撕裂了。
踩過紫薇寒舍通向中院的門旁青石板上的雪,她滑倒了,雙手按著地,漫天飛舞的雪花落在她的身上,疲憊的她哈出的熱氣都在頃刻間消散,很冷,很冷。
可是身體再怎么冷,又怎么冷得過她那顆被摧殘了千百次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