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些時日,凌灰竟可下地了。
她全身的繃帶被拆掉,換上了一身灰色長裙。
一個喚作小娟的婢女,正攙扶著凌灰,在軍營的墻角邊來回走動。
凌灰走得頗費力。骨頭斷了再重新接上,便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她一個趔趄,就要倒地。
卻被一雙大手牢牢扶住了。
凌灰扭頭一看,正是玄郎。
凌灰好生沮喪,對玄郎抱怨道:“完了。我如今是個殘疾人了。想當年,我跑得可快了呢。”
玄郎笑了笑,溫言道:“放心。你一定能跑得像只灰兔子?!?p> 凌灰心中一暖,眉眼彎了彎。
玄郎扶著凌灰,又順著墻根,緩緩走動起來。他邊走邊問:“凌姑娘不愿告訴我你的來歷,年紀總可以說了吧?”
凌灰抬頭望了望玄郎,坦然道:“老身,今年六十有余。”
玄郎一滯,也學著凌灰翻了個白眼:“那老夫,今年便七十有余?!?p> 凌灰有點不高興:“跟你說實話,你又不相信。”
玄郎望著凌灰,突然有點扭捏:“還有……姑娘,姑娘可有婚配?”
凌灰一愣,更不高興了:“婚配?老子才不要嫁人!”
雖然又被懟了,玄郎卻莫名高興起來:“如此正好?!?p> “正好?”凌灰有點莫名其妙:“什么正好?”
玄郎雖長相霸氣,卻臉紅起來:“沒,沒什么。我尋摸著,若是姑娘已經婚配,我倒是要趕緊將姑娘送回家去。如今倒是不用急了?!?p> “不急,不急?!绷杌野参康溃骸暗任遗艿孟駛€灰兔子,我便自己回家去?!?p> 玄郎高興起來:“甚好!到時契丹可能也退兵了。我便陪姑娘回去?!?p> 凌灰臉一沉:“誰要你送?”
玄郎不為所動:“要送?!?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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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凌灰確實骨骼驚奇。
她很快便跑得像只灰兔子。
但她還是沒有回家。
因為玄郎沒有時間送她。
玄郎變得很忙。
瓦橋關的軍民,都變得很忙。
不但很忙,還很緊張。
城中人來人往,個個神色慌張。
城門,被緊緊鎖了起來,不讓任何人出入。
大批弓箭手,從各處調來,駐扎在城門附近。
玄郎手下的軍官,全副武裝,守在城門,幾天幾夜沒有合眼。
而玄郎,凌灰也有好幾天沒有見到過了。
沒有玄郎來跟她聊天,凌灰覺得有些郁悶。
“真奇怪?!绷杌易匝宰哉Z:“在醉月崖幾十年都不覺得悶。如今怎么會這么悶呢?”
于是,凌灰站起身來,打算去看看玄郎。
凌灰還是穿著一身淺灰色長裙,走在城中。
商販們如臨大敵,將自己的生意收拾起來,匆匆趕回家。
老百姓紛紛關窗關門。大街上,很快空空蕩蕩。
只有來往的軍士,拿著武器,跑來跑去。
凌灰覺得很奇怪。
她有點遺憾地張望了一下平日里愛去的臭豆腐鋪,果然也關門了。
她抓住一個眼熟的軍士,問道:“你們這是怎么了?慌個啥?”
軍士果然很慌亂,連舌頭都捋不直了:“契,契丹人來了……”
凌灰翻了個白眼:“切。契丹人也是人。怕什么?”
軍士瞪了凌灰一眼:“人?這些馬背上的軍隊,在戰(zhàn)場上,就是魔鬼!死在他們手中的兄弟,成千上萬。如果讓他們進了城,便是燒殺搶掠,城里的百姓就遭殃了。”
凌灰皺皺眉頭,沉吟道:“他們果真如此?”
軍士懶得理會凌灰,一溜煙跑了。
凌灰見無人理她,便獨自往城門走去。
城門如今,全是全副武裝的軍士,嚴陣以待。
凌灰提溜著她的灰色長裙,在軍士中間七拐八拐,費力地溜上了城樓。
凌灰終于看到了玄郎。
他站在城門主樓上,望著城下。
玄郎一身戰(zhàn)甲,手持一根青銅盤龍棍,顯得威風凜凜。
他被一群軍官圍在中央,凌灰實在走不過去了。
于是凌灰扯著嗓子大喊起來:“玄郎!玄郎!”
玄郎扭過頭,看到了凌灰。
他眉頭一皺,扒拉開人群,徑直向凌灰走來。
凌灰覺得好些天沒看到玄郎了,便沖著他笑了笑。
誰知,玄郎臉色一沉,數(shù)落道:“胡鬧!”
凌灰一愣,覺得被人數(shù)落的場景,竟是好多年都沒有體驗了。
她剛想發(fā)火,突然發(fā)現(xiàn)玄郎伸出手來,將自己一拉。
凌灰渾渾噩噩地,就被玄郎拉到城樓主樓上,與他并肩而立。
這時,凌灰才有機會,望向城樓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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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橋關主樓不高,僅百余米。
但此關以北,便是大漠草原,人煙稀少,頗有一出橋關無故人之感。
站在瓦橋關上,衰草如煙,遠山如岱,甚是蒼涼。
凌灰剛想感慨,忽然聽到玄郎低聲道:“燕云十六州[75],曾經是我們的恥辱?,F(xiàn)在好不容易回到我們手中,斷不能再拱手讓人?!?p> 凌灰雖然不明白玄郎在說什么,但聽他的語氣悲愴,也很是觸動。
但更加令凌灰觸動的是,從大漠遠處,出現(xiàn)大批的黑點。
黑點越來越近,卷起飛揚的塵土,頗為壯觀。
“契丹人?”凌灰問道。
玄郎瞇著眼睛,沒有答話。
黑點逐漸涌向瓦橋關,很快,瓦橋關下,就黑壓壓一片。
凌灰這才看清,這些黑點,并非契丹人的騎兵,而是,老百姓!
這些老百姓,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扶老攜幼,很是狼狽。
玄郎身旁一個絡腮胡軍官,喚作石守信的,低聲對玄郎道:“是難民。益津關[76]已經失守。這些難民,可能是從益津關逃過來的?!?p> 凌灰好生著急,大聲道:“既是難民,就趕緊開城門,放他們進來呀?!?p> 玄郎卻沉默不語。
凌灰大怒:“玄郎!原來你是這么個冷漠無情的人!”
玄郎還是沒有理會凌灰,只是凝神注視著城下越來越多的難民。
倒是石守信向凌灰解釋道:“此時斷不能打開城門。這是契丹人慣用的伎倆。用難民為餌,誘我們開門。只要打開城門,后面的大批輕裝騎兵,便會殺到?!?p> “哦?!绷杌一腥淮笪颉?p> “但如果不開城門,那些難民會怎樣?”凌灰又問。
“會被契丹人殺死?!毙山K于開口了。他的語氣冰冷而凌厲。只聽他大喝一聲:“開城門!”
說完,他竟手持盤龍棍,轉身大步就要走下主樓。
石守信大急,跟在玄郎身后苦勸:“大人,萬萬不可??!現(xiàn)在不是婦人之仁的時候。大局為重??!如果瓦橋關也失守,后果不堪設想!”
玄郎突然站定,轉頭盯著石守信,似乎有些猶豫。
但他咬咬牙,沉聲道:“如果一城人都不能保全,我還怎么保全,天下人?”
說完,玄郎將腰間帥印取出,遞給石守信,低聲道:“你來守城?!?p> 隨即,玄郎走下城樓,翻身上馬。
玄郎所騎的,是一匹黃膘馬,高大健碩,很是勇猛。
玄郎一上馬,黃驃馬就發(fā)出高聲嘶鳴,躁動不安。
玄郎左手勒住韁繩,右手持著盤龍棍,朗聲點了幾人,就要出城。
這一系列操作,行云流水,把凌灰看得有點懵。
她暗咐道:軍人打仗,竟比我武林中人行事,還要麻溜。
看到玄郎就要出城,凌灰卻突然有點擔憂。
于是她又扯著嗓子,大聲喊起來:“玄郎!玄郎!”
行事麻溜的軍人玄郎,竟抬起頭,將城樓之上的凌灰望了望。百忙之中,還沖著凌灰笑了笑。
清晨的陽光,落在玄郎的臉上,金燦燦的。
凌灰莫名地開心起來。
但開心是短暫的。只聽厚重的城門,被緩緩打開,發(fā)出可怕的吱啦聲。
聚集在城外的難民,一擁而入。
玄郎的戰(zhàn)馬嘶鳴,一隊人馬快速奔出城門。
玄郎策馬在離城門百米處站定,兩米長的盤龍棍橫在身后。他冷眼望著遠方大漠,真如天神一般。
城頭弓箭手如臨大敵,紛紛拉弓引箭,蓄勢待發(fā)。
果然,隨著四面八方的難民涌入,不遠處,出現(xiàn)了更大的塵土飛揚。飛揚的塵土之中,可以看到,黑色的人影,快速移動。
這些黑影,速度之快,遠超聚攏的難民。
隨著黑影逼近,凌灰終于看清,是大批的騎兵,殺氣騰騰,對城門逐漸形成包圍之勢。
只聽石守信大喊:“契丹騎兵到了!”
守城官兵,紛紛抽出刀劍,面色冷峻。
凌灰心中一沉,著急地望向玄郎。
卻見玄郎,仍策馬而立,紋絲不動。
凌灰心中大急,扯著嗓子大喊:“玄郎!玄郎!”
但凌灰的聲音,很快淹沒在一浪又一浪的號角聲中。
玄郎聽到號角聲,將手一揮,便快速向城門撤回。
石守信看到玄郎手勢,便大聲下令:“關城門!”
凌灰一把拉住石守信,驚疑道:“你家大人還沒有回來,你,你怎么關城門?”
石守信瞪了凌灰一眼,只低聲道:“大人,他會回來的?!?p> 凌灰無法,只能伏在城樓上,干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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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燕云十六州:唐代末年割讓給契丹。
[76]益津關:與瓦橋關、淤口關合稱三關,以防契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