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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忠武郭子儀

第四章 素手補殘甌

千古忠武郭子儀 丹娃 17063 2021-05-08 22:08:18

  公元757年初

  且說正月二十七日元宵方過,洛陽紫微城那偏殿小屋內(nèi),無炭火,無熱氣,洗臉銅盆殘水薄冰。安玉丹坐于床邊,身著單衣,卻汗浸衣衫,心如火焚。

  自入偽燕皇宮,拜見非血親叔父安祿山,已是三月有余,尚無良機行事。年節(jié)間,宮中煞是熱鬧。偽朝臣進宮賀歲獻寶者如過江之鯽,卻皆被禁衛(wèi)止于乾陽殿外。只見御史大夫嚴莊邊收賀禮,邊對眾人道:“圣皇正忙于戰(zhàn)事籌謀,免臣工覲見?!?p>  玉丹早借問安之機,得知叛酋已病入膏肓,藥石無助。如今各方頻報河?xùn)|、河北戰(zhàn)局反復(fù)莫測,復(fù)歸唐廷者眾,著實令他日日怒火中燒,身心愈損。雖暴虐無減,卻顯見得命在旦夕。此乃玉丹心焦之處。此賊死有余辜,但要死得其所,即令朝廷及天下人知曉,除賊者乃先朔方節(jié)度使,忠臣安思順之女所為,方可為父雪冤。若其病亡在先,何以昭雪亡父?故連日苦思,急不可待。

  不想正在山窮水盡,忽見柳暗花明,只聽一陣急急扣窗,玉丹略為猶豫,便起身開門。李豬兒一頭跌進來。

  “兄長怎地又是滿身滿臉血污?”玉丹忙上前扶住他,問道。近幾日,他已幾次來討用金創(chuàng)散。

  “也不全是為兄身受,”豬兒喘息道,“你叔適才又殺數(shù)名宮人。我一旁閃躲得快,只吃著一刀,逃了性命,濺到一身污血?!?p>  “今次又是因何而起?”

  “只因你叔要嚴莊擬旨,封皇后與尚在范陽之寵姬段氏。嚴御史道,應(yīng)先追封已逝康氏大娘子為后,使太子慶緒名正言順,再封段氏不遲。我在一旁也多了句嘴,康大娘子為大燕赴死,理當先封。不想惹惱你叔,拔刀亂砍。御史臂上中一刀,飛逃出宮。我被砍著左肩,順勢伏地。但見周遭宮人如割韭菜般砍到,鮮血飛濺,便顧不得傷痛,連滾帶爬逃出寢殿,直奔賢弟這里而來。”

  安玉丹忙幫他退下左肩袍袖,拭凈傷口,敷上金創(chuàng)散,又攏火煮茶。

  “封后之事,乃其家務(wù),兄長與那嚴莊何苦多言?”她端上茶水,問道。

  “嚴大人與慶緒相厚,滿朝皆知。故只恐你叔立過段氏,便要廢現(xiàn)太子,再立段氏之子安慶恩,他便官位難保。”豬兒接過茶水,邊喝邊道,“為兄多嘴,只因早年討飯至范陽節(jié)度使府門前,幾凍餒而亡,是他府上康大娘子見憐,引進府中廚房賞飯,又留下打雜,方得一條性命。雖大娘子至此未在多看我一眼,我卻當她救命菩薩,心懷報恩?!?p>  玉丹點頭,又道:“小弟只為兄長擔(dān)憂,伴惡君如伴惡虎,性命如此朝夕難保,何時到頭。”

  豬兒聞言,一時愣住。

  玉丹暗中察言觀色,似無意又問道:“自前次兄長引著,去東宮見過我二堂兄,后又去過幾回,從不曾見有妃嬪相陪,只有一位風(fēng)貌甚美之婦人侍立于側(cè),時時插言,十分做主,不知那是何人?”

  豬兒搖頭道:“此事說來話長,那美婦人姓高,比你二堂兄年長五歲。當年是買進府的婢女,因樣貌秀麗端莊,被康大娘子指派到年方十歲的二兒房中,服侍起居。幾年后竟得了寵,還誕下一子。慶緒欲娶為正妻,卻遭母親嚴斥。道說其兄長慶宗所娶正妻乃唐廷郡主,你叔也為他再求唐皇,賜婚皇室之女,斷不肯納婢子為媳。高氏又一口咬定,寧去不為妾。后起兵反唐,賜婚即成泡影。而高氏已為慶緒生子之事,府中上下皆知,只瞞著其父。也是你二堂兄忒怯懦,至今已身為太子,仍不敢將此事向父皇言明。”

  “如此說來,叔父竟不知已有孫兒?”

  “自然一并瞞著。”

  “此子現(xiàn)藏哪里,年方幾何?”

  “已然二十有余。倒也沒藏著,便是那位一路跟隨太子打仗的少年將軍,安太清?!?p>  玉丹點頭,又道:“依愚弟估量,那嚴莊受此重傷,必然逃亡他處?!?p>  豬兒搖頭,道:“未必。他乃權(quán)欲熏心之人,只怕割舍不下這里高官重權(quán)罷?!?p>  “命若不再,權(quán)有何用。”

  “那御史常存僥幸,只待你叔藥石無醫(yī)之時……”說到此處,豬兒猛覺失言,偷瞧玉丹一眼,不再說下去。

  兩人一番長吁短嘆,豬兒便謝過離去。

  玉丹見他走遠,不覺雙目放光,心中所計,已然成竹。

  她略為梳洗,仍著男裝,便來到紫微城南,那座已為東宮的陶光院。門前衛(wèi)士識得她是皇太子之男裝妹子,哪敢阻攔,但笑請入。

  東宮管事宦官一面引路,一面低聲道:“太子昨夜又領(lǐng)圣上嚴訓(xùn)。此刻正在仙居殿悶坐,茶飯不思。玉丹小娘子該常進宮勸慰才好?!?p>  “長兄貴人語重,對我這小妹不肖搭理哩?!弊郧按握`以“長兄”稱慶緒,竟見其十分受用,便不再稱其二堂兄。

  “我家太子倒是語遲,心下卻是明白。前日高氏提起小娘子,道說‘你那玉丹妹子是個開口見心之人,無遮無掩,憨態(tài)可掬,很是喜人?!右驳佬∧镒铀颇袃阂话闼保笥心烁钢L(fēng)?!?p>  聞聽此話,玉丹有些意外。幾次到訪,只覺安慶緒似有防范,十分冷淡生疏,不甚交談。高氏自管話多,一味探問安祿山宮中言行。

  說著已到仙居殿,安玉丹徑直走進去。只見安慶緒呆坐殿內(nèi),面前一桌佳肴,似未著筷。

  她幾步上前,撿桌前一錦墊月牙凳坐上,喜滋滋巡視全桌,見各色煎烤烹炸中,有一甌烤乳羊,紅亮冒油,便笑嘻嘻對正位上座的安慶緒抱拳道:“多謝長兄盛情專候!”言罷取刀,切下大片烤羊,肉香四溢,放進他面前盤中,又給自己切下一片,吹噓著熱氣,大咬大嚼起來。慶緒原是愁眉緊鎖,見此狀,也不由得抓起盤中羊肉,狠狠咬下一大塊來。

  此時高氏恰好進來,手中托盤上一白玉碗中幾枚碧綠菜肉餛飩,麻油飄香。見慶緒正與玉丹大嚼烤羊,喜得放下托盤道:“小娘子來得正好。你兄長自昨夜進宮面圣回來,便不思茶食,你倒勸得他食指大動。我去吩咐廚下,再調(diào)制一碗碧玉餛飩來?!?p>  玉丹一把扯住她,道:“皇嫂別忙,小妹與你同陪長兄用膳?!?p>  高氏聞言,吃了一驚,急急擺手道:“小娘子休得胡亂稱呼!”

  玉丹不以為意,朗聲笑道:“怎說胡亂稱呼。叔父重恙難返,眼看我太子長兄不日繼位,嫂嫂豈不玉冊封后?只怕那時小妹再見難矣?!?p>  高氏皺起蛾眉,輕咬嘴唇,搖頭低聲道:“只怕你兄長已失圣上歡心?!?p>  安慶緒聽得雙眼發(fā)直,放下羊肉,呆呆問玉丹:“你,今日來此作甚?”

  “愚妹素聞長兄騎射俱佳,今日特來討教,可愿與妹郊外比試?”

  高氏又搖頭,道:“他連日被召進宮,夜間則轉(zhuǎn)輾反側(cè),怕是難有心情?!?p>  “是因叔父欲立段氏嬸娘為后之事耶?”玉丹貌似無心,仍嚼著烤羊,問。

  高氏與安慶緒聞聽此言,驚疑對視,同聲問道:“妹子從哪里聽來?”

  “今日宮中人盡得知。安叔只為有人勸諫,怒殺近侍,長兄未聞耶?”

  高氏瞟著偽太子,小心問玉丹:“總該先追封你康氏嬸娘,畢竟太子是她親生?!?p>  玉丹吃完那片羊肉,擦凈雙手,搖頭道:“就為此事在宮中殺人。嚴御史因道,必先追封太子生母謚號,方得名正言順,便吃了安叔一刀,逃出宮去?!币姸藵M臉驚懼,又道,“愚妹也不算外人,看著安叔忒偏心。記得我娘先時常稱道,康氏嬸娘為人慈悲寬懷,菩薩心腸。怎的就不得母儀天下之尊號?”

  安慶緒聽到此,已是淚流滿面。高氏也頻頻拭淚,道:“不看僧面看佛面,慶緒到底是太子……”

  “若只封了段氏,我去哪里作太子!”慶緒突然厲聲吼道。高氏嚇了一跳,淚汪汪道:“如此,太清兒便永無出頭之日……”

  一言未盡,殿外忽報御史大人攜大娘子來訪。

  安玉丹心中暗喜:正要設(shè)法訪他,他倒先來了。甚好,且聽他怎樣說。

  只見嚴莊面色慘白,一條臂膀以布帶吊在頸上,由自家娘子攙扶,顫巍巍進得殿來,開口便嚷:“天道大亂,天道大亂!”

  高氏忙讓二人入座,又命人收了碗盤,上茶。玉丹假意告辭,被高氏強留在。

  “御史,大人此來,可是為父皇立后之事?”安慶緒問,語帶焦躁。

  “太子殿下已然知曉?”嚴莊撫著受傷臂膀,反問道,雙眼卻盯著玉丹。

  他早從李豬兒知其身份,宮中也常遇到,只不便交談,卻為那一身女扮男裝之俊朗傾倒。也是豬兒常說,圣上這侄女兒仁心俠腸,男子不如。

  “宮中鬧翻天,誰人不知哩。”玉丹直視偽御史,道。

  “可不。”高氏忙道,“玉丹妹子正稱道嚴大人為先康氏夫人仗義執(zhí)言,身負重傷?!?p>  “是哩?!眹狼f娘子薛氏作腔作勢道,“我家大人吃圣上那一刀真是駭人,皮肉翻花,深可見骨,真不知失了幾多鮮血。我只嗔他忒過直言?!?p>  有宮女奉上香茶,嚴莊喝著,道:“臣下此番不僅為康氏夫人直諫圣上,更為保太子之位?!彼炊☉c緒,又道,“那段氏十分刁鉆,必要先封了皇后,方肯從范陽起身來洛陽。且明言不得追封先大娘子?!?p>  “恃寵而驕哩?!庇竦さ恍?,接口道。

  “何止恃寵而驕,分明望著太子之位打主意呢?!毖κ蠈Ω呤系?,忽遇玉丹直勾勾打量的眼神,皺了眉,問,“如此對人緊盯,作甚?”

  玉丹一笑,道:“我看嚴大娘子言談舉止,頗似一人?!?p>  “何人?”嚴莊及薛氏同聲問道。

  “唐廷永王李璘之女,常仁郡主?!?p>  “你乃邊將之女,何以識得郡主?”嚴莊狐疑,問。

  “當年永王常攜郡主去朔方狩獵黃羊,先父曾命玉丹作陪,故得相識。”玉丹轉(zhuǎn)而又道,“大人且說正經(jīng),休問無干?!?p>  高氏忙道:“正是。太子適才很為生母不得追謚憂心忡忡。向來皇子們誰不心心念念太子之位。圣上若果真依了段氏,封為皇后,她子憑母貴,以幼廢長,也不是不曾有過。當今太子豈不危矣?!?p>  一旁玉丹娓娓道:“小妹雖年幼,卻也聽聞明皇曾日殺太子等三皇子之事。皆因?qū)欏浠萦麨槠渥訅弁蹊V\太子之位,設(shè)計令時太子李瑛誤信宮中出賊人驚駕,立時披甲持刀,攜鄂王、光王兩皇弟入宮護駕。不想正碰上已聽信武惠妃讒言的父皇李隆基?;杈姞畲笈?,即以‘太子欲刺王殺駕’之罪名,廢太子等三皇子為庶民,且同日賜死。”

  高氏聞聽,一時變了顏色,對安慶緒道:“那段氏狠過唐廷武惠妃,竟無人可阻?”

  偽太子已是色若死灰,哧哧呀呀不能成句。

  嚴莊面色陰沉,道:“此正是臣為殿下捉急之處也!”

  玉丹輕笑,道:“御史大人自不必擔(dān)憂官爵性命。戰(zhàn)亂急用人,想來不會一朝天子一朝臣。”言語間,卻目視薛氏。

  那嚴府大娘子哼了一聲,道:“眼下他看似圣恩隆重,位顯權(quán)高,可日后難說。朝中皆知我家大人對殿下忠心不二。果真立了新太子,難保那般嫉賢妒能小人不無事生非,陷害忠良。那樁三王冤案,我也曾聞聽。單說那賢相張九齡,為保太子,力諫唐皇,卻遭罷免,客死他鄉(xiāng)。如今嚴莊為保大燕太子,身受刀砍。那段氏得知,必不相容,下場定然慘過唐廷張相公!”

  安玉丹不失時機,緊接道:“李豬兒適才也被我叔砍傷肩頭哩。”

  嚴莊當時只顧逃命,不知后事,聞聽此言忙問:“又是為何?”

  “也是豬兒聽說我叔這兩日便要冊封段氏,已派衛(wèi)隊去范陽接她母子進京,便多了句嘴,求賜謚號與我康氏嬸娘。叔父大怒,揮刀就砍?!?p>  嚴莊兔死狐悲,忙又問:“傷得如何?”

  “倒無大礙?!庇竦ぽp描淡寫,道,“他來尋金創(chuàng)藥,只見左肩一道表淺皮肉割傷,仍揮臂自如,力氣無虧?!?p>  見眾人一時無語,各懷鬼胎,她接著道:“都是叔父太過剛強。若是玉丹親爹,必勸他學(xué)一學(xué)唐明皇,作個太上皇,高居萬萬人之上;或索性遁入名山,訪仙尋道,樂得悠然自在?!闭f著,便站起身,又若無其事道,“長兄稍安勿躁,明后天便見分曉。興許全是多慮,到頭來仍是一成不變哩。”又對高氏拱拳告辭,“小妹素喜熱鬧,還要趕回宮,觀瞧封后盛典排演,恕不多陪?!?p>  安玉丹不疾不緩步出仙居殿,但聽得身后嚴莊切齒道:“殿下休要張皇。待臣下去尋那李豬兒,只對他言,不行大事,死無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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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陽風(fēng)云詭譎,暫且按下。卻說此時河曲勝州(黃河陜蒙拐彎處,榆州),唐軍兵馬副元帥大帳中,兵部尚書兼朔方節(jié)度使郭子儀正秉燭疾書給朝廷的奏報。

  “兵馬大元帥廣平王麾下。先,賊軍大將阿史那從禮率本部及河曲九府等胡部數(shù)萬賊兵進犯河曲,意指彭原皇帝行營。仆臨危受命,聯(lián)軍回鶻葛羅支所率西域騎兵,浴血苦戰(zhàn)十余日,已獲全勝。斬俘叛軍十之八九,獲牛羊無數(shù)。河曲既定,帝行營無虞矣。又,葛羅支繼以兩千輕騎進擾賊巢范陽,逼賊軍大將尹子奇急回師以保。故以仆之見,攻取范陽若掘蟻之巢穴,令叛賊篡據(jù)兩京之前軍進退失據(jù)。吾王師乘勢分而殲之,一舉復(fù)安社稷。仆請以朔方之師東進,直搗范陽。勞大元帥奏報圣上,準仆之請。”

  寫罷密封,子儀召帳外等候的彭原大元帥府特遣信使,囑道:“汝必日夜兼程,速送廣平王軍機處,務(wù)使早達圣聽。”

  兩日后,朔方軍接大元帥“三百里加急”:皇帝詔書,命郭子儀部即時南下,協(xié)同廣平王李俶收復(fù)東、西兩京。

  子儀覽詔愕然。沉吟片刻,來至懸于大帳內(nèi)之唐疆全域圖前,細細索看。半響后,再書一奏請,交特使送轉(zhuǎn)。又命小校傳令:“各營領(lǐng)軍速來大帳議事!”

  一時元帥帳內(nèi)眾將齊集。部將仆固懷恩已升任朔方左武鋒使,適從彭原行營返回,一路風(fēng)塵未洗,立于眾人之前。

  子儀見此愛將虬髯亂發(fā),未及修剪,便微笑道:“懷恩此番西域請兵,甚是辛苦,回營歇息去吧?!?p>  懷恩大笑,道:“大戰(zhàn)在即,管他尊容。待取了范陽,尋個佛寺溫湯,逍遙浸浴一日,來個洗心革面,內(nèi)外光潔,豈不快哉!”

  眾將皆開懷大笑。

  子儀擺手道:“不取范陽,我部即刻南下。”

  眾將面面相覷,不知所以。

  仆固搔首問道:“某赴西域請回鶻援兵之前,郭公已與大元帥府司馬李泌商議,王師與朔方軍兵分兩路,一路東取范陽,一路南下收兩京,以犄角之勢蕩平中原叛軍。怎的竟如無知婦人,驟然變卦耶?”

  子儀喝道:“懷恩休得胡言!我與叛軍相峙,戰(zhàn)局轉(zhuǎn)折雷迅雨驟,戰(zhàn)略必應(yīng)勢而變。今圣上雄觀全局,運籌帷幄,定下大策。我等必謹尊圣意,竭朔方之全力,以助大元帥?!?p>  仆固赦然,拱手道:“在下粗鄙,言語唐突,郭公莫怪。只是此仗從何打起?”

  兵部尚書道:“本帥正為此召諸公商議,汝必各獻其策?!庇忠娙龁T青年將領(lǐng)立在一處,交頭接耳,便問:“仆固玚,郭旰,郭晞,你等可知此番克復(fù)兩京,我朔方將對陣何人?”

  三人皆楞,一齊搖頭。

  子儀道:“賊酋安祿山之心腹悍將,崔乾祐!”

  郭旰道:“末將聽說,他大軍駐扎河?xùn)|蒲州城,非在兩京,為何與之戰(zhàn)?”

  兵馬副元帥對自家二郎點頭,道:“此話不錯。數(shù)月之前,崔乾祐設(shè)奇計誘哥舒翰出潼關(guān)決戰(zhàn),至二十萬官軍幾全軍覆沒。崔某將哥帥俘獲,送至洛陽殺害,便將本部大營扎在蒲州津口,再分兵把守潼關(guān)及馮翊?!?p>  仆固玚詫異道:“既是收復(fù)兩京,何不直取洛陽賊首安祿山?”

  左武鋒使對兒子道:“兵法避實擊虛,為父未曾教你?”

  子儀點頭道:“到底懷恩老辣?!庇种改欠筇平驁D對眾將道,“安賊已在兩京駐扎十幾萬胡兒鐵騎精銳。我朔方只得兩萬將士,強取必傷亡慘重。本帥觀河?xùn)|蒲州恰位于洛陽長安中間,乃黃河北之要沖地帶。得之,則南可攝潼關(guān),進而阻斷兩京之叛軍勾連互援,以便分而圖之?!?p>  歸德將軍渾釋之道:“崔乾祐驍勇善戰(zhàn),又詭計良多,我軍只宜智取?!?p>  忠武將軍陳回光若有所思,道:“知己知彼,但不知蒲州城部署如何?”

  懷化中郎將王振元聽得不耐,揮拳道:“他崔某倒稱驍將,難不成吾輩竟是白食皇糧之輩?只看郭公率我等初戰(zhàn)即大敗叛將高秀巖,收復(fù)云中,馬邑及靜邊軍(寧夏境內(nèi))。后攻克常山、嘉山,斬叛軍副帥史思明部四萬首級,獲戰(zhàn)馬無數(shù),只可惜逃了史酋。就在月前,叛將阿史那從禮集眾欲犯皇帝行營,也是郭公率我等與回回軍大破之,方保圣上無憂。卻不信崔某生得三頭六臂,能與我朔方抗衡……”

  郭子儀正色道:“士驕將傲,兵家大忌。況崔乾祐軍糧足備,部將兵士皆兇悍善戰(zhàn),豈可輕視。今日聚議者須如忠武將軍,只管出謀獻策。既往微功,休得再提。”

  眾將肅然,齊聚地域圖前,一時眾說紛紜。

  朔方節(jié)度使忽覺眼前少了一人。定睛細看,原來不見了郭晞。正待發(fā)問,只見三郎領(lǐng)一校尉,疾步入帳。

  “父帥,晞記起本營校尉陳揚原是蒲州人氏,帶他前來,或者有用?!?p>  郭子儀命那校尉上前,觀之甚覺眼熟,又聽他言道:“在下前番獲郭公寬釋,今愿斷發(fā)請戰(zhàn),效命疆場!”

  子儀方才記起那靈武輕騎營被免罪賜婚之小校,便道:“本帥記得君乃洛陽人氏?!?p>  陳揚道:“在下祖籍蒲州。”

  “貴鄉(xiāng)還有何人?”

  “亡妻之堂兄趙復(fù),原任蒲州永樂校尉。叛胡攻城時未能走脫。近聞仍藏匿城中?!?p>  子儀聞聽,沉吟片刻,問道:“君可有膽,潛回蒲州城,一探叛軍虛實?”

  陳揚一步上前,抱拳道:“此身乃大帥所賜,有何懼哉,全憑驅(qū)使。”

  子儀頷首,對一旁陳回光下令:“忠武將軍與陳校尉速去更換民服,往蒲州打探。”

  兩日后,彭原信使攜詔書到。詔曰:“準奏,攻取蒲州。”

  郭子儀接詔,傳令兩萬朔方軍即刻拔營,星夜南下,馳往河?xùn)|府。

  兩日后,大軍已近蒲州津口,于是擇地扎營。適遇陳回光與陳揚打探返回,郭晞路上接著,帶進營門。子儀隨即升帳議事。

  各營主將一時聚齊。只聽陳回光道:“蒲州城內(nèi)確些許軍吏未及出城。除陳揚妻兄,永樂校尉趙復(fù),尚有河?xùn)|司戶韓旻,司士徐炅諸人。初始只趙復(fù)肯與陳揚相見,余皆避之不及。待趙復(fù)傳告彼等,吾乃兵馬副帥郭公所遣,探聽叛軍布防,以利攻城,眾人便一一潛入趙家,急問官軍行程,哭訴城中士民多有子弟被賊所殺,妻女被賊所污者,皆恨不能立除賊叛,早見天日。又據(jù)趙復(fù)言,城中尚隱匿一皇家宗室子弟,名為李藏鋒。平日行蹤不定,輕易難見。因知曉趙復(fù)有妹夫從軍朔方,偶至聯(lián)絡(luò),探問有無王師之訊。”

  仆固懷恩只問:“可探得叛賊兵力城防如何?”

  回光道:“據(jù)彼等所言,蒲州城內(nèi)駐扎崔乾祐之主力精銳七萬余;另有萬余人馬駐城北一廢城中。城西數(shù)十里外馮翊,派有三千賊兵;河南岸之潼關(guān)守兵約五千余?!?p>  司馬使李韶光道:“那賊將很知兵家犄角相望之道?!?p>  武壯將軍王祚道:“蒲州確是一進可攻,退可守之要津。難怪我朝開元名相張說稱之‘關(guān)西之要沖,河?xùn)|之輻輳’?!?p>  于是眾將有主先攻占蒲州,再取潼關(guān)者,亦有主先奪兵員較弱之外圍,馮翊、潼關(guān),再力戰(zhàn)蒲州者。一時爭論不定,皆矚目主帥。

  郭子儀指地域圖道:“諸君請看,崔乾祐所據(jù)蒲州、馮翊及潼關(guān)三處,一處有事,兩處可援,進退有據(jù)。故我方不戰(zhàn)則已,戰(zhàn)則必一并除之。然敵我兵員懸殊,蒲州又屯重兵,非里應(yīng)外合不可取之。”

  陳揚進言道:“趙復(fù)等人皆言百姓深恨賊叛兇殘暴虐,久盼王師。若得其中有名望之士出面召呼,響應(yīng)殺賊者必眾?!?p>  陳回光接言道:“某觀李藏鋒應(yīng)有此名望,只是不與外人相通?!?p>  子儀略為沉思,對仆固懷恩道:“你營中明威將軍李懷文,乃太上皇重孫,當今圣皇之侄孫,當可說服同宗子弟李藏鋒?!?p>  懷恩道:“某即請之來?!?p>  一時李懷文進帳。兵馬副元帥緊握其手,道:“雪國恥,復(fù)帝京,重耀宗室,全在將軍此次深入虎狼之穴,說服李藏鋒,以為內(nèi)應(yīng),共擊賊將崔乾祐部。”

  懷文一路已聽懷恩言明大帥之意,此時含淚道:“國破如斯,匹夫奮臂。況我宗室子弟,更責(zé)無旁貸。某全憑郭公調(diào)派。”

  子儀聞聽,輕撫其背,道:“將軍此去,須小心尋得藏鋒,并朝廷舊部,共領(lǐng)百姓舉義?!庇置悡P上前,叮囑道,“蒲州街衢人物,君自熟悉。此番再與明威將軍同往,務(wù)必尋得李藏鋒。事成即刻回報,本帥翹盼。”

  李懷文與陳揚領(lǐng)命,拜辭而去。

  又過一日,陳揚自回,對朔方節(jié)度使道:“李藏鋒已由趙復(fù)尋得,見了明威將軍,兄弟抱頭抱頭痛哭,當下答應(yīng)串集城中百姓,以為朔方內(nèi)應(yīng)。但李、趙二人深望能見元帥一面,可約在今晚城南津口龍王廟,不知應(yīng)允否?”

  一旁仆固懷恩不等子儀答話,便焦躁道:“不可!元帥乃三軍之主,萬金之軀。萬一散閃失,誰能擔(dān)罪?若一定要見,某愿替往。。”

  兵馬副元帥沉吟片刻,道:“此番城中內(nèi)應(yīng)至關(guān)重要,本帥必親往與之見。”

  仆固道:“既如此,某愿領(lǐng)親兵同往,以護元帥?!?p>  子儀搖頭,道:“城中叛賊必然警覺,不可驚動。今夜只帶郭旰與仆固玚,隨陳揚見彼等。大營諸事,由公擔(dān)承?!?p>  是夜,正值元月二十九日,月圓如畫,蒲州城南臨河津口萬籟無聲。陳揚在約定處前以火燭連劃三圈,只見一處墻頭上緩緩吊下兩個籮筐。方才著地,里面跳出兩個人來,正是李藏鋒與趙復(fù)。二人疾步過來,只見清朗月下,龍王廟門前巍然屹立一位將軍,身長七尺有余,金甲銀披,按劍而立,樣貌偉岸俊美,光彩奪目,恍若白玉天神,令人不能直視。身旁一左一右兩員青年將軍,皆氣宇軒昂,神采英拔。

  陳揚引見,李、趙趨前,竟哭拜于地,爭述城中叛軍淫兇暴虐,切盼王師解救之情。

  子儀忙命旰、玚兩將扶起二人,執(zhí)手相慰:“本帥已聞諸君忠貞朝廷,曹營漢心。今社稷危如累卵,百姓倒懸,正是諸君奮力報國之時?!?p>  趙復(fù)于是收淚道:“今日三生有幸,得見郭公,此足慰平生,勵我斗志。”

  李藏鋒亦道:“覆巢之下,豈有完卵。鋒眼見帝都淪陷,宗廟蒙垢,已是目眥盡裂。今已聯(lián)絡(luò)韓旻等朝廷舊部,令其各串通親戚鄰里,各備家什,單等郭公兵臨城下,見火為號,便揭竿而起,開城門以迎王師?!?p>  子儀大喜,緊握其手,道:“君乃帝國貴胄,定然一呼百應(yīng)。然崔乾祐狡黠警覺,君須謹慎行事,勿使蛇驚?!币姴劁h頻頻點頭,又撫其肩,道,“明日此時,即于此廟前點火,但見城頭火號呼應(yīng),便大軍攻城?!?p>  看看已是歸城之時,二人仰視子儀,如久失兒童,重見父兄,難舍難離。趙復(fù)一時單膝跪地,捧起郭公袍角,掩面其中。

  子儀雙手扶起,星目慈祥,微笑道:“后會在即,事不宜遲。君等為國保重”

  趙、李這才告辭,急速返回城下。子儀眼見城上放下吊筐,拉二人上去,方與郭旰、仆固玚疾馳回營。

  是夜,兵馬副帥升帳,下令眾將:“各營明日凌晨宰牲造飯,犒勞兵士,整頓軍械馬匹。日落出發(fā),兵分三路:歸德將軍渾釋之與仆固玚領(lǐng)三千兵馬西取馮翊;兵馬使李紹光,壯武將軍王祚及郭旰領(lǐng)三千兵馬,渡河南下,截阻潼關(guān)叛軍援兵。本帥自領(lǐng)大軍,自河?xùn)|津口浮橋潛渡,直取蒲州!”

  陳回光道:“夜間作戰(zhàn),敵我混肴,極易同袍互傷,須有醒目標識才好。”

  子儀點頭道:“已令軍需備下兩萬白帛絳帶,各營速取,令兵士縛于頭盔,以為標識?!?p>  且說李藏鋒、趙復(fù)回城,連夜與急等在趙家的李懷文、韓旻及徐炅,并民間幾位有膽有識者,于柱、韋平及葉日生等聚會,詳述與郭帥相約攻城之事。于是幾人殺雞,歃血為盟,定下明日以春分在即,本城素有“勸農(nóng)”、“打春?!钡却荷缂赖錇橛?,游說叛將崔乾祐,準士民明晚聚會行“籍田禮”之燈火游街,儺戲舞蹈等,名為祈求豐年,實為吸引守城巡兵,并藏刀斧于伍,響應(yīng)官軍。

  正議及出頭去將軍府游說,座間教書先生韋平道:“眾人皆知賊將崔某性粗鄙,嗜殺戮。不想前日竟派賊兵逼吾進府,為其講釋韓非子之‘外儲說右上’一文。今愿冒死再往,作剛作柔,說其應(yīng)允?!?p>  李懷文聞之,拱手施禮道:“某與先生相識無多,已覺先生口才辨識,滿腹經(jīng)綸。今又為救焚拯弱,臨危自請,更見先生膽識過人,赤心報國,令某欽敬。事成必名垂青史耶?!?p>  韋平還禮道:“河山涂炭,民生凋零,書生不能縱馬橫戈,亦不甘坐視屠戮。某愿以微薄之軀,為王師鋪路?!毖粤T,辭別眾人自去。

  李藏鋒又道:“賊人將士多為北方城傍,鉤爪鋸牙,豺狼獸性,怎得松懈其戒備?”

  韓旻道:“城中宜春院媽媽與某同鄉(xiāng)。常聽其痛訴賊軍凌虐院中姑娘。某便前往說與她,為祭典通行,委屈姑娘們廝纏賊軍官,化強寇為繞指柔?!?p>  授徒武師于柱奮起道:“某有門徒二十余人,是時可往甕城上耍弄鐵碗水流星,引眾賊圍觀,無暇城外動靜,也可尋得殺機?!?p>  眾人連聲稱好。富紳葉日生道:“到時我領(lǐng)家丁抬酒送肉,至城門守卒;再聚一群叫花,擲錢爭搶,乘亂開啟城門大拴,放下吊橋,令王師長驅(qū)直入。”

  諸事議妥,已聽雞鳴兩遍。

  且說教書先生一夜無眠,清晨即來將軍府求見。

  那叛軍大將正為據(jù)守長安之肥水旁流,連日氣悶難消,正在花廳悶坐,酒澆塊壘。

  原以為本部奇襲并活捉唐廷大帥哥舒翰,殲潼關(guān)守軍二十余萬,于新立大燕國居功至偉,攻占長安則非崔某莫屬。哪知唐廷留守京兆尹崔光遠膽破,不戰(zhàn)而獻城池與皇宮。新皇安祿山不念某戰(zhàn)功卓著,卻指派心腹孫孝哲進長安受降,使豎子無點功而坐享“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之皇城帝苑,端的令人眼氣心恨,七竅生煙。

  正無處發(fā)泄,忽聽門上小校來報韋先生求見,便十分著惱。暗想這腐儒好不可厭。前日特意請他,卻推三阻四,姍姍來遲。今日大清早倒不請自來,是何緣故。也罷,某正無處瀉火,他若說得有趣,還則罷了;若有一語相悖,正可殺了去火。想著,便叫引了進來。

  韋平緩步來到花廳,見崔乾祐獨坐樽前,眼露殺氣,閉口不言,便沉心靜氣,走上前去略施一禮,道:“學(xué)生冒昧進府求見,只為得將軍準允,令本城士民可于今日行春社祭典?!?p>  只見賊將雙目怒睜,猛然抽刀而起,鋒指韋平咽喉,厲聲喝道:“汝欲聚刁民生事耶?”

  平泰然自若,道:“學(xué)生只因前日與大將軍論韓非子,深感將軍見賢思齊,俯察民心,平方敢前來為鄉(xiāng)俗請準。不想此乃學(xué)生癡心妄想。罷,罷,將軍只當學(xué)生未曾來過。告辭?!毖粤T,便朝花廳外去。

  乾祐神色略緩,示意衛(wèi)士攔下韋平,道:“你且將何為春社祭典說來?!?p>  韋平道:“實乃此間鄉(xiāng)俗。每年春分時節(jié),入夜之前便有城中百姓成群結(jié)隊,且歌且舞出街祝禱,兼有雜耍燈火,儺者手執(zhí)彩鞭花棒,敲擊中選壯牛,喚作’打春?!?,寓意驚醒懶散過冬之耕牛。且有人沿街向觀者散發(fā)春餅,意為‘勸農(nóng)’春耕。近年兇年惡歲,田間收成無幾,人皆菜色,時見餓殍,不忍目睹。故雖為戰(zhàn)時,士民皆欲舉辦祭典,以祈禱今春風(fēng)調(diào)雨順,秋來豐收。古人司馬懿曰:得民心者得天下。學(xué)生觀大將軍氣概不群,睿智神勇,堅城如洛陽,雄踞如潼關(guān),皆被輕易奪取。然仔細思量,也有賴天時地利,即如唐廷氣數(shù)已盡,關(guān)隘無強將堅守,如此種種,不一而論。今蒲州百姓人心思安,若將軍順乎民意,安撫眾心,傳揚出去,民心擁戴,天必降下大任,何事不成耶。不知將軍愿受天命否?”

  一席話戳中心思。崔乾祐撫劍良久,忽逼視韋平,聲色俱厲道:“好個能言膽壯的教書先生!若有借祭典生事者,本軍拿你同罪,定斬不饒!”

  平知賊將已允,心頭暗喜,道:“學(xué)生縱有包天之膽,又豈敢以性命作耍。將軍若有忌憚,何不增派兵士,街衢巡查,鎮(zhèn)壓場面?!?p>  乾祐道:“本軍正有此意!”

  平心中暗道:正要爾抽減城頭尋兵哩。便拱手稱謝,告辭出來。

  教書先生一路疾走,于趙復(fù)家中會齊李藏鋒等,述說經(jīng)過,眾人撫額稱幸,隨即分頭操辦祭典。

  午后,城中大街小巷便已人頭攢動,鼓樂四起。幾頭牡牛披紅掛綠,拉著涂彩牛車,由數(shù)名罩儺戲面具,手舞足蹈之壯漢牽引游街。市人為討吉利,爭相觸摸牛頭、牛身,乃至牛卵。喧鬧聲如黃河浪頭,越推越高。

  守城叛軍多為北人,見此南俗甚感新奇,由旁觀漸入佳境,忘乎所以,紛紛闖入人群,揪扯牛尾,亂抓牛卵。牛痛哞叫,眾賊狂笑。鬧到酣時,竟將矛槍兵器橫陳于街。更有酒壇肉缽沿街擺放,賊兵聞香蜂擁,大快朵頤。

  眼看紅日西沉,漸有女郎紅衣翠袖,暗香襲人,與街頭按劍巡察軍官搭訕,隨后便三三兩兩消失無蹤。

  此時甕城兩側(cè)城墻上,武師于柱與弟子們已然上場,紅炭鐵腕麻索,耍出流光飛旋,金燦奪目,引得城頭士卒不顧瞭望,只看雜耍。又有酒肉魚貫抬上,眾賊一發(fā)忘乎所以,直撲食筐。

  看看暮色已沉,趙復(fù)、藏鋒等暗使老弱婦孺回避家中,陳揚、懷文潛上南門城頭,守望對面龍王廟動靜。

  就在當日凌晨,朔方軍殺豬宰羊,各式炊餅米食,盡飽將士口腹。

  自午后始,渾釋之及王祚兩路先發(fā),分赴馮翊潼關(guān)。至金烏西墜,兵馬副元帥領(lǐng)大軍拔營。一路馬蹄裹草,人口禁聲。只一個時辰,萬余人已悄然橫渡津口浮橋,直奔蒲州城下。

  一時尋著龍王廟,早有軍士收攏裹蹄干草,廟前聚堆點燃。對面城上即有火光晃動。不過半柱香光景,只見南門徐開,吊橋放落,甕城豁然在目。

  郭子儀于坐騎上看得真切,將手中令旗猛揮,頓時金鼓齊鳴,萬馬騰躍,“郭”字大旗飛揚翻舞,沖向城門。

  兵馬使仆固懷恩抓過腰間所懸麒麟錦帶,抽出圓月彎刀,揮舞于頂,縱馬率先沖進甕城,遇著賊軍便砍,如入無人之境,立時殺開血路。此彎刀又稱吳鉤,乃懷恩四十壽辰郭子儀所贈。后人有詩贊此刀曰:“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guān)山五十州。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p>  但見懷恩身先士卒,喊殺揮砍,如猛虎嘯林,聞?wù)吣懰椤3莾?nèi)賊軍倉促應(yīng)戰(zhàn),正遇懷恩飛馬沖來,一步數(shù)殺,中刀者鬼哭狼嚎,余者紛紛逃避,又被隨后唐軍鐵馬踐踏,利刃穿胸。真可謂“漢兵大呼一當百,胡虜相看哭且愁?!?p>  再說城頭上,耍火流星之眾人早已操起家伙,齊力殺賊,保唐軍人馬安然沖入。城中內(nèi)應(yīng)已領(lǐng)上百義士,或自牛車苫席下抽出刀斧,或拾街邊棄置矛戈,專取頑寇性命。街衢驟然喊殺震天,早驚動那般尋歡溫柔之叛軍別將,慌忙披甲掛刀,未及出門,已被沖入唐軍砍翻在地。

  此時城北將軍府中,叛軍主帥崔乾祐整日悶飲,眼倦耳熱,已入夢鄉(xiāng)。忽被近侍小校喚醒,急登角樓觀望,但見城中已是火光沖天,人喊馬嘶,一時頓足捶胸,悔之晚矣。料定眼前已無兵將可用,急奔馬廄,跨上愛馬,沖出尚且僻靜之城北門,馳往幾里外那處廢城軍營。

  那營中萬余賊兵已望見城內(nèi)火光,正在驚疑,見主將馳入,忙列隊以應(yīng)。乾祐不及喘息,命全營披掛上馬,殺回蒲州。

  萬眾人馬一時呼嘯而至,卻見北門樓上群燈高挑,遍豎旌旗,明晃晃映出“郭”字帥旗,并戰(zhàn)鼓雷動,笳角齊鳴。

  叛軍戰(zhàn)馬驚懼不前。城門里已有大隊人馬沖出,為首正是大將仆固懷恩,手中一把嗜血吳鉤,揮砍如同削瓜,遇著便倒。

  郭子儀隨后揮軍掩殺,喊聲雷動。叛軍見狀,無不心驚膽戰(zhàn),哪敢挺身廝殺。就有回馬奔逃者,引得全軍一如潰堤大河,奪路爭逃。

  哪知郭子儀早命忠武將軍陳回光領(lǐng)一隊精兵,從東門包抄過來,阻截退路。賊軍遭此前后夾擊,驚不擇路,自相踐踏,落馬無數(shù)。崔乾祐見狀不敢戀戰(zhàn),直奔百里之外安邑而去。

  此時已是天光放亮,紅日噴薄。郭帥傳令,清點戰(zhàn)利,計死傷叛軍竟有數(shù)萬。

  朔方軍大勝回城,百姓扶老攜幼,引頸觀看。內(nèi)應(yīng)諸君,皆在其中。見郭公人馬走近,一擁而上,執(zhí)轡同行。士民見大帥金鎧銀披,面如冠玉,目若星辰,姿貌雄俊。兩旁伴騎,左為仆固懷恩,右為陳回光,皆魁偉雄壯,威風(fēng)凜凜。后面鐵甲騎兵,執(zhí)戈披堅,血染甲胄,殺氣未消。人皆歡欣踴躍,熱淚沾襟,稱道王師威武,社稷有望。

  蒲州既定,又報馮翊已被渾釋之、仆固玚奪取;潼關(guān)也被李韶光、王祚同郭旰攻占。安邑消息亦接踵而至。只道那城中百姓深恨賊叛所施惡行,誆崔乾祐所集之殘軍進入其甕城,待半數(shù)入內(nèi),城上突飛箭石,聚殲無遺。城外余叛皆驚散。崔賊僥幸未入城,已往東北方逕嶺逃逸。

  兵馬副帥立時奏報皇帝行營:朔方軍已將兩京咽喉要津鎖住,叛軍未及行動,如王師即刻東進,必一舉克敵,云云。又將此次有功軍民,一一奏請行賞。

  正是:子儀慈威共敬仰,拔劍力斷敵臂膀。捷書連夜報君知,無限功績在朔方。

  不想數(shù)日過去,行營旨意未達,子儀先得探報:長安叛軍大將安守忠、李歸仁已知潼關(guān)失守,正調(diào)兵遣將,蠢蠢大動,心中焦急萬分。

  *********

  也是至德二年元月三十日,彭原李氏行轅內(nèi),皇室核心又是一場唇槍舌劍,劍劍見血。

  前日,張皇后召李輔國密語:“自月前行營遭叛賊阿史那從禮部逼近騷擾,我日夜憂心如焚,深恐賊人路熟再犯,圣上難安。再者,行營所在之彭原,地處荒僻,黃云白草,枯井敗垣,慢說與京畿不可同日而語,便是靈武,也強他百倍。如今圣上飲食不周,奈何?”

  輔國道:“老奴正為此不得終日?;屎蠹葐枺吓P(guān)中鳳翔郡地處平原,物產(chǎn)甚豐,且民風(fēng)古樸,耕讀為俗,古周、秦兩朝發(fā)祥之地,始皇帝加冕成霸業(yè)之州,,又相傳有鳳凰齊集而飛鳴。且距京畿不過四百里,可為我朝平叛復(fù)興之腹地?;屎蠛尾慌c圣人語?”

  是日,李亨召廣平、建寧兩親王進大帳,商議移營鳳翔。此時張皇后、李輔國已然在帳。

  李俶道:“今回鶻、隴右、河西及安西等處勤王之師已齊聚彭原,厲兵秣馬,不日即將東進,收復(fù)兩京。此時移營,恐擾軍心?!?p>  張皇后冷笑道:“廣平只恐軍心有擾,便不顧圣上此處,再遭襲擾?”

  俶道:“皇后誤解兒臣之意。如今只有盡快掃平賊寇,保父皇早日返京,方得長治久安。”

  李倓道:“前者元帥府行軍長史李泌及兵部尚書郭子儀,皆力主對盤踞中原腹地,如冀州、河?xùn)|之叛軍勁旅實施白日出擊,夜間襲擾,以耗竭其實力,然后直取賊巢范陽,盡剿叛賊。如此方可斬草除根,以免其余孽再行滋生。這般如炬目光,深圖遠算,竟被束之高閣,而定要先取兩京,兒臣于實實不明。如今又要一再移營,是何算計?”

  張后忿然作色,指倓道:“建寧忤逆,膽敢質(zhì)疑圣裁!莫非未受兵馬大元帥,心生怨恨?”

  倓大笑,道:“王兄執(zhí)掌帥印,正合我意,何來怨恨。先取兩京已決,兒臣非有異議。只為又要勞師移營,枉費兵力而不值?!?p>  張后道:“彭原荒僻敗陋,圣上飲食難周。鳳翔豐饒富產(chǎn),稻米流脂;且其名意寓鸞鳳翔集,鳳鳴朝陽。借此吉兆,王師由此揮軍東進,必得神人共助,一舉平叛。試問建寧,汝不欲圣上身安體泰,早日回京耶?”

  李倓傲睨自若,道:“建寧久沐父皇慈輝,日祈萬歲,不須自表。倒是聽說皇后對太上皇在蜀中仍遙聽朝中大事,以為終決,且改制敕為詔,頗有非議。對行營艱苦,又頻出怨言,故急欲返回京城,重享榮華。還曾對人怨道,‘皇后’之稱不過圣上口封,未行冊封大禮,更無皇后寶冊玉璽,故而力主速取京城。怎說皆為父皇著想?”

  眼見張后已漲紅面皮,李俶急向六弟使眼色,示意退讓。然李倓無視,更口無遮攔道:“后妃弄權(quán),牝雞司晨,歷朝皆有。然唯我大唐最盛?;适屹F胄多有受妻妾轄制者,便是武將達官之家人女眷,也是爭相參政,不讓須眉。此風(fēng)不滅,國將永無寧日。試看我朝眾多賢臣良將,怎敵櫻唇一點……”

  李亨早是龍顏大怒,一聲斷喝:“建寧休得胡言!先復(fù)兩京,再剿叛軍殘部,皆朕本意,無干汝母后。”又對廣平王道,“朕封汝兵馬大元帥時,已與李泌議定,新朝初立,乃軍心民心簇擁,非上皇天帝禪讓。后圣人自稱‘太上皇’,交國璽、金冊于朕,仍難脫‘篡位’之虞。故一眾親王多有私議,道是新君之位名不順,言不正。只看朕之十六弟,永王李璘曾是朕親自撫養(yǎng),自幼擁懷共眠,關(guān)愛備至,卻已在轄地江陵招兵買馬,大修戰(zhàn)船。其幕僚李白為之寫下‘我王樓艦輕秦漢,卻似文皇欲渡遼’,竟以永王謬比漢武、太宗先皇圣人,卻將朕置于何地!如若不能盡快收復(fù)兩京,再造盛唐,何以堵那悠悠眾口?”

  見夫君面色鐵青,聲嘶力竭,張皇后忙離座捧茶,雙手舉到李亨唇邊。亨一把推開,又道:“再者,太上皇仍龍困蜀中。古稀之年遠離宮苑,必日思夜慮,寢食不周。朕每每念及,淚不能收。只恨不得今日便奉迎上皇回宮,頤養(yǎng)天年,安能徐徐以圖。此后再有異議,便同謀反!”

  眾人聞聽,便閉口不言。李亨目視建寧,緩言道:“皇后待朕,何止夫妻情分,更有君臣之義。自出京以來,千里顛沛,后至今行不避險,食必先嘗,夜宿守戶。又為籠絡(luò)羽林軍心,不顧產(chǎn)后體弱,為將士補衣,倓兒不曾目睹耶?若再對汝母后言出不遜,休怪朕不念父子之情!”

  張后于是姍姍回座,面露得意之色。卻聽建寧王道:“兒臣謹尊父皇教訓(xùn)。更望母后從此專心將息鳳體,勿再參與御前會商,以免建寧一時忘乎所以,直言沖撞。李輔國更應(yīng)回避,軍國大事,自有王兄與倓為父皇分擔(dān)?!?p>  張后聞聽,拂袖而起,怒目戳指道:“建寧王果然仗功恃寵,不敬皇天后土。汝不欲吾聽政,豈非有意離間帝、后,使圣上失持寡助耶?又,輔國多年事上,臨危不亂,竭智盡忠,為何欲棄之若敝屣?莫非普天之下,圣上只得建寧一人忠心乎?”

  李倓嗤之以鼻,并不辯解。一旁李俶憂心如焚,深恐父皇降罪三弟。

  李亨閉目默然,片刻之后,徐徐睜眼道:“建寧王聽詔:明日正月三十一,乃黃道吉日,汝率羽林軍于午時拔營,移駐關(guān)中鳳翔。朕觀新任度支使第五琦所作榷鹽法,使百姓不增稅而朝廷用度,實不可多得之奇才,汝攜與同行。廣平王速令郭子儀率部赴鳳翔,與王師及西域援軍會集,大軍擇日東進,一舉奪取兩京?!?p>  *********

  也是至德二年元月三十日,洛陽紫微城偽皇宮內(nèi)陰風(fēng)肅颯,薄雪含腥。安玉丹居處離寢宮咫尺之遙,前夜數(shù)次聞聽宮女痛楚哀嚎,慘不忍聞,心知賊酋又是遷怒于人,斬殺無辜。她一夜無睡,天明即起,假作賞梅,盡在寢宮外徘徊。

  忽見禁軍士卒成群結(jié)伙,擲戈出宮,玉丹忙攔住一熟識者問詢。答曰,因日前宮中新年度歲,眾兄弟晝夜值勤,甚是辛苦,今頭目頒賞,準假一日,城中去尋歡。接踵又見一群宮女,惶惶如離網(wǎng)驚鳥,相攜奔出寢殿,都往宮門外而去。

  安玉丹頓覺宮中必有突變。定是嚴莊深感生死危急,便憑借御史大夫擅權(quán),支開禁衛(wèi)及宮人,以圖行事掩人耳目。忽又想起那安祿山體肥易倦,每每午后酣睡,莫非就在彼時……急看日影,離午時不到一個時辰,忙尋一僻靜小徑潛入寢宮。

  那偽皇因近日厭聲懼光,宮中懸掛厚重垂幕,層層疊疊。殿內(nèi)尚有幾個近侍宮人走動,玉丹閃轉(zhuǎn)遮掩,藏匿于龍榻近旁。

  屏氣靜聲,便聞床幃中傳來如雷鼻息,玉丹忍不住撥簾觀瞧,不想正遇一雙渾濁眼眸,半閉半睜,忙又合攏簾幃。

  就在此時,只聽一陣細碎腳步,有人隔簾輕問:“圣上可安好?”

  玉丹聽出是李豬兒,心頭又驚又盼。驚的是果然要出事,盼的是賊首確是沉睡。

  那李豬兒連問三聲,回音皆沉重鼻酣。只聽他長嘆一聲,道:“皇上待豬兒不及豬狗,日日命若懸絲。你既不仁,休怪豬兒今日不義!”

  話音未落,聽得“通”地一聲,有人跳上龍床。隨之“噗”、“噗”兩聲悶響,便聽殺豬般慘叫:“李豬殺朕,嚴莊主使!”

  玉丹忽聽豬兒叫聲“不好”,忙撥開帷幕,見他已拔腳而逃。再看龍榻上,安祿山竟然坐起,從枕下抽出防身千牛刀,雙手握持,連呼“拿賊”。原來他雖連中兩刀,卻皆在腹部。其腹厚如棉垛,雖鮮血暴涌,腸花流露,倒未及要害。

  玉丹毫不猶豫,兩步近前。祿山兩眼神散,尚認得出自家侄女,便一手緊按傷處,一手將千牛刀遞出,氣喘如牛道:“速去追殺反賊!”

  玉丹雙手迎住,緊攥其腕,切齒道:“你便是反賊!連累我父枉死,今日為父正名也!”言罷,猛地將賊酋握刀手腕翻轉(zhuǎn),直刺其心窩,再將刀尖在心內(nèi)陡然一攪,忽地又抽出,隨之一注濁血如泉噴出。祿山直眉瞪眼,死死盯住玉丹,喉頭咕嚕幾聲,未及言語,便如山傾倒,頓時氣絕。

  后有詩曰:玉丹素手補殘甌,張后利齒耍權(quán)謀。具是大唐風(fēng)流女,有情無情命不同。

  此時殿外已是腳步紛踏,人聲嘰啾。玉丹立在龍榻前,手執(zhí)千牛刀,正待振臂高呼“殺逆賊者,安思順之女”,卻猛地被人點擊頸背,頓覺喉頭攣縮,張口無聲,四肢酸軟,任由手中刀被奪下,擲于尸身。定睛一看,乃身高不足六尺之蒙面黑衣人,不由分說,將她強拉入厚重垂幕,疾步潛出寢殿,直奔偏殿小屋。

  進得屋內(nèi),反插門閂,蒙面人食指猛點玉丹啞門,使之連咳數(shù)聲,吐出一口紫黑血痰。玉丹吐罷,一把扯下那人面巾,見那人面黑發(fā)卷,目光灼灼,驚道:“果然是你,武昭拓!”

  石國王子低聲道:“是郭大娘子恐女郎不敵悍賊,囑某緊隨相護。你父仇即報,此地絕非細述之處,請攜必須之物,隨我出宮?!?p>  玉丹怒目而視,道:“我父仇雖報,罪名未消。今必得令朝廷及天下人皆知,賊首安祿山乃安思順之女所殺!”

  王子道:“郭大娘子深知女郎心意,囑某傳言:汝父赤心,日月可鑒。女郎留得青山,再救民于水火。請速行?!?p>  暫且按下安玉丹、武昭拓遠走高飛不表,單說紫微城寢宮這廂已是人慌鬼亂。

  先是嚴莊、安慶緒候于宮門外,猛聽得幾聲破喉慘嚎,知是豬兒得手,并未敢貿(mào)然進入,只等他事畢來報。哪知半柱香已過,再無動靜。二人驚疑,忙率太子府十幾名兵丁闖入寢殿。

  迎面撲來血腥惡臭,不見宦官豬兒,只見偽皇仰臥血泊,已無氣息。府丁從帷幕中搜出兩名抖若篩糠之宮人,擲于慶緒腳下。

  “可看清,誰,人所為?”偽太子強作鎮(zhèn)定,問。

  兩宮人早已魂飛魄散,面如死灰,伏在地下,上下牙齒捉對打架,哪能答話。

  “可見著李豬兒?”嚴莊逼問。

  一宮人點頭如搗蒜,嚴、安二人對視,,知是豬兒行兇后落荒而逃,便各自拔劍,殺了宮人。又命府丁扯下幃簾,揩凈榻上地下污血,裹了三具尸首,于殿內(nèi)挖穴深埋。

  “父皇好歹,有人相隨……”安慶緒失神落魄,道。

  此時已聞殿外值巡禁軍腳步。嚴莊見慶緒臉上變顏變色,口噤難言,只得命府丁搬過殿中龍椅,扶其端坐,然后對沖進殿內(nèi)諸禁軍高聲道:“君等聽聞大義滅親乎?自古已有不得已為之者。今事已如此,張惶亂言者,滅三族;守口如瓶者,皆重賞。吾已掌握大行皇帝手諭,禪位于太子。只待召集百官,即行宣讀。”

  *********

  郭子儀在蒲州先得洛陽探報:偽大燕皇帝突獲太上老君感召,遁入仙山尋道修行,只留手諭禪位于太子安慶緒。后者已于日前登基,改年號載初。御史大夫嚴莊封馮翊王,已下令備足兵馬,誓要奪回蒲州、馮翊及潼關(guān)三地。

  子儀覽報驚疑,卻見郭晞送進一箭縛密信。

  “適才巡兵于營寨門上所得?!睍劤噬厦苄牛?。子儀接過,急拆觀看,只見內(nèi)有一手掌大小白絹一方,上寫“祿山被殺身亡,主使嚴莊、慶緒”。見白絹質(zhì)地尺寸,皆與王氏夫人常備通訊之物無異,知是自家密探所報,必然可信。于是立即遣使,飛報皇帝行營,并送密信與太原留守李光弼。

  *********

  太原城南,河?xùn)|節(jié)度使大帳內(nèi)眾將齊聚,紛說近日怪異之事。

  郝廷玉道:“前幾日先是百姓見城中河上漂有馬羊糞便及爛肚腸等污穢之物,便于入城口以皮漫阻擋,仍有眾多用水后狂嘔劇瀉,赤白痢下者,以至城中藥鋪治痢疾之藥奇缺。便是軍中已有數(shù)十例。如此以往,恐兵力難保?!?p>  哥舒曜道:“自昨日午時,便有數(shù)輛輕型投石機由賊營推至城下,向城頭拋擲不明物,砸地自裂,流出滾熱黃汁,臭不可聞。兵士們捂鼻觀之,盡是人糞,塞于羊之大腸內(nèi),極易爆裂,令人嘔吐不及?!?p>  張伯義驚道:“此乃‘滾水金汁’彈!定是賊營集眾人穢物,以滾水澆之,再灌入羊腸,結(jié)為‘腸彈’,乘午后和暖之氣,擲將過來,更易使守城士兵染病下痢,防不勝防?!?p>  李光弼濃眉緊鎖,問道:“可用水沖刷之?”

  張伯義道:“不可。糞汁隨水流散,所到之處盡染。只可擲以引燃之藥草,悶燒之。然臭氣愈烈,可至軍士流淚噴嚏,閉氣噤口。且濃煙有礙城上監(jiān)防,易受賊軍突襲。”

  又聽荔非元禮道:“末將得報,布于‘甕聽’穴洞內(nèi)耳聰兵士,近日頻聞‘通,通’挖鑿之聲,料是賊兵欲鉆地攻城。末將已令急備烏草、石灰及扇風(fēng)車,以煙熏進犯之賊?!?p>  李光弼默然點頭,抬眼又見府中管家李良在帳外徘徊。這已是兩日來李良第三次前來。頭兩次由衛(wèi)士進帳通報,王氏夫人染恙,均被他斥回。今次再來,不肯離去,想必夫人已然病情沉重。算來已有四十余日未進家門,此時抽身更難,只得低聲命身邊小校,出帳攆人。

  見管家拭淚而去,光弼對張伯義道:“傳令軍中方士,盡購藥鋪中黃連、黃芩、黃柏及當歸、芍藥、甘草等藥。只說軍中急需,踴獻者,重賞;拒賣者,立斬。”

  伯義領(lǐng)命出帳。不到一炷香即返回,手中執(zhí)一箭一書,面上喜不自勝。

  “大將軍請看,郭公送來密信,被東門樓上守兵所獲。”

  光弼接過,急拆之,見信中只一句“祿山被慶緒所殺”,一時竟不能置信。忽然猛醒,將信傳諸于眾,皆驚疑。

  郝廷玉急道:“我等即登城樓,觀賊營動靜?!?p>  話音未落,城南守兵來報:“對面敵營大亂,有兵馬結(jié)隊沖出!”

  河?xùn)|節(jié)度使立率眾將登南城樓。舉目望去,果見無數(shù)人馬簇擁“史”字大旗離營,取來路疾馳而去。其緊跟“高”、“?!逼鞄?,亦如潮涌退。

  李光弼心頭大振,攘袂扼腕,朝眾將下令:“速拉敢死軍,追殺賊叛!”

  一時城門大開,吊橋放落,羯鼓齊響,近萬守軍呼嘯而出。

  叛軍營內(nèi)只剩蔡希德部。荔非元禮一馬當先,沖入敵營,橫刀揮處,斬將削馬,無人可擋。郝廷玉率精兵,專斬叛軍執(zhí)旗官。一時“蔡”字繡旗紛紛墜地。眾賊叛見狀,慌忙策馬棄營,四下奔逃。唐軍將士縱馬直追,前后掩殺,勢如快刀破竹。

  此時叛軍大將蔡希德尚在營帳中,得知兵敗,大勢已去?;琶ι像R,由后營門逃竄而去。

  李光弼知窮寇勿追,便鳴金收兵。清點戰(zhàn)場,斬敵兩萬余,自損近千。太原圍城已解,遂命焚燒賊營,率軍回城。

  城中百姓一路持酒相迎,揮淚歡呼。

  大軍路過節(jié)度使府衙,光弼見管家李良正在門前淚眼相望,略為停頓,交代過郝廷玉,即翻身下馬,遞韁轡與管家,徑直入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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