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琪走到玥鳶面前,鄭重地說:“玥鳶,我知道,你會為懿澤感到不平。但是,懿澤現(xiàn)在對我是什么態(tài)度,你和我一樣清楚。我已經太累了……”
玥鳶低著頭,不敢反駁什么。
永琪的目光是那樣充滿苦楚,他望著眼前的每一個人,又說:“病在我身上,你們都感覺不到,其實,我心里明白,我未必有多少日子好活。頂著皇子的身份來到這個世上,我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被皇阿瑪認定為儲君人選,是我的榮幸,也是我的悲哀。眼下在京城的處境,你們也都看到了,要么就是有一群人被我拖累,惶惶不可終日;要么就是我被一群人算計,消耗掉我的生命。你覺得,這兩種,哪個好呢?”
玥鳶無話可說。
“余生不長,我希望能安靜地、平淡地度過,我渴望平凡,因為那是我此生從不曾擁有的東西。還有就是,我想用我僅有的時日,去補償那個對我最好的那個人。”永琪回頭看著胡嬙,笑對三人講:“我已經辜負了她太多次,虧欠她得很多,這一次,我應該為了她?!?p> 胡嬙聽到,羞澀地低下了頭。
永琪又笑道:“你們三個,都是從小陪我一起長大的人,幫幫我,祝福我,好嗎?”
卓貴和瀅露都點了點頭,玥鳶也只好勉強點點頭。
永琪特別囑咐玥鳶道:“請不要向懿澤透露這件事,我離開之前,你也不要在任何人面前露出馬腳,明白嗎?”
玥鳶又點點頭。
卓貴笑道:“王爺放心,咱們是那種嘴快的人嗎?”
永琪指著卓貴說:“還有你,不要為了討好金鈿,一不小心,就把事情從嘴里溜出去了?!?p> 卓貴不服氣地嘟囔道:“我哪有?”
永琪又說:“我已經決定,等下次御醫(yī)來復診之后,我和嬙兒就帶著兩個孩子,喬裝從這邊的側門離開,你們三個,要一直假裝我們在屋里,能裝多久就裝多久,盡量幫我們拖延時間?!?p> 卓貴笑道:“我知道,就像當年王爺帶四公主去云南那樣!”
永琪笑了笑,卓貴、瀅露、玥鳶領命。
計議已定,胡嬙心中稍稍放心了一點,可還總是擔心會有事情耽擱,讓計劃被阻撓。
果然,天公不作美。
到了約定的時間,胡嬙早早地收拾好東西,準備出門時,外面卻下起了大雨。
卓貴站在房門外觀望了許久,大雨一直在下,沒有一點要停的意思。
胡嬙在房中抱著睡著的綿億,左右徘徊,臉上寫滿了焦慮。
永琪道:“看樣子,今天是走不了了。”
胡嬙聽罷,坐下嘆氣。
永琪又說:“如果不帶孩子,倒還好辦,有孩子,非得天好才行!”
胡嬙搖了搖頭,滿眼失望,道:“沒有孩子,你也不能淋雨。真應了那句話,人算不如天算?!?p> 永琪握住胡嬙的肩膀,安慰道:“不要瞎想,哪里還能天天下雨?今天走不了,我們就等下次御醫(yī)復診之后,立刻離開?!?p> 胡嬙沒有說話,心里默默祈禱著,三天之后不要有意外。
結果,還沒等到三天后御醫(yī)來復診,永琪又發(fā)燒了。
胡嬙無奈,趕緊讓卓貴找了御醫(yī)來看。
服藥后,永琪漸漸退了燒,卻又開始寒熱交作,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混沌,漸漸混沌比清醒的時候更多。不要說離開京城,連下床都是一件難事。
這樣耽擱著,時光在不知不覺中流逝。
胡嬙仍然服侍在側,與之前不同的是,她每次為永琪敷藥之后,心里都是冰涼冰涼的。
直到有次,她走出藤琴書屋外,看到院子中的小樹苗都吐出新芽了,可是她的心中卻越來越沒有了希望。
瀅露走過來,為胡嬙披上了一件披風,勸道:“格格,天還沒完全暖和起來呢,你不要總是站在風口里,還穿得這么單薄。”
胡嬙望著遠方,喪著一張臉,低聲問:“你說,我們是不是注定永遠離開不了這個大籠子?”
瀅露安慰道:“格格不要胡思亂想,王爺自病了以來,本來就是好一陣壞一陣,等下次能走路的時候,就不要挑揀日子,無論是不是剛被御醫(yī)復診過,趕緊走了就行了!”
“我也想過,帶他走了之后,不知道他能活多久。也許,他會在南方某個偏僻的小村莊不治身亡,甚至,他會死在趕往南方的路上……”胡嬙說著,眼淚無聲地落下。
“格格……”瀅露不知道還能勸些什么。
胡嬙含著眼淚笑道:“可是你知道嗎?同樣是死,我情愿我們死在外面。”
瀅露看著胡嬙灰心的模樣,只好嘆氣。
“我的家鄉(xiāng)在那邊,我曾在那里放羊……那里還有新鮮的、自由的空氣……”胡嬙手指向南,她的手指甲映著陽光,閃出點點亮。
瀅露順著胡嬙手指的方向看,可是她只能看到王府的圍墻,還有上面的天空。
深夜,永琪睜開了眼睛,整日的昏睡,讓他分不清白天黑夜,他每次睜開眼睛,都要先分辨一下屋內的光芒是來自外面的陽光,還是里面的燭光。
然后,他看到了燭光,還有坐在床邊睡著的胡嬙。
永琪吃力地叫了一聲:“嬙兒……”
“你醒了?”胡嬙露出一絲笑意,笑意中還夾雜著失落。她忽然注意到,永琪的印堂隱隱發(fā)黑。
永琪嘴唇抽搐著,低聲問:“怎么……又坐著熬夜……”
“我不要睡,不要離開你半步,我要一直守著你,這樣,我才不會錯過每一次你清醒的時間,它太珍貴了……”胡嬙說著話,不禁又淚流滿面。
“對不起……我又食言了……”
胡嬙捂著嘴,低聲地抽泣,不住地搖頭。
永琪緩緩抬起手,他的手掌搖晃著,是那么無力,一點一點地,好不容易觸碰了胡嬙的面頰。
胡嬙察覺到,忙握住永琪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她還是流淚不止。
“下次……只要下次能下地……我……我一定立刻帶你走……不挑時間……不做計劃……說走就走……去……去你想去的……地方……”永琪鼓著氣力,卻還是幾個字一停頓,好不容易說完了這幾句話,緊接著喘了好久的粗氣。
胡嬙還是哭,面對已經病入膏肓的永琪,卻還在考慮著帶她離開,她說不出心中是一種怎樣復雜的滋味。
多日臥床不起的永琪,大腿疼痛日增,且腫脹依舊不消不潰,于是再次迎來了一撥又一撥人的探望,最常來的是瑯玦,然后是乾隆,還有永珹和孟冬、永璇、永瑆等皇親。
每次來到他床前看望的人,要么是哭哭啼啼,要么是唏噓驚嘆,永琪覺得自己的床好像是一個戲臺,每天輪番入場著不同的人,有的人可能入戲,有的人只是看個熱鬧。
但無論是入戲的,還是看熱鬧的,永琪始終沒有看到懿澤的影子。
永琪腦海中常常閃現(xiàn)一個問題,他已經答應過胡嬙不再去見懿澤,而懿澤又不會主動出現(xiàn),他想,他這輩子,大約沒有和懿澤再見面的機會了。
有一日,胡嬙在床邊給永琪擦臉。
卓貴進來,悄悄地對胡嬙說:“聽陳公公說,皇上想給咱家王爺沖喜!”
“沖喜?”胡嬙悶悶地問:“沖什么喜?”
“還能是什么喜?當然是給王爺納妾了!”卓貴說著,又嘆氣,道:“皇上也是希望王爺好起來,剛才陳公公派人來問奴才,看看王爺有沒有什么中意的人。要是王爺有中意的,就娶進來,要是沒有,皇上就從秀女中挑一個!”
胡嬙聽了,無言以對。
“告……告訴他……不許……”永琪微微睜開眼睛,那樣子,幾乎氣力全無。
卓貴忙上前問:“王爺,原來您醒著呢?”
永琪低聲地、艱難地說:“有三個……為我……守寡……我都……嫌多……何必耽誤……人家……終身……”
卓貴聽著永琪連說句話都幾乎要抽筋的樣子,心里發(fā)麻,忙止住道:“行,奴才知道了,您還是歇著,省省力氣吧!”
胡嬙聽到永琪提了“守寡”二字,心中一顫,她不知道,永琪是不是真的已經預見到了油盡燈枯之時。
看看二月已過,胡嬙默默難過著,她覺得自己越來越看不到生命的曙光。
到了三月初,那幾日天氣都極好,胡嬙試圖給永琪的屋子通通風,又怕凍著了他,因此把窗戶開得很小,且進風的方向不能對著床。
開窗之后,胡嬙用手試了一下風向。
忽然,她感到有人從身后抱住了自己。
胡嬙嚇了一跳,猛然回頭,看到永琪神采奕奕地站在那里對自己笑。
胡嬙感到不可思議,她記得,剛才還看見永琪躺在床上的,于是驚訝地問:“真的是你?你……你能下床了?”
永琪笑道:“我今天忽然覺得自己好多了,一下子就起來了?!?p> 胡嬙打量著永琪,果然印堂的黑色已經不見,瘦弱的臉上也微微有了色澤,連嘴唇都比前些日子發(fā)紅了。
胡嬙驚喜地問:“你真的好多了?那……那我們……”
“我們今晚就走。”永琪回答得非常利索。
胡嬙心里像吃了蜜一樣甜,發(fā)出溫柔甜美的聲音:“那……那我得趕緊去收拾東西了?!?p> 永琪笑道:“去吧,再好好檢查一遍,我們這次走了,可就再也不回來了,你千萬別落下什么要緊的東西?!?p> 胡嬙點點頭,先在紫薇寒舍收拾了一通,又回望雀樓檢查了一遍。
永琪趁胡嬙回望雀樓的時間,交待瀅露、玥鳶等照看著孩子,自己卻從紫薇寒舍走了出來。
紫薇寒舍的下人們見永琪這次躺了半個多月后,竟然說下床就下床了,并且看起來比前些日子更加矯健,都感到十分詫異,竊竊地議論著。
永琪來到蕪蔓居院外,卻想起他答應過胡嬙不會去見懿澤的,他換了幾個角度往里面看,都只是看到院中澆花、掃地的幾個丫鬟,心中感到一陣失望。
但他不想違背對胡嬙的承諾,只得默默地離開了。
他抬頭看著天,天很藍、陽光很燦爛、沒有風,而他也能走得了路,看來,這真是一個適合離開的日子,他也不能再有任何借口推脫了。
他一直默默地問自己,到底還有什么事沒做?還有什么事需要在離開之前做好?到底還有什么事?
他想了半天,除了懿澤,那就還有瑛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