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吟一秒,然后說道:“嗯……大家都知道,1241年時,皇帝為了應戰(zhàn),打算建立水陸兩派。陸戰(zhàn)派名為馬立派,水戰(zhàn)派名為海派……”
聽眾們不聲不語。有人將抽剩的煙浸入一杯咸苦的海水中。
“海派于1255年建成,第一任首領邱向皇成為首席水戰(zhàn)將軍……”他繼續(xù)說,“后來,第十七任首領,也就是我父親——朱志強,也成為首席水戰(zhàn)將軍……”他從演講臺前踱至一邊,潤了潤嗓子,又道:“再然后……”可聲音便低了下去,如同被海風吹散了一般。他貌似是意識到自己險些說錯什么,閉口沉默,僅在心中回想著——
1931年的七月,皇廷載歌載舞。皇帝舒展一下龍袖,“眾愛卿吃好喝好,玩得高興??!”他高聲道。一邊的宴桌上盡是山珍海味、宮餐國肴。雕琢的鳳凰從宴餅上掉下來?!爸x陛下!”皇親國戚高聲請禮。于是衣著洋服的紳士開始互叩著酒杯,煞有介事地問候對方了。小姐們不被允許在宮廷里四處走動,她們被安排在次一等的地方吃飯。朱志強對這個做法很不滿。但他還有更為不滿的地方,可他什么都沒有說,只是極度陰沉地坐在偏落的地方,悶悶地喝著酒。“哈哈!”笑聲自右側傳來。
皇帝稍帶一點輕蔑地托起酒杯,對王爺說道:“賢弟好!”“托皇兄的福,”王爺雙手捧住杯頸,“安好!”王爺方離開不久,一人急速奔到皇帝身邊,“報——”他稟告道,“朱將軍他……”然后聲音變得愈發(fā)小了?;噬下犃藘删?,不耐煩地揮手說:“哎呀!行了行了,不用說了!多大點事兒——”他思索片刻,“讓朱將軍自己想辦法!”“……是!”那人仿佛是猶豫了一下,回答道。隨即那人走了,皇上攤著雙手搖頭說:“就這還密奏,呵呵……”
那人快步走到朱志強身邊,“朱將軍……”于是聲音愈發(fā)脆弱了。朱志強聽了更加陰沉,握起一杯酒灌進喉嚨,眼角抽出淚花來。
“那一天,我父親回家的時候喝得很醉……”演講臺前的這個人這般想著,似要將一切說出,卻又堵在嗓中無法釋放,“他很少回家。我記得,他只要回家就會給我?guī)Ш贸缘?,為我講故事,但那次沒有……”
“那次他回來,只是不停說著胡話,跪著把頭往地上撞……然后他就哭了。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見他哭?!?p> “那時我不懂,直到現(xiàn)在,父親過世很久之后,我才明白……”
“總之,”他終于開始說話,“我們海派肩負著崇高的使命!”他反過身去咳嗽一聲,回頭來繼續(xù)道:“作為第十八任首領,我將帶領海派再度走向輝煌!”隨即他重重地拍一下演講臺,更大聲的喊著,預備著定下堅不可摧的誓言:“在走向輝煌之前,我要許下一個承諾:我朱惠非有一口氣在,海派就絕不瓦解!”
臺下的新兵們七嘴八舌。“馬立派都瓦解了,還打算在那兒吹多風光?”一人說道?!熬褪钦f……”他左手邊的另一人附和著,“還有說好的軍餉不僅管飽還管美味呢?其實是淡出個鳥來!”“這海派都已經開始趨向沒落了,這承諾有什么用?”第三個人說。
“行了行了!”朱惠非嚷道,展開雙臂示意安靜,像一只鵬一般。新兵們還在雜言雜語?!昂昧?!”朱惠非干脆垂下手臂,挺直了身軀怒吼,可是聲音驀然匿沒在喉中,他只吐出來一口氣——但新兵們還是被他的氣勢震懾住了,紛紛閉上嘴。有人單抬起一只手撥一下袖口,又將手塞入衣兜。“我能理解大家的感受?!敝旎莘巧晕⒕徍土艘稽c,左手撐在演講臺上,“我們海派現(xiàn)在的局勢確實不容樂觀,但不代表我們不能把它挽救回來?!彪S即他左右看看,用遮蔽他自己的聲音喊道:“總之,我們現(xiàn)在要做的,便是努力,努力,再努力!”于是他捶一下演講臺,轉過身去走下場,一邊狼狽地清一下嗓子,離開了。
在房間里,朱惠非用手指狂亂地解開衣服最頂端處的紐扣。隨后他大喘兩口氣,于是平靜下來了,開始解開剩余的紐扣。他再仔細回想一下,感覺方才演講時能呼吸到的空氣微薄到可憐,而今輕松一點了?!皠偛诺难葜v,那些新兵嘮嘮叨叨,”他思索著,“但老兵們都沒說什么。他們是對我抱有信心的……”他緊皺一下雙眉,閉上眼又想:“但說實在的,我自己都沒有信心……”
“最近軍糧短缺,”在飯?zhí)弥?,廚師長持著一把沒有貼著任何菜片的金屬勺有條不紊地說,看起來是經歷了太多次類似的事情,“有些人是吃不上飯的!想要吃飯,下次來得快一點兒!”隨即他轉回身去盛了半勺蘆筍丁,向一人手中一只空著的碗中扣了下去。于是有人忍著怒火拉開朱惠非的房門,沖著自己的首領問道:“朱首領!軍糧緊缺,戰(zhàn)用資金也所剩無幾,這事你還管不管的!”——即便他盡力壓制著自己的聲音,可從口中爆發(fā)出的第一個字的分貝仍舊嚇了他一跳。更糟糕的是,他發(fā)現(xiàn)他完全無法將聲音低下去,因此他害怕了,擔心他的首領會大怒于他的不敬??芍旎莘侵皇侨缤c水一般回復道:“這個我正在想辦法,你先出去吧?!泵鎸χ旎莘堑哪侨祟D時感到一股敷衍的氣息油然而生——這下輪到他大怒了——不過動手還是沒有膽量的,他僅是憤然地“呼”地出了一口氣。
下午四點的太陽轉至人視覺的死角,朱惠非自海派內部走出去?!笆最I好!”部分看見他的人操守著禮貌?!班?,”朱惠非回應,“好?!辈贿^他內心感覺一點也不好。他認為與他打招呼的那人一定也是這么感受的。但是他現(xiàn)在顧不上別人的體會,他匆忙地步入典當屋——但他刻意裝作自己不匆不忙——而當當鋪中的商人抬眼瞥見他時,商人笑了:“呀!老客人來啦!又打算典當些什么呀?”朱惠非不作聲,單抽出右手摸向自己的左膛口袋,握出一只盒子,帶一絲威脅性地擱置在桌上,向商人推去。商人沉默了一會兒,以形似疲倦的眼神注視著那只紅色的盒子,半晌后抿著笑臉:“盒子挺好看?!薄笆呛凶永锏你@石。”朱惠非轉過身去,避免看見商人的眼,“三克拉,我爸給我的?!鄙倘说男δ樢琅f,“三克拉?”他說,“那值不了多少錢,兩萬五便宜你了。”朱惠非稍稍扭回頭,察覺到商人的神情異常,問道:“怎么?你不驗貨?”“不用驗?!鄙倘诉@般說,手卻捻在盒子上端,“你是軍人,我知道你不會騙我?!敝旎莘侵朗菚r候了,猛然轉身,更加堅挺自己的身軀,“三萬道爾勒?!彼统恋卣f——“道爾勒”是東之帝國通用貨幣的計量單位,一般簡稱為“勒”,也以諧音簡稱為“樂”——商人不樂意了,“這可不行了,值不了這么多。”他反駁道。朱惠非仿佛早已料到,托起右手直截拍向自己胸膛,發(fā)出“篤”的一聲?!澳阒牢覀兊奶幘?。”
商人作出典型的談判手勢,回答道:“這不是處境能完全講得通的問題?!闭f著還翹起二郎腿。
朱惠非猛貼近商人,以極端冷酷的眼神盯著他,商人在朱惠非右眼的瞳孔中清晰地看到自己戰(zhàn)栗的身軀?!鞍萃??!敝旎莘歉M一步壓低聲音,聲帶振動的頻率幾乎與商人的心跳形成共振,似要將他擊倒?!澳氵@哪像是拜托別人的樣子……”商人的額尖滑落一滴汗,向下流至他嘴邊,浸濕他并未刮凈的胡須。于是商人兀然站起,一邊揮起兩只手,將朱惠非逼退,“行了行了!”商人大喊,“成交!”朱惠非瞟開視線,把手塞入衣兜中,說道:“這還差不多?!?p> 錢便這樣到了朱惠非手上。朱惠非并沒有拿當票,匆匆地就離開了。商人在屋里以刻意的聲音喊道:“又沒拿票……真的不打算贖回來了么?”卻沒聽到回應,于是他悄無聲息地揭開盒蓋,看到里面鉆石的成色很不錯,知道自己賺了。
房間內,朱惠非正計算著,從手里攥著的錢中分出八千道爾勒用以買米,放在了桌沿;又數(shù)出六千道爾勒來購買粗糧,照樣放在了桌沿。剩余的錢中,一萬道爾勒將在購買裝備中被花費,最后殘余的,便是作為后備金的存在。朱惠非本如此計算著,有人拉開半掩的門闖進來了?!皥螅 笔孔浜爸?,又停頓了好一會兒,便繼續(xù)說:“……首領!武器軍備不足,很多人連武器都沒有?。 敝旎莘锹犃T,帶著心虛般的神情回瞟了士卒一眼,士卒揣測他是被自己突兀的闖入嚇了一跳。朱惠非沉默了一會兒,士卒緊張地盯著他的后背,于是朱惠非將后備金與那一萬道爾勒并疊在一起,轉身交到士卒手上?!奥闊┠隳眠@一萬六千道爾勒,去買些軍火?!笔孔湟汇?,什么也沒說,將錢裝在上衣內側的口袋里,走了。朱惠非再回過頭來,捻起一張紙幣瞥一眼,又放了回去,自鼻中長哼一口氣。
隨后,朱惠非快步到達售糧庫?!澳愫?。”商人的聲音不濃不淡?!昂谩!敝旎莘菓?,倒有些后悔——自己的應答大概顯得凌人?面前畢竟不是自己的下屬,買糧看起來更像是有求于人??傆腥藬[著一套“顧客是上帝”的說辭,不過倘若把店家惹惱了,他能把糧食全收回去留著自己吃倒是扎扎實實。
但是沒有太多時間考慮這些,朱惠非摸出一沓錢,叫著:“這份買米?!薄鞠胙b作闊綽,但錢拍在桌上的一刻他的四肢就疲弱下來,驚慌自腳底沖上他的天靈蓋,幾近從囟門處噴涌而出——若不是囟門早已長好,顫巍的煙可能的的確確地云起。剩不了太多時間,朱惠非忙捻出其余的錢按在桌上?!斑@份買粗糧……”還不忘將兩份錢分開一段距離。
店家八成聽出來什么,縛好相應量的糧食,問朱惠非:“我給您弄回去?”朱惠非聽罷松一口氣,“不用,”但他仍不敢輕言,“我自己扛回去?!?p> 朱惠非瞥一眼那些糧食,憑自己搬扛不過需要幾個來回,總體花費不了太長時間。于是朱惠非行動了。
夜晚,在房間內的朱惠非擦去背上的汗——但擦得不是很干凈——隨后他走到木柜前,揀下他父親的金質勛章。勛章蒙了極厚的灰,倘若拿去賣,別人或許會將它當作鍍銅品。朱惠非“呼”地吹口氣,以手一抹,勛章成功映出朱惠非的影像,燦得發(fā)光。不過這光亮得微弱,亮得毫無意義。再抬頭一看,柜子聚塵甚多,朱惠非順手將勛章塞進口袋,準備為柜子——以及周邊那些東西——進行一次清掃。
“來了?!?月18日的典當鋪老板踱步到朱惠非的身后。朱惠非坐在地上正吃著黑乎乎看不出原型的烤面粉,一回頭,碎渣自其嘴邊墜落,被他及時接住。“跟我來吧?!敝旎莘菗沃日酒穑蛏倘耸疽?。
來到房間,朱惠非率先指向那張床。床很矮,很潮濕,而且一眼就能看出窄得不行,一個睡覺愛翻身的人一晚可能得遭幾次殃。趔趄到床下,人會被灰塵蒙得如同豆面糕,看上去美味可口……?被子比較保暖,夏日的午炎時分也不得不保暖,海風自墻隙闖入,鬼鬼祟祟貓進被窩,能一夜燒烤著那串周而復始的熱。枕頭倒是挺軟的,沒什么可抱怨的。
“這張床,”朱惠非說,“可以典當了?!彪S即走到比較潔凈的柜子前,柜子上囊括的所有物品會伴著它們的收留所一同被當?shù)?。一趟下來,朱惠非幾近將房間內的一切指了個遍。
這時他才想起,自口袋中摸出勛章,“還有這個……”不過猶豫了——在眾人已經淡忘“朱志強”這個名字的如今,這枚勛章相當于是父親存在過的唯一證據(jù)。上面還刻著“朱志強海戰(zhàn)一功”的字樣。朱惠非一抬眼,商人的手早伸向勛章,“爸,對不起?!敝旎莘茄鹧b毫不在意,只在內心想道。
商人黑暗的笑容僵了一下,“床典當了你睡哪兒?”他試探道,笑容又掛了回去?!斑@個你不用管?!敝旎莘锹犐先ズ軓娪?。于是商人把手收回了,沒拿?!鞍Α!彼麌@著說,“你父親曾經,也想過在我這里,把這個典當?shù)??!敝旎莘巧眢w一顫,沒說話。“這個你還是收著吧,”商人將勛章推回去,“它象征著至高的榮譽呢?!?p> 朱惠非暗自冷哼。什么至高榮譽,都是虛幻縹緲的,真正隨父親腳步為海派壯大做貢獻的能有幾個?
“其他東西,我等會兒來托人搬走,”商人道,“錢明天給你?!敝旎莘请p眉一沉,額前的肉如瘤般擠出,“多拖一秒都成問題?!彼娴馈I倘丝刹缓ε?,他慢條斯理回答:“主要是我沒帶現(xiàn)金,得回店里拿?!敝旎莘钱斎恢肋@個理由干枯無力,卻也只漏出一句“嘖——行”。
商人又笑了:“你這么信任我?”
“你也信任過我。”
朱惠非覺得雖說世風日下,但信任他人的“好人”還不至于遭受背叛。
“那我先走一步了?!鄙倘伺ゎ^便離。
于是朱惠非把半袋烤面粉自懷中掏出,重新準備啃咬。不經意向門口一瞥,一人正佇立在那兒吞咽著涎水。朱惠非再一抬頭,那人輪廓夸張,仿佛游戲《Kids》里人物的外貌形象。朱惠非意識到對方正注視著烤面粉。
“你吃吧?!敝旎莘浅侨俗呷?,將袋子遞向他。對方顯然一愣,伸手要抓,又一愣,沖刺的手便緩慢下來,接過面粉,還沒送到嘴邊牙齒就開始咬合。
下卒們而今長期挨餓,比演講那天更糟糕。朱惠非看向撕咬著烤面粉的人。
“你叫……那個誰?”他感覺大概有注意過這個人的名字,只是記不起來了。
“……是的,首領?!睂Ψ交卮?。
朱惠非瞬間懷疑是不是饑餓致使士兵的頭腦都出問題了,竟然如此答非所問。不過要是說是朱惠非的饑餓導致他耳朵出了問題,他也能相信——他本人的生活也不比下卒們好。
不過朱惠非還是重問了一遍:“不不不,我是問你的名字是叫……那個……那個誰?”“是啊,首領?”對方倒疑惑了,朱惠非首領是話中有話嗎?他可不喜歡有人把什么事說得極端隱晦,他更偏好直白一些。直白能讓人不為了擔驚受怕而費時費神,讓人不必將大腦花在某個可能根本與自己毫無關聯(lián)的語句中。尤其是大腦營養(yǎng)供給不足的當下。
“不不,我是在問你的名字是什么!”朱惠非有些急了。“我的名字就叫‘內各誰’啊,首領?”對方于是說?!芭杜杜丁敝旎莘切睦锘貜?,嘴上說的卻是“我知道了”。隨后他背過身去,仰起頭思索著。悲哀自他眼罩中滲出。
“方向を調整し、”
“方向を調整し、”
“爆弾を裝填し、”
“爆弾を裝填し、”
“発砲する!”
轟鳴聲響起,煙塵彌漫。海鷗驚慌失措,繞著受損的船一周一周地飛。海派的戰(zhàn)艦本能地想逃跑,魚雷并沒有提供機會,自底部洞穿了它。戰(zhàn)艦急速轉向,試圖往東之帝國相悖的方向前進,隨后尾端沉沒了。
秋原國的強盜們登上戰(zhàn)艦護送的商船,將物資搜刮了一遍,心不滿意不足地駛船離去了。
戰(zhàn)艦被徹底淹沒了。海鷗們放眼望去,周邊島嶼遍布。洋流的行動會將魚肉和人肉共同拍在近一邊的海岸上。
海鷗不再驚慌,它們大喜過望。
“為什么今天才來搬東西的人?”朱惠非面對著喊東喊西的搬運者暗想著。正思索著,后面?zhèn)鱽硪宦暋鞍パ健襾砝病薄?p> “為什么現(xiàn)在才來人!”朱惠非扭過頭去質問商人。商人忙伸出雙手做出向下壓的動作,意味著讓朱惠非抑制一下火氣:“哎呀,別生氣嘛。這不,我和那些家伙談妥了價格,他們才過來的。”
朱惠非方想追問,士兵跌跌撞撞逃過來了,“首領!有要事,”他聲嘶力竭地喊道,“請快過來!”
朱惠非離開了。商人招呼著搬運工:“快過來!”于是與他們商討著什么。只能看到搬運工們連連點頭,商人掏出一筆錢,面色凝重地吩咐。
朱惠非一眼望去,被打傷打殘的士兵疊滿視線。醫(yī)療員為一名傷員敷藥膏,“嗚唉!”傷員頭一掙,全身不住地顫抖。有人傷了眼睛,看起來不得不像朱惠非一樣戴上眼罩了。有人頭部受傷,纏過繃帶后拿昔日得到的三角帽臨時遮丑。還有一人拄著雙拐站起來,朝朱惠非方向一瞥,慢吞吞地嘗試著行走。“什么?又失利了?”“是啊是??!”
朱惠非慌了神,他背過身去喃喃:“這可怎么得了?這次守的商船上有不少經濟物品啊——還有皇上海外定要的玉……”隨即回頭下令:“火速前去通知副備軍,乘七艘戰(zhàn)船前往奪回!”
商人走到朱惠非旁邊,見朱惠非正在工作,又退至角落等待。
“還有,別把秋原國惹怒了。馬立派潰滅,陸軍實力就減少了近一半,我們不是他們的對手……”朱惠非叮囑。“是……”士兵行了個軍禮,急燎燎離開了。
商人于是重新走過來,“錢準備好了,給你!”
朱惠非接過錢仔細一數(shù),慌忙喝道:“唉!等會兒!”商人正打算走,聽罷便回過身來,但是波瀾不驚?!斑@怎么才兩萬道爾勒?不是說三萬嗎?”商人深吸一口氣,“我仔細算過,”他慢條斯理地回答,“你那些東西著實不值那么多?!鳖D一秒,“再說了,誰跟你說好是三萬了?兩萬已經夠多了好吧?”反身便問搬運工們:“你們說對吧?”“對啊對啊!”他們異口同聲,其中一個掛著不易察覺的笑。
“仔細想想,”朱惠非握著錢看一眼,“可能真的只值兩萬吧?!庇谑怯窒耄骸坝植皇鞘裁疵F物品,只夠兩萬也不無道理?!?p> 乍時一人前來,大聲吆喝著:“喂!海派該交錢了!”商人暗自瞅一眼,離開了。
“能不能再緩幾天?”朱惠非陪著笑臉問,結果被那人打斷:“什么!皇室命令,你敢抗拒?”朱惠非低頭“唉”一聲,還沒行動?!暗筋^來還不是怪你們沒守好貨物?為此賠償不是天經地義?!”那人步步緊逼。朱惠非沉思著,自從這套法出來以后,海派時常會因為某一件事情被多次索錢,來人還總是不一樣。于是朱惠非摸出對應的錢,緊閉著眼遞向那人。那人伸手一抹,如同變魔術般令朱惠非手中的錢消失了,再一看,早已在他口袋里沉寂?!昂??!蹦侨死淅湔{一聲,反身要走。沒幾步,停下,“我覺得……”他說,“你干脆把海派解散了吧。總比在瓦解當天宣布要好。”補充道:“現(xiàn)在決定權在你手里,我勸你好好考慮。”
于是確確實實走了。朱惠非兀地想起“官盜勾結”,又不知這想法由何而來,渾身打個冷顫。
七艘戰(zhàn)艦在汪洋上駛行良久,方找到海盜的占領島。那些是隸屬秋原國的專業(yè)海盜,純粹是為侵略而來。奪取物資只是基礎,不久后陸戰(zhàn)隊就會朝向東之帝國的邊界邁步。
海軍們拿好武器準備與島上的海盜拼個你死我活——一艘戰(zhàn)艦兀然受襲,大家慌慌張張去檢查,另一邊亦有海盜,早已發(fā)現(xiàn)他們,魚雷自水下如鯊一般貫過來。而海軍們原先的攻擊目標也已做好戰(zhàn)備,對著海軍們進行火力壓制。頭領握著望遠鏡見戰(zhàn)艦上的人被硝煙卷沒。
“死ね、東の病者?!彼湫?。最后一艘船隨即沉毀。
夜鸮駐在粗枝上“咕咕”地叫,朱惠非撿出最后一批燒壁爐用的木柴,回到房間“嘩啦”地一鋪,堆疊成一個環(huán)形體,鳥窩一般,依著邊緣躺下,合上眼睛,淺淺睡去了。
“為什么我特地要求海外進貢來的玉石到現(xiàn)在還沒送到!”皇上大早上就展示無上怒火。
一旁的臣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上下嘴皮都在嘗試摩擦生火。畢竟負責傳達壞消息的人總是會被遷怒的。但是大臣嗚咽了一下,還是稟報道:“皇上恕罪,四方海盜對金銀貨物虎視眈眈,海派前往護守,但……”
“但是什么!快說!”皇上才不想聽什么人斷斷續(xù)續(xù)支支吾吾,把最重要的信息截斷藏起來。臣子猛一低頭,“海派守護不力,貨物已被掠去……”
“什么!Damn!”皇上大怒,拳頭一捶椅沿,帽上的玉珠都顫動不已。臣子感覺自己如同矮了半截,全身戰(zhàn)栗著?!皬U物!全是廢物??!”反身怒問大臣:“海派首領是誰?朱志強嗎?”“是朱志強之子朱惠非……”大臣曰?;噬仙陨砸汇叮嬲挂幌慢埿?,“那就馬上把朱惠非給我叫來!”大臣連連回應,俯著頭走了。
朱惠非摸到報紙,上面赫然印刷著“海派接連戰(zhàn)敗,是為何故”的標題,下面有專家的剖析。不過不論專家說的是對是錯,是否是專家說的,報紙的觀眾都不怎么愛看,畢竟海派戰(zhàn)敗這個標題才是最重要的,足以證明他們的切身利益隨時會受損——如此的重要。朱惠非蹲著,將報紙攤在地上,“還是輸了……”他想,“這可怎么辦……”
腿麻了,便撐著雙股站起身來,回頭一望,如今已到了家徒四壁的境界。他走出房間,四處游蕩,聽到有兩人竊竊私語,正欲靠近,兩人閉口不談了,共同向遠處走去。
朱惠非聽不見,但我們聽得見。那兩人的確在針對今天報紙的頭條談天論地。
“看過了嗎?海派一直輸?!?p> “很正常啦,那個朱惠非不就是個官二代嗎?”
“朱惠非,他要能贏,豬都會飛啦!哈哈哈!”
“哈!”
不過笑歸笑,海派戰(zhàn)敗越多,他們越危險,這點他們還是清楚,因此語氣里摻點擔憂。
朱惠非又返回海派內部,遇見老兵咆哮著抱怨:“老子干不下去了!以前飯菜淡出個鳥來,起碼還有得吃;現(xiàn)在連飯都吃不上了!天天餓肚子!”“唉……”有人嘆息,“我們這些老兵真不好當啊……”
摸出一紙文案,翻開一看,上面寫著“戰(zhàn)斗巡洋艦——排水量:28000噸——速力:29——只數(shù):30”的字樣,卻不是事實,只是造艦計劃表的一片碎角。所有戰(zhàn)艦的排水量總和有沒有四萬噸,朱惠非都不敢說。魚雷獵艦屈指可數(shù),大型潛水艇更是想都不必想。
“難道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朱惠非無奈地想。但實際上他還抱有一絲僥幸,某種毫無由來的驗歷讓他憶起“車到山前必有路”,像他這種無可奈何的想法往往會被下一秒轉機的出現(xiàn)駁斥掉。不過當他看到皇室大臣前來,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他依舊狠狠佯裝鎮(zhèn)定,面對踱步到他面前甩出一句“皇上詔見”的大臣,僅是雙眉稍顯一蹙,問道:“干什么?”“你敢問?”大臣惡毒地瞪他一眼,“你去了就知道。”
他對著鏡子將頭上的繃帶拆下,以棉簽在傷口抹上碘伏,“心情好,陽光溫暖……”唱著,勾好袖扣,又繞上新一條繃帶,把三角帽重新戴回頭上。“烏云烏云都看不見……”詞還沒唱完,烏云刻意在他眼前匯聚成了一團,滴答答地流雨。按照派若特所料,海派就快沒了。他心里怪著朱惠非,怪他“戴個眼罩”,怪他“跟個海盜似的”。不過他不算多么急躁,等海派散伙了,他打算干別的去。于是他一捻自己的鴨尾胡,思索著:“不過……干什么比較好呢?”
朱惠非無法佯裝下去了,他臉色慌張,跪拜在地上,聲音細微地擠出一句:“陛下……”
“行了!”皇上不想聽廢話,“作為一派之首,你三番五次敗北,該當何罪!”對于朱惠非而言,“敗北”一詞不完全正確,在他記憶里,“北”是轉背逃跑的意思。雖然他敗了,但他從未逃跑過。不過他總不可能和皇上作對。
其實皇上正在犯難,他總感覺倘若處死朱惠非會導致哪里怪怪的,但又說不上究竟哪里奇怪。他勒令處死的人不可枚舉,這次卻不敢貿然行動。
朱惠非見皇上不說話,正想再爭取機會,皇上的左右說道:“皇上,不如讓朱將軍把海派解散了吧?!被噬匣仡^看去,朱惠非亦愣住?!爱吘购E蔁o能,干脆散了伙,也好少操一份心?!?p> 皇上沒多想,問朱惠非:“你可聽到了?這次免你一罪,明天你就把海派解散了吧?!?p> 朱惠非頭一低,“是……”他應答。
內各誰自朱惠非首領被叫走就猜出情況,在自己的房間里踱來踱去,擔心首領的下場。在朱惠非還算順利地返回時,內各誰松了一口氣。不過另外一口氣松不下來,因為從朱惠非的眼神中他看出,海派的覆滅是必然的了。
將消息以大會形式通知給海派的全體成員后,眾人騷動起來。有人咒罵著,啐一口唾沫在地上,對著臺上的朱惠非指指點點。有人將手上的各種物品往地上一摔——手上沒有物品的就抄起附近順手的東西亂扔。有身影默默自大門隱出去。也有一聲不吭的,站得筆直,臉色卻無精打采。
“海派已經瓦解了,你有什么好的點子嗎?”
一個黑影隱隱簌簌在和另外某個對話,那另一者身色淺淡,聲音仿佛很小的樣子,聽不真切。
“我以為,置身于戰(zhàn)爭中,能見證最多的死亡?!?p> ……
“呵。我了解了?!?p> “放心吧,讓人死亡不是難事。從來都不是?!?p> 內各誰鋪開自己的衣服,整齊疊在一起,放進皮箱里。拿起隨身的火銃,朝口處窺一眼,放進皮箱里。又找出一把板斧,對著燈仔細看了看,仍然很鋒利,斧刃明晃晃地反光,亦放進皮箱里?!皯{這些武器要用來殺那些人估計不容易吧……”他想。
派若特叩開朱惠非的房門。尚且沒人。他往地面一瞅,看見那張報紙。撿起來左右翻復地看,于是有了主意。他將報紙一卷,塞入懷里,不緊不慢地離開了。
夜鸮又“嗚嗚”地悲鳴,朱惠非蹲在地上頹唐著,聽見嘈雜的叫聲,恨不得抓把突擊匕首沖出去刺死那只聒噪的羽禽——但是終究沒有動彈。
“明天海派就不復存在了……”他思索著,右手狠狠拍住自己的前額,露出悲痛的神情,“這次徹底完了!”
正沉默著,一人拽開房門怒氣沖沖跨進來。朱惠非稍一回頭,那人吼道:“這下好了!皇上讓你解散海派!你滿意啦?”
朱惠非被吼得愣神,“我的飯碗保不住了!”那人撕心裂肺地叫嚷。
“就是因為你不負責任,才害得我們落得這個鬼下場!”說罷,揮起拳頭向朱惠非擂去。“我打死你!”他失控地喊?!暗鹊取敝旎莘菙[著雙手,后退了半步,做出招架的姿勢,“等等!”
一拳襲來,朱惠非側肩避過,那人見狀以沖拳換掄拳,直朝朱惠非面門打去。朱惠非稍一低頭,交叉手防住,順勢將人拉扯過來,強行拋摔出去。那人被扔在一堆木柴上,腰背疼痛,小枝條“嘩啦”地滾落一地。再想站起來,已經被摔得沒有力氣,于是不掙扎了。
朱惠非慢慢走過來,隨后蹲下?!澳阍诟墒裁矗堪??”朱惠非問,語氣似乎很凄厲?!拔摇蹦侨苏檬S嗟牧赓N臉惡罵朱惠非,“你在干什么!”朱惠非勃然大怒,臉部紅漲,眼角抽出淚花來。那人瞬間被嚇傻,如同暴露在明亮燈光下的幼鹿。
朱惠非縮回依舊因氣憤而抽搐的頭,“我不負責任?”他怒言,“你要不要看看你在說什么?”
“你也是不小的人了,為什么跟個幼仔一樣……發(fā)神經????”
“我為了海派拼死拼活的,到頭來被你說成不負責任?”抹一把眼淚,“你看到我哪點不負責任了?”
“面對著這個行將就木的軍派,我的壓力很大,我比我爸的壓力都還要大,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辦!”
“不負責任,是吧?”朱惠非站了起來,用手指著那人的鼻子,“如果不是為了你們,我他媽早就撂挑子不干了。像你們這種人……像你們這種人……”開始涕泗橫流,“為了海派我成天擔心這擔心那……”
“我看不見……我什么希望都看不見……”拼命揮舞著手,“我怕軍糧不夠,怕軍備不足,怕新兵懷疑,怕老兵離開……”開始捶胸頓足,“我怕我沒本事,帶領不了你們!”
“你告訴我,我怎么把我爸的勛章挽回來?我怎么把這片領海挽回來?”左手抓住眼罩欲摘下卻沒有摘,“你當我鐵打的?啊?你當我深海領主?”開始語無倫次,“算我求你,求求你好不好?求你看看你和這里,求你看看——”
再想說什么,卻全忘了,于是反身遮住流淚的眼,沉默幾秒,徑自出了房門。只剩下那人癱坐在柴草上,不滿地、微微地沉默著。
夜再深一些的時候,朱惠非回了房。那人早已走了。他重新擺弄一下木柴,躺在上面,牙齒無意識地緊咬著。察覺過來,感到難受,想松開,卻毫無力氣。抬眼一看,天花板淡漠著,于是側著身想入眠。
不知何處,淺淺地歌聲淌來,灌進海派漆黑的走廊。
“你不知道,昨天的夢里我也害怕……”
“我擔心醒來的時候,我忘記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