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山海

　　“那蛟龍，金翅碧云爪，赫鐵青光鱗，粗若水牛腰，從頭到尾足足有十二丈長。在那水里是翻江倒海，呼風(fēng)喚雨，烏云蔽日，眼看這整個村的人將被洪水吞沒，那剎那！長恨劍主李青藍(lán)拍馬趕到，從馬背一躍入水中，當(dāng)即就要，持劍斬蛟龍！”

　　何小云端了兩碗熱氣騰騰的淮餃進(jìn)茶館，尋到何春夏身邊坐了，“又是這段，聽不膩啊。”正值打斗處，那說書人是講得唾沫橫飛，天花亂墜，把臺下趴著小睡的一位都給噴醒了。

　　“好聽，好聽。”何春夏拍手叫個好，才接了筷子，“師叔祖的故事真是太精彩了，什么時候，江湖上會流傳我的故事?！彼辶饲迳ぷ?，“何春夏，奇女子，如何之奇，這江湖之大，高手輩出，劍道一路更是如若高山，而這立于山巔的，便是這位女子，世上第一位女劍主，何春夏！”

　　何小云雙手插在胸前，斜她兩眼，敷衍地點點頭，桌底下小腿挨了一腳。“此刻該有鼓掌叫好。”何春夏昂首挺胸，攤開雙臂，堅持了一會，何小云本不想配合，但小腿實在很痛，于是伸手干拍兩下，哼了聲“好.”

　　“開吃！”何春夏低了低頭假裝鞠躬，才動了筷子。那淮餃皮薄餡少，肉細(xì)清鮮，湯頭精致，入口余味咸甘，有滋有味，何春夏一氣吃了十五個，吃罷自己碗里的，還要盯住何小云那碗看。何小云細(xì)嚼慢咽，察覺到小妹眼神，把嘴里的吃食吞咽下去，嘆口氣，碗內(nèi)還剩大半，推到何春夏面前?！俺院昧俗约喝抢锏热~師，我想著昨天下雪，水路少船，你和葉師總不能再坐船回?fù)P州，我去牽兩匹馬來?！?p>　　何春夏哼唧一聲埋頭苦吃，何小云起身拍拍她頭，出了茶館。

　　“這李青藍(lán)所練功法，乃是老天機(jī)道人手中的兩件至高秘籍之一，二十四長生圖。就憑這圖，硬是悟出了一縷七星劍芒，劍氣一發(fā)，那蛟龍頭上的驅(qū)水角被生生刺裂，水勢立緩，霎時間，一道井粗的天雷直下云霄，劈的那蛟龍筋骨皆焦，黑鱗盡裂！來者誰！老天機(jī)道人三弟子，小天機(jī)十四月中，踏鶴行云上...”

　　“錯啦！錯啦！十四先生那時候才七八歲，怎么可能...”何春夏抬頭大聲反駁，整個茶館的人都回頭看她，她突然想到些什么，吐吐舌頭，“我瞎說的。”

　　鈴鐺聲輕跳著遠(yuǎn)了。

　　...

　　“自古以來，比劍就只有先打徒弟，再打師父的道理，先把師父打了，徒弟跳出來，那就不叫比武啦，那叫尋仇?！狈綍痪o不慢喝口茶，“可小姑娘你我無怨無仇，打什么打，沒法打，毫無理由啊，是不是很有道理?！?p>　　何春夏點點頭。

　　張舟粥在一旁聽著，呵呵呵地憨笑，何春夏用看二傻子的眼神白他一眼，張舟粥一時愣住，不知道該繼續(xù)笑還是該變換其他表情，只好學(xué)方書舉杯喝茶，水滾飲急，燙了舌頭，一口全噴了出來。何春夏見了，也憨笑兩聲，“呆！”起身掏帕子給他擦水，張舟粥以為是要遞帕子給他，一把捏住何春夏的手。

　　“小王八蛋，手給我拿開！”何小云進(jìn)門，葉殊跟在身后。

　　“沒事，幫他擦一擦。”何春夏解釋，抽手把帕子留在張舟粥手里回去坐好了，張舟粥只覺手里輕輕柔柔，若有若無的香。何小云伸手，兩指并攏指了指張舟粥，露個兇惡眼神，再收回在自己手腕一劃以示威脅。

　　方書起身作揖，拉過凳子請二位坐下，出門沖門口候著的小丫鬟點頭揮手，示意上菜。

　　“東坡肉，油燜筍，水晶肴肉，文思豆腐，蟹粉獅子頭。最絕的是這兩道招牌菜，一道就是這清蒸江刀，年前最后一批，雖不及清明節(jié)前的絕味無雙，魚肉卻更加緊致，油脂壓到舌尖上，那叫一個鮮?！毙”P江刀，一人一條，言罷方書替眾人盛湯，“火腿老鴨湯，片火腿四方，一年以上老鴨兩只取鴨胸，佐蜜棗、生姜、橙皮、料酒，文火煲上整整六個時辰開鍋，香油一點，將肉渣撈出，只取湯水，湯味醇厚滋潤，回味無窮?！?p>　　“我吃過御席，不必吹的天花亂墜?！焙涡≡铺统鲆浑p銀筷子，挨個菜試過無毒，收回衣內(nèi)，取碗喝湯，側(cè)頭問葉殊，“葉師，如何？”

　　葉殊先試江刀，“好味?！痹俸葴?，“湯佐料有問題，串味了?！?p>　　張舟粥筷子不停，見何春夏不怎么動筷，噘嘴坐著。于是?？攴藕?，把帕子疊好了遞過去，“你怎么不吃??？”

　　“早上吃多了?！焙未合姆麄€白眼。

　　“嘗一嘗，試個味，可香了。”方書攤著臉沖她笑笑，這才動了筷子，見眾人都已吃過，方書出門掏了幾兩碎銀子給那候著的小丫鬟，“去吧，不用伺候了，快過年了，提前發(fā)你壓歲錢，給家里多買點好米面。”

　　“謝謝方叔！”小丫鬟規(guī)規(guī)矩矩作個揖，高高興興走了。

　　再進(jìn)門，方書依舊笑瞇瞇的。

　　“大家都吃好喝好了沒?！?p>　　“菜里下了毒，諸位怕是活不過一個時辰。”

　　何小云拍桌而起，“放屁！老子挨個驗過！”葉殊停筷，面無表情，何春夏杏目圓瞪，作兇惡狀瞪張舟粥，張舟粥目瞪口呆。

　　“毒分別下在魚和湯里，分開自然無毒。兩件事，應(yīng)了，給解藥?！狈綍樕闲σ飧?，看張舟粥欲言又止，沖他挑眉，“吃你的?！?p>　　葉殊提氣發(fā)勁，力不能發(fā)，暢快大笑出聲，“方書，你還是你啊，不過如此?！狈綍σ鉂u止，他摸了摸袖口內(nèi)的飛針，沖何小云開口，“第一件事。天子十年不朝，張家的案子雖大，也不至于錦衣衛(wèi)千戶親自提人，我就想知道，這麒麟服的上頭，是皇帝，還是東宮的一幫太監(jiān)？”

　　“放你嗎的屁！”何小云急了眼，提刀強(qiáng)撐著向前作勢要斬，停步，長恨出鞘，劍光至何春夏心口一尺?！翱磥硎翘O(jiān)啊，講點東西，不然，殺你妹妹?！眲庖淮缫淮绲慕?p>　　張舟粥擋在何春夏身前，伸手握住劍身，“師父，雖然我不太認(rèn)識他們，但我覺得他們不是特別壞的人，你以這種手段去脅迫其他人，實在是太卑劣的事了，我知道可能你是為我好，但我就是不能夠接受。放他們走吧?！?p>　　“老子要你救？滾！東宮近年勢大，但還管不到錦衣衛(wèi)的頭上，這案子本是大理寺的，東宮要接，才給了北鎮(zhèn)撫司。敢動我妹妹，我必親手殺你！”何小云咬牙切齒，毒已見效，四肢皆無力，他強(qiáng)撐著立起，卻難再進(jìn)一步。

　　方書翻腕收劍，張舟粥手心一痛，見了血，不再能握，何春夏拿帕子替他包好。“第二件事。葉殊，和你做個交易?！狈綍断麻L恨，在桌上擺好，從內(nèi)兜翻出一張圖來，“長恨，二十四長生圖，換你收張舟粥為徒?！?p>　　“我年紀(jì)大了，就想過幾天安生日子，張家的事，按何小云所說，牽扯勢力復(fù)雜，我管不了。老葉，你是有本事的人，保他活命?！?p>　　“只是下了點軟筋散，虛張聲勢而已，不出半個時辰，活蹦亂跳?！币娙~殊不開口，方書吸口氣，苦笑兩聲，“老葉，我并沒有得他的東西，昨夜的事，不過暗器而已。長恨和二十四長生圖都是巧合所得，你懂了嗎？”

　　“好?！?p>　　葉殊點頭，接了長恨，二十四長生圖，將劍在腰間認(rèn)認(rèn)真真佩好，圖卻不看，遞給何春夏。

　　“不想看？”方書問。

　　“想看，幾近瘋魔般想看?？刹荒芸础！比~殊笑笑，“我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劍道，也許不如他，但終究是我自己踏出來的路。”

　　“要不回頭，不回頭的走下去。”

　　何春夏把二十四長生圖攤開，二十四張小圖，畫小人動作姿勢，無字無解，她蹙著眉頭，什么也悟不出啊，這小人又不比劃劍招，如何能看懂。軟筋散毒性尚未退效，她按圖中姿勢調(diào)整發(fā)勁，內(nèi)力不通，周身無力，若不取動作，只取其勢，如何？那便是每一招并非出招，而是收招，劍勢已盡。

　　二十四周天回轉(zhuǎn)取勢，無中生有，無窮無盡！

　　她入了迷。

　　方書將張舟粥叫到門外。

　　“江湖上齷齪手段多了去了，輸贏本不是靠武功高低。別看我贏了老葉那傻子，可真有本事的人是他，他今天講的話，我真嫉妒他。這些臟手段，暗器，偷襲，下毒，好用嗎？好用。能贏嗎？能贏?？烧l不想問心無愧呢？”

　　“和老葉學(xué)點真本事，好好活著。像你說的，要成為一個浪漫的人?！狈綍焓种噶酥柑?，突然笑了，天上的人會看著你的，小子。他拍了拍張舟粥的頭，又拍了拍張舟粥的肩。

　　方書轉(zhuǎn)身走了。張舟粥慢慢跪在地上，沖著方書離開的背影認(rèn)認(rèn)真真地磕了個頭。

　　房內(nèi)，何春夏只怔怔盯住那圖看，像著了魔，何小云湊到跟前，晃晃她肩膀。

　　“看見什么，這么入迷？”

　　“我看見了劍道的盡頭，在山的那邊，是海！是滿山遍野的，開成海洋的花?！?p>　　何春夏閉眼，流下兩行血淚，再緩緩睜眼，她的眸子已變得血紅，“師父，我看見了好美的花?！睆堉壑噙M(jìn)門，目光和何春夏對上，她呆呆地看他，眼里的光渙散了，咧開嘴笑著。

　　“葉師!”何小云急得尖嚎，一時間手足無措，葉殊掠身至何春夏身后，一掌拍下?lián)魰?，收圖，扔回給張舟粥，拉凳子坐正，抬手按了按何春夏魚腰四白兩個穴位，抓過她胳膊，扯了鈴鐺診脈。

　　良久，嘆一口氣。

　　“經(jīng)脈逆行，氣血攻心，走火入魔了。”

　　“來時走淮陽運河，兩日，太慢，你的馬好，我騎，先帶她回?fù)P州?！?p>　　“你帶張舟粥，快馬去京城先解決案子，等我消息?！?p>　　“張舟粥現(xiàn)在是你師弟，一路照顧好他。”

　　葉殊快語對何小云交代了，背起何春夏就走。

　　“葉師，一定救她，一路小心！”何小云抱拳作個揖，跟著也要出門，好像忘了什么，轉(zhuǎn)頭，吼張舟粥，“傻子，磨磨蹭蹭地干什么，跟好了。”

　　張舟粥垂頭聳肩，拖著腳走，心事重重。

　　他攥著她的鈴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