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59年7、8、9、10月
七月中旬已是酷暑難耐,留守鄴城的史朝義正焦急等待派往范陽打聽確切消息的心腹部將駱悅。安玉丹不肯錯過一絲風聲,不時進帳逗留,或送文牘,或添涼茶,順便閑話幾句。
那日朝義實在無法排遣,正問玉丹,可知那安慶緒怎的起了殺父之心,就有親兵來報:“駱悅將軍回營!”
朝義急起相迎。只見那位身形短小精悍,機敏過人的驍將一路抹汗走進帳來,喘息未定近前道:“史王確已于日前在范陽稱帝!”
安玉丹忙端來大碗涼茶。駱悅接過一飲而盡,接道:“某已親見周摯,言史王仍稱大燕皇帝,改元順天,封辛氏夫人為皇后,朝義將軍為懷王,敕書即日傳到。并在范陽依唐制,詔立燕朝三省六部(中書省、門下省、尚書省及吏、戶、禮、兵、刑、工部),又封三師三公(太師、太傅、太保及太尉、司徒、司空),并以周摯為宰相,示‘天命所歸’之玉璽于百官。又封李歸仁大將軍,改范陽軍為燕軍?!?p> 玉丹又給他斟滿茶水,好似無意問道:“駱將軍可知太子之位留待何人?”
朝義聽問,眼睛直盯駱悅。后者略為遲疑,半吞半吐道:“倒未聽得圣上旨意。只是……”
朝義急問:“怎么?”
駱悅只得答道:“曹平將軍與末將私語,辛皇后一再促請圣上,冊立朝清小將軍為嗣。”
朝義追問:“父皇怎說?”
悅道:“圣上只說,待取了洛陽再議?!?p> 玉丹聞聽史賊欲取洛陽,知光弼正屯兵于斯,心頭一驚,急欲問個明白。再看朝義眉頭緊鎖,狠咬下唇,拳頭攥緊,于是眼睛一轉,似自問自答道:“才說到慶緒弒父篡位,只因憤恨段氏攢掇我安叔廢長立幼。今次卻不又要舊景重現(xiàn)?但我看史叔睿智,遠過已故安叔,斷不肯重蹈覆轍。說取洛陽,也不過是推辭辛氏之請。新朝初立,百事待辦,只怕興兵南下,一時也不得行?!?p> 駱悅卻道:“依曹將軍之言,圣上意在月內(nèi)集兵南下,先奪洛陽,再逼長安。”
玉丹聽得真切,便作若無其事,言道要去軍灶再取茶水,出帳就尋張佑。
一日之后,五百里外洛陽唐軍駐地,已是身兼河東、河北并朔方三鎮(zhèn)節(jié)度使李光弼便得此緊急軍情,立召眾將商議。仆固懷恩最后進帳,見眾人聚在那幅河洛(洛陽為中心,黃河與洛水交匯區(qū)域)地理圖前,斂聲屏氣恭聽主帥指點,莫敢仰視,只覺好笑,心想:“郭公為帥之時,卻總是盡我等說夠,方作定奪,不見這般誠惶誠恐模樣。”
光弼見他進來,道:“逆賊史思明將率兵十五萬來奪東都。某愿聞仆固將軍宏略?!?p> 仆固笑道:“前番史賊借一場狂霾得免一死,如今又來,豈非豬羊自投屠戶家。我軍但列陣黃河天塹,看他怎樣插翅過來?!?p> 光弼道:“賊若不經(jīng)河洛,另取他路,又將如何?”
仆固一愣,將地理圖巡視片刻方問道:“請問太尉高見。”
光弼道:“《漢書》曰,皇權神授,天人感應。史賊膽敢僭越稱帝,人神共憤,必死無葬身之地。然其不知死之將至,倚仗近來已兼并安叛舊部,重整旗鼓,狼子野心焦灼,令其發(fā)狂,無視天道,猖獗興兵。我軍雖應天命,然以不足五萬對三倍之勁敵,如獨豹對群狼,須避實就虛,故不宜死守洛陽……”
仆固驚詫問道:“太尉莫非欲率軍退至陜郡?”
河東部將辛京曇對其打斷主帥話語心生不滿,怒目而視。
光弼道:“西退陜郡,必長史賊威風,滅我士氣,決不可行?!睉讯髀劼牐闹欣湫?,暗想此話倒與張用濟所見略同,可惜已被你斬殺。又見光弼指地理圖道:“洛陽毗鄰北面橫跨黃河之城,河陽。此處北連澤潞(山西沁水以東),進可攻,退可守,朝廷調(diào)撥我糧草軍需,也可經(jīng)黃河河運順流而至。史賊即來,我軍撤入河陽,留洛陽空城與賊。賊若西進犯長安,我便追擊其后,令寸步難行;賊若回軍反撲,我又回守河陽。恰似猿臂伸縮,游擊自如。此乃以我之豹略,破賊之狼韜也?!北妼⒔豢谫澩?,稱大帥智算如神。
光弼以手止眾議,道:“河陽乃是由黃河南岸之南城,河中沙洲之中澤城,及北岸之北城組成,三城之間以數(shù)十大船搭成浮橋,以通車馬。此橋極易遭火攻焚毀,截斷三城交通,使不能守望相助,故須嚴加防范。此交由辛京杲與辛京曇兩將軍承當,速將油、鐵具及石彈等軍資轉運河陽,并調(diào)集各營石炮,多征漁船及粗實長竿,送至中澤城?!?p> 辛氏兄弟雖不明就里,也不質(zhì)疑,唯唯領命而去。
光弼又命人請來洛陽留守韋陟,問道:“本帥得報史思明將率十五萬大軍來取東都,足下有何高見?”
韋陟聞聽大驚,道:“城中防守僅千余老弱,愿隨大軍撤至陜郡,以守潼關。彼處有黃河天險及金陡雄關可以拒敵,挫賊鋒銳。”
光弼冷然一笑,道:“韋留守知朝廷禮儀,某不如。若論用兵,汝須聽命于某。”又指地理圖道:“兩軍相對,貴進忌退。不戰(zhàn)而退五百余里,徒長史逆囂張氣焰。本帥擬將東都空置,堅壁清野,保百姓及其家財。我大軍向北移師河陽,虎視入城賊軍,見有異動便出擊牽制,不使西進,更有回旋之地也?!?p> 韋陟聞之默然。隨來的洛陽兵馬判官韋損搖頭道:“東京乃我大唐第二都城,皇家基宅,且又是供給西京之江淮租庸糧米漕運中轉,為帥者怎可棄之不守耶!”
光弼冷笑道:“若固守洛陽,必增兵于東面之汜水、龍門,戰(zhàn)線綿長。汝乃掌兵之判官,可否算計出須增幾倍兵馬糧草?”見韋損面紅耳赤,便也不多說,只將早已寫就的軍令交與韋陟,道:“天下皆知史賊酷虐,只為激其兵眾兇殘猛烈,以達攻無不克之戰(zhàn)果,每下一城,必殺光老弱,抓壯男挑夫,奸殺婦女,掠空財物。韋留守務必立即知會城中官員及眷屬,收拾家財細軟,隨汝西入潼關。”
韋損問:“城中士人百姓若何?”
光弼拍其肩道:“本帥已發(fā)文命河南尹李若幽前來,率紳民散至偏遠,暫避一時。汝助其有序而撤,之后引城兵往守陜郡?!?p> 一時洛陽城里緊鑼密鼓,軍民有條不紊各盡其責,誓不將一粒粟一文錢留與兇逆。
兩日后,李光弼正巡視黃河沿岸諸軍營寨,又接張佑密報,史思明于日前使其次子史朝清守范陽;命幽燕諸郡太守各領兵三千,從所轄地向河南方向進發(fā);使大將令狐彰率兵五千自黎陽(河南??h)渡衛(wèi)河取滑州(河南滑縣);思明自率大軍至濮陽;史朝義與周摯各率本部兵馬渡黃河;四軍會于汴州(河南開封),西取洛陽。
光弼隨即急馳汴州,召守城節(jié)度使許叔冀道:“許大夫(曾在房琯為相時任御史大夫)若能堅守十五日,某則率兵來救。”叔冀諾。
光弼疾還洛陽,加緊向河陽轉移糧草軍械,分兵鄭、陳節(jié)度使李抱玉守南城,自領河東軍守中澤,部將郝廷玉與朔方節(jié)度副使仆固懷恩共守北城。
五日后,弼得報燕軍先后攻滑州及濮陽,守城刺史李忠臣(即董秦)不敵而降。史思明重賞之,拍其背曰:“俺得將軍,如獲一臂膀也!”令仍守濮陽原職,卻置其妻與子于長蘆(河北滄州西)為人質(zhì)。史賊然后馬不停蹄,士不卸甲,一鼓作氣掩殺至汴州。許叔冀守戰(zhàn)兩日,叛軍攻勢凌厲,勢在必得。叔冀知賊暴虐,破城之時便是屠城之始,于是遣部將田神功出城見思明,言道,如若燕軍不傷城中士庶性命,叔冀愿舉城而降。思明大喜,允其請,使為燕國中書令,又遣賊將李祥與之共守汴州。復使降將田神功、劉從諫為兵馬正、副使,仍領其部將,隨叛軍大將南德信巡察江淮水道,阻斷唐廷漕運。
光弼才聞汴州已失,忽又接報有田神功率其部來降,急召見。原來神功與眾降將伺機偷襲賊將南德信部,獲而斬之。隨即連夜馳騁來歸光弼。另一降將劉從諫脫身逃走,不知去向。
光弼收之,命神功領將士歸于北城仆固懷恩麾下。不提。
*********
時至八月,那日唐皇李亨正為東都危急焦思苦慮,李輔國來報,漢中王李瑀同寧國公主一行已近長安城郊。亨暫將國事擱置,使李輔國遣宮中鳳輦前去相迎。并傳旨在京皇家宗室及文武百官,同于明鳳門候迎公主鸞駕。
翌日,明鳳門前宮樂大曲宏壯震撼,直達云霄。只見一駕金頂鳳輦緩緩馳近,終在帝后與太子之前停住。隨行漢中王下馬大禮已畢,于鳳輦前揭起門簾,請公主降輦。然半響不見動靜,百官竊竊私語。太子李豫身旁的升平、華陽兩姐妹急不可待,仗著以往與寧國親密如影隨行,徑直鉆入輦車相扶。
升平見小姑母坐于鳳輦深處,頭戴錐帽,寬檐垂下厚密白紗網(wǎng),長及胸,顏面盡掩。她笑嘻嘻伸手撩開紗網(wǎng),道:“侄女們叩見……”話才出口,忽瞠目結舌,一時語塞。
原來那月白紗網(wǎng)之下,竟是一張全非之面目:原有的冰肌玉膚上,一條醬色曲蚓狀傷痕自左眉梢斜過鼻梁直刺右頰,牽扯左眼瞼外翻不能閉合,鼻翼扭曲,口唇歪斜,兩腮也有細碎亂劃的刀痕。若不是那只尚且完好的明眸依然清澈如畫,升平恐認不出眼前竟是何人。她一時驚疑,縮手將紗網(wǎng)放下,不禁看了一眼身后華陽。只見她已是花容慘白,驚恐萬狀,呆若木雞。
只聽寧國幽幽嘆口氣,幾近無聲道:“都見著了。這般容顏再不用去和親,豈非否極泰來。”
外面張后已等得不耐,命宮人前去攙扶。三人相扶下輦。寧國步履艱難走到父皇面前,雙手顫抖微微撥開面上紗網(wǎng),瞬間合攏。李亨一眼看見愛女毀容如此,心如刀割,幾近昏厥。李輔國急忙扶住。張后原是意強心硬之人,見著寧國慘狀,也不禁濕了眼眶。太子李豫用身子遮住小妹,不讓眾人窺見,對父皇道:“啟稟陛下,寧國身心俱損,可否免去一應禮儀,送回公主府將息?”
李亨點頭,使輔國傳旨,公主回府,百官退避。眾人只遠遠看見寧國面垂重紗,又早已聽說她被逼依回鶻習俗,行過“喪夫割面”禮,可想而知其慘狀,無不嘆息而歸。
別人猶可,只是華陽回來便時而低啜不已,時而癡笑連連,以至水米不進,夜不能寐,繼而發(fā)起高熱,譫語不斷,卻無人聽得懂,急得獨孤氏不敢片刻離開,深悔不該答應愛女病體方愈就去迎接寧國。此時正坐在其病榻前悄然拭淚,侍女引王御醫(yī)進來。
他前次為華陽調(diào)治十分有效,獨孤憂心忡忡問:“郡主此病為何再次復發(fā),且更為加重,便無藥根治嗎?”
王御醫(yī)道:“郡主年方十五,豆蔻年華心智未定,易因七情(喜怒憂思悲恐驚)不舒而郁結成病,常傷及陰血,妄動肝火,心思變化多端,略有風吹草動便可引發(fā)舊病。然也無須過慮,以我之方劑服用,可鎮(zhèn)靜安神,滋養(yǎng)肝腎,三付之后便無大礙。待郡主日后嫁得如意郡馬,更可無藥而愈也?!?p> 獨孤將御醫(yī)之言轉告太子夫君,得其撫慰。又見華陽服藥后漸見安靜,可少食稍寐,方才略為放下心來。
只是升平見五妹這一病不輕,幾天就現(xiàn)出面黃肌瘦,楚楚可憐,心中甚是愧悔。此番同迎小姑母本是她的主意,華陽先不肯去,經(jīng)不住她一再攛掇才答應。不想弄出怪病復發(fā)。起先自知理虧躲著,后見獨孤氏絲毫沒有怪責之意,便知華陽將她說出,心中越發(fā)不忍。一聽說她服藥后見好,便去探望,陪笑閑聊。獨孤一直問不出女兒心結所在,無從勸解,又見她四姐一來,就眼增光彩,嘴漾笑意,于是樂得讓她們小姐妹獨處,以解心臆。
這日升平才進來,華陽就將房中侍女打發(fā)出去,招她坐到床榻上,緊握其手,眼睛直直盯著,欲言又止。升平被她盯得發(fā)毛,抽出手道:“五妹若是怪我不該勸你去見小姑母,便罵幾句,打幾下也無妨?!?p> 華陽搖搖頭,一時淚眼婆娑,從枕下摸出一物,復在臉上。升平見是一深色素絹帕,疊成方勝,并無花飾,便從她臉上扯過來展開打量,訝異問道:“好大的帕子,像是男人用的。你從哪里得來?”
華陽一手奪回絹帕,重又復在臉上,半晌方才幽幽吐出三個字:“王強林?!?p> 升平一愣,試探問道:“就是那羽林將軍王強林?此人好大的膽量,竟敢將這等體己貼身之物私贈皇家女兒……”
華陽不等她說完,將手帕拉下,輕聲道:“并非他贈我,是我沒有還給他?!庇谑侵v了個中由來。
升平幾乎忘記兩年前那次去父王行轅之事,但還記得仆固海花曾對這位羽林將軍意亂情迷,又一閃即逝的愛戀,不禁說道:“那是多久的事了,五妹竟然念念不忘。那人可知,父王可知?”
華陽掩面搖頭道:“連母親也不知?!?p> 升平眉頭微皺,看定她道:“前次與你在花廳外遇到,我原只是打趣五妹對那人有些意思。不想妮子真的害了單相思,卻只將滿腔情絲纏住自己,這才是自作自受苦自身。何不向父王明說,召為郡馬,皆大歡喜,也不必只是睹物思人,徒勞心神?!?p> 華陽越發(fā)搖頭,低聲道:“他曾幾次應父王之邀來府中赴宴,我有意路過,見他或與同袍恭敬退避,或揖禮無視而過,眉目無情,毫不留意。有次我忍不住徑直走到他跟前,展顏一笑,他竟閃身躲開,如遇丑怪,口中道:‘郡主恕罪,臣不當心,幾乎沖撞玉體。’看都不曾看我一眼。敢是我陋顏不堪入目么?”說著,眼里又是淚光閃動。
升平聽了幾乎笑出聲來,只好隱忍著,看五妹略顯消瘦,仍是如花嬌容,拉起她的手道:“妮子這般國色天香,我見猶憐,怎說丑陋?想那王強林一介武夫,長年只知打打殺殺,哪能理會兒女情長。單看他這素帕上無花無朵,無鴛無鴦,便知絕無相好女郎。五妹近來身子總是不爽,若只是為著這一樁心事,倒也不難冰釋。姐愿去見他,當面將你這一腔蘭心說與他,看他如何理會,可好?”
華陽聽了,杏眼閃亮,桃腮泛紅,道:“四姐如能問得他真心意,我死也心安?!?p> 升平啐了一口,道:“盡是胡言!小小年紀說什么死了活的?!?p> 華陽一臉哀戚,苦笑道:“你也看見寧國姑母那日模樣,與死何異?!?p> 升平驚問:“妹子是怕嫁不了心上人,倒送去蠻族和親?”
華陽不語,只用手指絞弄那方素帕。升平看著,心想她若整日擺弄這帕子,睹物思人,不是好處,便哄她道:“姐去見那王強林講話,卻沒甚由來,終不好張口就問:‘將軍肯娶華陽郡主為妻否?’不如借著奉還此帕,探其心意。若是說得攏,就將它帶回還你,也算是一件信物。若他無意,就送還與他,‘完璧歸趙’,兩不相欠。妹子從此也不用想他。我大唐帝國人物濟濟,怕再無大英雄偉丈夫耶?再者,你是父王掌珠,怎舍得送去和親,休要庸人自擾?!?p> 華陽初時緊握手帕不肯給,經(jīng)不住四姐連哄帶勸,只要王強林有意,立即送回,她才松了手,將帕子仔細疊好交出。
哪知升平并非精心細致之人,次日一早急急尋個借口走進皇城禁軍營地,問明羽林軍駐處,才想起那方被情絲纏繞的手帕沒帶在身上。急欲回府去取,轉念想,一來不便立即返身出營,二來也記不起昨夜放在何處,只得硬了頭皮往里走。
不想才走了幾步,迎面卻見郭曖從營房出來。本想轉身避開,又驚見他已不是昨日翩翩少年模樣,已然昂藏七尺,氣宇不凡。只見他身著羽林軍明光鎧甲,肩綴龍頭披肩,宣示著效忠君王;頭戴鳳翅金盔,盔頂一束耀目羽翎,便是羽林軍特賜標識;腰間金佩劍隨步鏗鏘作響,足下革靴橐橐有聲,一派虎虎生威氣象。升平看得目不轉睛,忘了動彈。
郭曖乍見她茫然立在軍營里,不禁心生奇怪,未及多想便上前揖禮,磊磊落落問道:“郡主來此何事,可須末將效勞?”
升平已被他那星辰明眸,玉潤面頰一抹微青上髭迷惑,心慌臉熱之下半響方道:“王強林將軍可在營中?”
郭曖朝身后一指,道:“正要與末將進宮當值?!毖粤T,拱手告退,颯然自去。
那王強林此時已見郡主,遠遠躬身施禮,便要避走。升平忙高聲道:“王將軍請留步,本郡主有一事請教?!?p> 強林不知這青年郡主有何話講,只得站住。升平上前,見他比郭曖更顯魁偉雄健,同樣身著羽林華服,卻多一重自信沉穩(wěn),凜凜威儀,臉上風霜也難掩其儒雅俊逸,不禁暗想,難怪五妹為他單思成病。
只聽他道:“臣恭聽郡主玉音?!?p> 升平猛然想起他還要進宮當值,不及多想直言道:“我家五妹,華陽郡主為將軍相思成疾,只問你是否成親定親。倘若尚未有家室,我父王可請旨皇爺爺賜婚?!?p> 強林聞聽大驚失色,惶亂中語不成句問道:“可,可是,太,太子殿下,之意?”
升平忙搖頭道:“父王尚且不知,本郡主先來問個明白?!?p> 強林這才松了口氣。他本就有些頭腦昏沉。昨日聽聞皇上進爵朔方節(jié)度副使仆固懷恩為大寧郡王,以彰其連嫁兩女與回鶻英義可汗(移地?。?,得其允鐵騎相助除逆,又換寧國公主返國。他不禁思念起仆固?;ǎ共荒苊?。此時卻被升平兩句話驚得冷汗夾背,欲走不能。他豈不知華陽郡主乃太子與獨孤姬之掌珠愛女,休說動愛慕之心,連正眼也未曾敢看。再者皇室之女,便是勛貴士族尤恐避之不及,何況他一行伍軍漢?他也曾聽聞宗室女子恃寵使性,捉弄朝臣。但看眼前這位郡主斂容正色,略帶憂傷,并無取笑之態(tài),便肅然道:“微臣承蒙華陽郡主錯愛,受寵若驚,不勝惶恐。然且不說臣門第卑微,便是臣年紀已過而立,郡主尚未及笄……”
升平無心聽他婉轉辭令,打斷道:“但請將軍直言,可愿與我五妹結成百年之好?”
強林萬想不到那位年少郡主會向他一個岌岌無名之武人示愛,又見“說客”如此性急口快,咄咄逼人,一時竟無言以對,面紅耳赤,思忖片刻,謊道:“家母早已為臣聘定姑表妹,不敢背棄前盟?!?p> 升平聽了,倒覺松了口氣,只道:“何不早說!”便轉身出營。
回到府中,升平先去華陽房里。獨孤氏見她進來,微笑道:“你五妹今日氣色大好,可陪她多坐一時。”言罷起身出去。
華陽于是將侍女打發(fā)走,提心吊膽又眼含切望問道:“他可怎么說?”
升平見她這模樣,心中憐惜,閃爍其詞不忍直言相告。華陽急了,拉住她的手道:“四姐不要急壞我!”
升平不得不硬起心腸,實言相告:“那王強林言道:‘家母早已為臣聘定姑表親,不可背棄前盟?!?p> 華陽聽了頓時無語。見她面色慘白,目光呆定,升平嚇了一跳,不知所措。才要喚人進來,她又不哭不鬧,面露古怪笑容,緩緩點頭道:“原該如此,原該如此?!闭f完倒身在床,好似冷極,拉過錦被覆蓋全身,連頭也縮進去。
升平起身要去尋獨孤氏,不想華陽掀開被角冷冷問道:“那帕子還給他了?”
升平一愣,原來她早將手帕之事忘在腦后,只得胡亂答道:“是?!焙鲇窒肫穑溃骸八f此事只有你知我知,他并不知,更無人再知。待郡主長成后,便不記得此事矣。”
華陽閉目流淚,片刻道:“事已了結,不準說與府中他人聽,尤其父王與母親。你來對天起誓?!?p> 升平立即走到花瓶前,抽出一支嫩柳條,舉起折斷,對空誓言:“若將五妹心思誤傳他人,便如此柳夭折!”
華陽聽了長嘆一聲,道:“深謝四姐助我了此心結。我要睡了,請自去?!毖粤T又將頭蒙住。
升平無言走出。自此,她果然信守終生,將五妹這一段無根之情守口如瓶。后續(xù)演變留待后敘。
*********
且說史思明取了汴州,得意后顧無憂,乘著士氣高昂一舉西進,攻陷鄭州。一連兩天任獸兵在城中劫掠奸淫,又殺豬宰羊犒賞三軍,然后直撲東都而來。
光弼早已得報,召仆固懷恩等將道:“諸君即率本部,速將剩余軍資分運各自守地。某親自殿后?!?p> 眾將于是遵先前部署,李抱玉部入南城,河東軍一支由辛氏兄弟率入中澤,另一支隨郝廷玉與荔非元禮及仆固懷恩兩部入北城。李光弼選五百精騎后行。
見大軍已全部撤離,光弼自率殿軍隨后。忽報有史思明前鋒數(shù)百游兵已近必經(jīng)之白石橋,一親兵校尉進言:“大帥若不欲與賊兵相接,在下知東都之北還有一木橋可通河陽。只是路途甚遠,約需兩個時辰方得渡過黃河?!?p> 弼觀天色道:“日已遲暮,便從石橋上過?!?p> 至石橋,天已全黑,又命舉火把徐徐而行,隊列嚴整,蹄聲堅重。隊尾報有賊兵潛行追隨,光弼命:“勿懼亂,穩(wěn)步行進。”
一時石橋已過,史賊游兵終無所舉。
光弼入河陽中澤城。辛京杲來報:“此處守軍僅萬余,糧草不足十日之需,可否調(diào)仆固兵糧以補?!?p> 光弼道:“北城乃河陽最后防御,不可輕動?!庇谑怯H自巡察中澤守備,兵力布署。凡見懈怠者,立即嚴懲。全軍警醒惕覺,壁壘森嚴。
再說史思明率叛軍大部于九月二十七日馳近洛陽,竟未遇一兵一卒抵抗。長驅(qū)直入方知已是空城,人財糧草一無所獲。他又氣又恨,沖進紫微城乾陽殿東搗西毀,暴跳如雷。令狐彰等主將立于階下,噤若寒蟬。
只見周摯進殿建言道:“洛陽已是空城,守之無益。且城防多已被戰(zhàn)火殘毀,李光弼神出鬼沒,善偷襲,我難守。圣上若居紫微城宮中,甚是不穩(wěn)。不如退而屯駐城東南白馬寺?!?p> 思明余怒未消,厲聲問:“為何?”
周摯道:“此寺建有數(shù)百年,稱佛門祖庭,傳說有釋迦護佑。其‘馬寺鐘聲’為東瀛倭人奉為祥音,年來傾聽祈福。又曾經(jīng)武則天以重金敕修,庭院闊大,可容百僧。雖經(jīng)先皇征用,而損毀有限。圣上以此寺暫作行營,統(tǒng)轄指麾,一不受敵擾,二易得東面江淮糧草補給?!币妭位食了疾徽Z,又道:“臣再諫言,使幾萬壯卒于城北速建一月牙土城,以防李光弼趁我立足未穩(wěn),從河陽來襲?!?p> 思明瞪起鷂眼問道:“聽你之言,似要朕在此同李光弼周旋。俺卻要一鼓作氣直搗長安!”
周摯搖頭道:“依臣看,光弼退守河陽并非懼怕圣上之重兵強將,乃是欲以‘猿臂摘桃’之勢,伸縮自如鉗制我燕軍西進。且河陽虎視洛陽之東西兩面,我西進既不能,雖東面已取汴州與鄭州,卻難保他不伺機奪回,或斷我南面河運糧草,令十幾萬大軍無米下鍋,無草喂馬。故不先行除之,則取長安無望也。”
偽君臣正議中,史朝義走進殿來,施禮道:“稟父皇,適才接我斥候自長安傳報,已退至陜州的洛陽留守韋陟遣使急奏朝廷,李光弼已棄東都,退守河陽,我燕軍將直指西京。唐皇聞奏大怒,即下詔御駕親征,前來對決父皇。其百官上表諫阻,不聽。唐太子李豫與老將郭子儀同上奏表,皆言李太尉善以寡兵敵眾,勝過古名將孫武韓信,其棄東都而移師河陽,必有袖中妙算,請稍安勿急。唐皇方止親征詔書。”
思明聞聽冷笑道:“朕才到洛陽,李氏便作勢親征,不過為激勵光弼士氣。俺偏要‘三軍奪其氣,將軍奪其心’,使之對俺大燕雄師望而生畏,聞風披靡?!奔凑僦T將進殿,問道:“汝等可有嚇敵良策?”
眾人交頭接耳。只聽史朝義道:“兒臣得報,李光弼以四萬余人守河陽三城。近洛陽之南城不足萬人,輕騎馬匹只有千余。而父皇善識良駒,近年以重金購得大宛寶馬近千,大食國及天竺駿馬近萬,皆為重騎戰(zhàn)馬,鳳脯龍頸,高大威猛,見者皆稱‘神駒天馬’。兒臣以為,若將群馬展示南城,必令其士卒望之膽寒,未戰(zhàn)已屈其軍心也。”
思明聞聽大喜,撫其背道:“皇兒到底大有長進,此計甚合朕意?!北銓顨w仁道:“大將軍親選千匹駿馬,每日晨起牽至河陽南城瀍河邊刷洗,如走馬燈反復輪轉,以示我軍馬眾體健,令對岸驚懼?!?p> 翌日天剛放亮,河陽南城守將李抱玉接城上瞭望兵報,城外瀍河南岸有眾多神馬洗浴。抱玉難以置信,親自登樓觀看。果然見對岸成百上千高健駿馬正于灘邊刷洗,浴在絢爛晨光之下,個個通體閃亮,恍如天馬降臨,又如游龍戲水,穿流不息。一時大驚,忙報與中澤大帥李光弼。
弼已接張佑密報:“史賊將重騎戰(zhàn)馬于河邊輪洗,意在惑視聽,亂軍心?!贝藭r聞聽果有賊軍于對岸炫耀寶馬,便令部將隨同觀看。登城望去,也甚覺勢焰可畏。又見諸將看得屏聲靜氣,身旁兵士多有惶恐之色,不覺眉頭緊鎖,暗道:“若兩軍交戰(zhàn),兵將畏縮,怎得取勝。須設法破之?!?p> 此后一連兩日,河對岸自日出之始,便聽人喊馬嘶,鼓噪四起。李光弼立在城頭靜觀冥想,只把“重騎戰(zhàn)馬”四個字反復玩味。猛然想到,能負鐵甲重騎之戰(zhàn)馬非公馬不可。而我軍多為輕騎,母馬不少,還有帶駒者,何不如此這般……主意拿定,急令各營集中所有帶駒母馬,與正發(fā)情母馬湊足五百匹,連夜牽至南城。眾領軍不明就里,暗議竊笑。但也知大帥軍令不可作耍,很快選母馬牽離本部馬廄,送到南城。
次日天明,光弼登城見賊兵又在對岸洗馬,便命兵士大開城門,將五百余匹母馬牽到河邊飲水。那邊馬卒見了,指點大笑。弼見兩邊戰(zhàn)馬已是隔河相望,即命將留在中澤城的幼駒立即牽至南城馬廄。只因一夜斷乳,幼駒早已饑餓難耐,嗷嗷待哺,馬廄中哀嘶之聲一陣高似一陣。河邊母馬皆豎耳傾聽,嘶叫回應。此時但見對岸赳赳雄馬開始不安,以蹄刨地,焦躁跺動。這邊唐軍士兵見城上令旗猛揮,便一齊松開韁繩。眾母馬嘶叫撒蹄,朝城門回奔。
城上光弼緊盯南岸。忽見有一馬當先掙脫拉韁賊兵,水花四濺跨河奔來。此時已是深秋,水深只及馬腿,輕易便上北岸。眨眼之間,便有成百上千匹駿馬掙脫韁繩,奮蹄踏水狂奔,緊追那群連聲嘶叫且體味濃烈的母馬沖進城門。有十幾個賊兵急得追過河來,皆被城上箭雨逼退。
這里唐軍已將城門緊閉,圍住千匹駿馬歡呼雀躍,共賀大帥神機妙算。光弼命各營選最佳騎手分領,好生馴養(yǎng)。
且不說北岸唐軍白得了眾多寶馬,歡天喜地,士氣大增,單說南岸失了馬匹的賊兵只得回營請罪。史思明聞報,氣得火冒三丈,七竅生煙。明知此乃光弼毒計,非自家兵士之過,無從責罰,便想起出此昏招的長子朝義,立即召到跟前,一頓馬鞭狠抽,罵道:“爾一再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若不看在爾死去親娘面上,便在明日出兵之前,拿你項上人頭祭旗!”
再說安玉丹已知李光弼看過她給張佑的密信,用“美馬之計”將叛軍良馬誘去千匹,不禁竊喜,更敬他機變深算。于是她便有事無事在史朝義帳中走動。此時見他正與心腹部將駱悅、蔡文景飲酒,雙眼通紅,左面頰一道新鮮鞭痕,便借著添酒走近蔡文景,問道:“懷王可是墜馬傷了臉面?”
文景搖頭低聲道:“今日河邊失了千匹駿馬,皇上怪罪,鞭責成傷。”
玉丹看了一眼朝義,聲音不高不低道:“都說伴君如伴虎,可知虎不噬其子?想來還是我史叔不待見懷王?!?p> 在場人等皆知這先皇之侄向來直言不諱,因此對她所言并不在意。只是史朝義聽了,眼睛直勾勾盯著杯中之酒,猛地一飲而盡。玉丹全看在眼里。
次日,史思明決定先斷河陽三城互通,下令將隨軍運來的數(shù)百戰(zhàn)艦載滿鐵甲兵士,導入河陽西段黃河上游。又將搜得的數(shù)十漁船填滿秸草干物,淋上火油,在前行駛。將近南、北城與中澤之間浮橋時,為首戰(zhàn)艦上猛然一陣鼓聲大作,數(shù)百支火箭射向前面漁船,立時引起巨焰騰空。火船猛燃,順流而下直沖浮橋。哪知李光弼早有防備,先命兵士將運來的粗實長竿集在河岸,綁接成百十根幾丈長巨竿,用氈毯將鐵叉緊裹在竿頭,叉齒皆指上游,置于浮橋之前的河中,又以岸邊重木錨定竿身,不使漂移。此時那數(shù)十火船先后沖來,皆被巨竿叉牢,不能近浮橋,頃刻自相焚盡。后面戰(zhàn)艦仍洶洶而來,也被叉住,進退不得。浮橋上兵士見了,將早已置放的數(shù)十架石炮向河中齊發(fā)石彈,被擊中者船破人亡。僥幸未中彈的急忙掉頭,逆流逃回。
思明聞報,氣得抓耳撓腮,無可奈何急召眾將計議對策。忽有斥候密報,唐軍接朝廷調(diào)撥糧草,已運抵河陽城西之河清(河南孟津)。主帥李光弼領五百人親往驗收,駐扎野水渡。
思明聽了,竟使來人連報兩遍,繼而喜得以手復額,道:“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來得全不費工夫。俺今夜要一箭雙雕!”
諸將面面相覷,洗耳恭聽。思明鷂眼發(fā)亮,掃視眾人,指部將高庭暉道:“高將軍有萬夫不擋之勇,又多智謀。朕使你率一千輕騎,于入夜時潛去河清,劫唐軍糧草,務必馬到成功!”
又指另一將李日越道:“李將軍也是萬人難敵,智勇遠勝漢時東吳陸遜。朕使你選五百健卒,入夜直奔野水渡,偷襲李光弼營帳。此人只會守城,不善野戰(zhàn),聞得河清軍糧遭搶,必亂手腳,野營不守。你即乘機將其捆了。若遇頑抗,殺之。生擒自然功高,將其首級帶回也有重賞。若令其逃脫,汝休得回來見朕!”
兩將領命,各自戰(zhàn)備,不提。
十月六日,李光弼果然在野水渡扎下營寨,并遣舟車至河清接運糧草。直至金烏西墜,部將雍希顥將晚膳端進大帥帳中。光弼邀他共食。食畢,道:“本帥已放出風聲,要在營中歇息,但我即回河陽。料今夜子時前后有賊將前來劫營,意在本帥。賊將來時,汝可告知,我已回河陽大營。此將必會歸降,只管將他帶來見我。”
雍希顥聞聽半信半疑,問道:“大帥既是料敵如神,可知來者何人?”
光弼微微一笑,道:“某非神靈,不可確知。但其三員猛將中必有一人?!?p> 希顥忙問:“那三員?”
光弼道:“高庭暉、李日越并喻文景,皆是筋骨似鐵,勇冠三軍?!?p> 希顥追問:“那敵將為何見不著大帥,便要歸降?”
光弼已起身離帳,走出兩步方回頭道:“雍將軍自問來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