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61年4月-7月
自二月底兵敗邙山,李光弼將二萬余將士撤至聞喜已過月余,才接朝廷詔命,免去兵馬副元帥,卻又添加許多新頭銜,心中不知該喜該憂。
那日正于大帳中同郝廷玉及荔非元禮諸將議及史思明十余萬賊軍已據(jù)河洛要鎮(zhèn),近日必然西進(jìn),強(qiáng)奪陜州潼關(guān),進(jìn)逼長安。眼看五年前兩京盡失之覆轍不遠(yuǎn),眾皆咳聲嗟嘆,難有主張。此時有衛(wèi)士扶著一人跌跌撞撞走進(jìn)大帳,眾人看去,竟是許久不見的主帥親兵張佑。只見他立足未穩(wěn),眉開眼笑竭力高聲道:“稟大帥,史思明暴亡!”
在場諸將大驚,一時鴉雀無聲,個個瞠目結(jié)舌,難以置信。光弼忙賜坐,將帥案上茶水親手端與他,道:“汝且慢慢講來。”
張佑接過一口飲盡,道:“兩天前洛陽城墻突然貼出偽皇遺詔抄本,上寫史思明突發(fā)痼疾,自知不久人世,將大位傳與長子懷王史朝義。卻不到一個時辰,又出詔告,道偽皇已薨,懷王即位,仍稱大燕皇帝,改元顯圣,定都洛陽。在下見事發(fā)突然,急忙乘亂溜出賊營,趕回稟報?!闭f著,又以眼示意。
光弼知他還有詳情要報,遂命諸將各回本營。大帳里只剩他二人,張佑一口氣講述了他所知的這場決定帝國命運(yùn)之風(fēng)云突變。
那日他正在賊營灶下劈柴,炊家子軍頭喊他,道是安小郎過來探望。轉(zhuǎn)身見安玉正與那軍頭說話,又扭臉對他道:“家里有人捎信來,我念與你聽?!庇谑莾扇俗叩?jīng)]人處,只聽安玉急急道:“近日賊營或?qū)⒂刑齑笞児?,恐你無備出事,故來相告。是去是留,由你。”
張佑問他詳細(xì),卻說事起多端,鬼神莫測,一時難以明說。又問他將何以自處,只道不必掛懷,便匆匆走開。
張佑自恃平日憨憨傻傻,人皆不疑,遂決意暫留觀望。
不想兩日后果然晴天響炸雷,偽皇莫名其妙突然崩逝,還留下遺詔傳位長子。那史朝義則“得時無怠,天與即取”,急忙發(fā)詔即位,改元定都,好似皆在預(yù)謀之中。那賊營中多安祿山舊部,皆以為安、史驟亡何其相似,必定事出蹊蹺。且昨日大帥尚是龍精虎猛,四處巡察,怎的隔夜就歿了?更可疑者,思明尸身無人得見,也無大行皇帝之葬儀。于是傳言四起,莫衷一是。固然傳得廣的,即是史朝義學(xué)了安慶緒,弒父篡位。后又聽說他已遣密使回范陽,敕令幽州刺史阿史那承慶攜同散騎常侍張通儒等,誅殺偽皇后辛氏及其子史朝清。很快傳來二人被殺,城中各勢力互不相服,皆欲擁兵自立,于是全城混戰(zhàn),至今未停。張佑見大害已去,洛陽人人自危,離心離德,再留無益,便乘亂奔回。
光弼忙問:“可知那安玉仍在賊營否?”
張佑道:“在下曾試著尋他,可一來城中已是大亂,二來以往皆是他來看我,并不知其確實所在,只得作罷?!?p> 光弼聞聽嘆口氣,若有所思,沉默不語。片刻方想起遣飛騎將史賊死訊急報長安。暫且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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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四月底某日,京城親仁里郭府王瑞芝夫人正在耳房聽兒媳稚俠笑道:“八妹雖是害羞,也向我這知心貼肺的嫂嫂吐露了女兒心事,她已對羽林將軍王強(qiáng)林暗生愛慕。我又幾番旁觀,那雄武之人每見和蘭妹妹,即雙目凝視,似有深情。想來只要使曖弟探明王將軍心意,可盼成就一樁良緣哩?!?p> 瑞芝夫人微笑道:“果真能成,倒要謝你這穿針引線之人。”
婆媳兩人正在說笑,管家郭義在門外報:“先帥安思順家小娘子在門外求見夫人?!?p> 稚俠聞聽一驚,問婆母道:“安帥已逝多年,聽說家眷零落不知去向,哪里來的安家小娘子?”
夫人略想一下,道:“必是玉丹?!奔磳x道:“快請她去我房中,傳廚下速備茶飯?!?p> 稚俠道:“可是幾年前那位認(rèn)了婆婆作義母,亭亭修長不茍言笑的那女娃?媳婦對她倒有些敬畏?!?p> 郭夫人道:“小女娃喪父失母,心思沉重,難得怪她?!闭f罷即回上房。
不一時,就見郭義領(lǐng)著一位身著男裝,纖瘦修長的年輕人走進(jìn)中門院里來。瑞芝夫人一眼認(rèn)出那就是她與夫君時常掛念的義女,安玉丹。
她忙命跟前婢女將玉丹迎入房中,坐到自己身邊,又命上茶,然后打發(fā)婢女下去,拉住義女的手,細(xì)細(xì)打量道:“玉兒這幾年在哪里來,怎得這般清瘦了?那石國王子武昭拓曾來府里辭別,只道你尚留在史賊府中,便猜你還要作為,只是教我和你義父好不掛心。到底一個孤身女娃……”說著不禁拭淚。
玉丹先是怔怔地望著義母,見那一雙眼中滿是慈輝,直入心底,只覺多年來如失巢雛雁的凄惶悲涼直涌上來,一時將那冷硬心殼融成萬般委屈,竟撲到義母懷中失聲痛哭。
瑞芝夫人輕撫其背,將一方潔凈絹帕與她拭淚。直待她哭得夠了,遞她茶水喝過,方又問道:“玉兒可是從范陽而來?”
玉丹收淚坐直身子,答道:“兒從洛陽來?!?p> 夫人聞聽大驚,問道:“京中正傳史思明被殺,東都賊營大亂,玉兒怎得就在那里?”
玉丹已然鎮(zhèn)定,從容道:“事發(fā)之時,兒正在場,皆親眼目睹,正要相告。”
夫人越發(fā)驚異,忙道:“玉兒此行八百余里,甚是辛苦,既已回家,先用些食水再說?!?p> 玉丹道:“兒不餓,但求為夫人一吐為快?!?p> 于是她穩(wěn)定心神,講出那場改變大唐國運(yùn)之詭異驟變。
原來二月底邙山之戰(zhàn),李光弼全軍棄河陽敗逃聞喜。史思明自反叛以來首次戰(zhàn)勝宿敵,得河洛數(shù)個要鎮(zhèn),大喜忘形,得意張揚(yáng),告諭全軍西進(jìn)潼關(guān),直取長安。遂以懷王史朝義為前鋒,先自北面進(jìn)擊陜州。思明則親率大軍自福昌(洛寧東)隨后進(jìn)發(fā)。
三月九日,史朝義率本部行至陜州東南五十余里礓子阪,突遭唐將衛(wèi)伯玉所領(lǐng)神策軍全力阻擊。兩軍激戰(zhàn)三日,賊屢戰(zhàn)屢敗,不得已退守永寧。此時賊酋思明大軍已到,聞報怒不可遏,急召朝義及其部將駱悅、蔡文景并降將許叔冀之子許季常等三人,叱跪于地,怒責(zé)道:“朝義怯懦無能,爾等跛驢之伍,焉能成俺大業(yè)!”轉(zhuǎn)又對左右道:“待朕取了長安,即宣幽王朝清前來輔佐,留彼等何用!”叱罷,拔劍欲斬四人,以振軍威。
時玉丹隨在朝義之側(cè),忙上前揖禮道:“大戰(zhàn)在即,殺一將已是大忌,況懷王與三大將乎。史叔三思?!?p> 思明聞之一時怔住,后收劍入鞘,立命朝義在永寧督建三角城,以屯軍糧,限一日完工。
三月十三日晨,糧城竣工,只欠往城墻上抹泥。思明即時察視,見狀又是暴怒,召朝義等一番穢罵,詰問何不如期完工。朝義恐極哀告:“兵士苦累,稍歇即上墻泥?!?p> 思明啐其面,斥道:“爾只知愛惜兵士,收買人心,竟敢違抗朕之旨令耶?”于是坐不離鞍,親自監(jiān)工,不到一個時辰即將城墻泥遍。
思明在馬背上斜視長子,冷笑道:“朕一早拿下陜州,當(dāng)晚就斬了爾這家賊!”
玉丹上前攀住賊酋轡韁,聲音不高不低道:“史叔慎言,勿忘我安叔前車之鑒!”
思明鷂眼園睜,啐了一口道:“諒孺子無此熊心豹膽!”言罷,策馬直奔三十里外行營所在,鹿橋驛(河南洛寧東北)。
朝義望著絕塵而去的父親,憂懼無言。部將駱悅恨聲道:“懷王只是寬厚以待部下,便遭燕皇唾棄,某看實乃借端。日前在范陽就聽傳聞,燕皇偏愛幼子朝清,欲廢長立幼。適才之言已坐實其意。懷王與我等皆死到臨頭,不如今夜效那安慶緒,殺了老賊,拼得一條生路去?!?p> 朝義目中含淚,垂首不語。駱悅跺足道:“懷王念父子之情,固然心有不忍。我等也不強(qiáng)逼,自投歸唐廷去,不能再侍奉王爺,請自珍重?!闭f著,示意諸將上馬。
玉丹忙道:“諸位皆去,我何必在此等死,也自尋出路吧?!闭f罷也翻身上馬。
朝義眼看已是眾叛親離,急道:“諸君休棄小王而去,請再作商議!”
駱悅隨即趁勢道:“懷王已然首肯。我等可借托有事稟報,去鹿橋驛中軍大帳,伺機(jī)殺之?!?p> 蔡文景道:“宿衛(wèi)曹平將軍乃燕皇愛將,心思慎密,防范嚴(yán)謹(jǐn),恐難得手?!?p> 許季常道:“某與那曹將軍甚相得,愿即刻前往,先與之通?!?p> 玉丹接道:“我愿與許將軍同往?!?p> 于是二人奔赴鹿橋驛。行營衛(wèi)士見是懷王之人,也不阻擋,并告知宿衛(wèi)將軍所在。
許季常很快見到曹平,將其誘到背人處,突然拔出腰間匕首抵其喉,低聲道:“懷王寬仁,厚待部將。燕皇暴戾恣睢,我等皆不堪忍受,已備精銳,今夜除之,還請將軍知趣回避?!闭f著從箭袖中抽出一小方勝,命玉丹展開以示曹平,又道:“上有懷王親寫‘里應(yīng)外合’,將軍若肯附和,請噬指以血加印。如若不肯,某手中之物認(rèn)不得人!”
不想曹平甚是敏捷,抬手撞飛那匕首,一反手倒鉗住了季常腕部,另一手已拔出佩劍,抵住其腰,道:“爾等欲弒君作亂,先問過此劍!”
玉丹飛快拔劍在手,直指其胸道:“識時務(wù)者為俊杰。且曹將軍與史思明之寵伶,名喚錦衣者早已暗結(jié)私情,若被我史叔得知,恐下場難堪?!?p> 曹平聞聽頓時面色煞白,手中劍也垂下。思忖片刻,將食指狠狠咬破,在方勝上“里應(yīng)外合”四個字下按了個殷紅手印。
許季常甚是訝異,不及多問,收了方勝,與玉丹迅速離營。
是夜,月黑風(fēng)高,駱悅?cè)寺食x親兵三百人,懷利刃長刀正待出發(fā),朝義擋住,含淚道:“只將圣人請來相商,休要驚痛了他?!庇终堄竦づc眾將同行。
此時鹿橋驛行營中,曹平正將心膽提吊在咽喉中,吐不出,放不下。他已命宿衛(wèi)士兵集在一處,幾番交代不可阻擋今夜前來晉見皇帝的懷王部將,自己卻似做賊一般四處溜來躥去,直到見駱悅等人率兵入營,將宿衛(wèi)兵士塞嘴捆了,方才略放下心來,領(lǐng)著一行人朝偽皇大帳摸去。
帳中有幾名帶刀親兵正與伶人們說笑,冷不防見一群人持械沖入,忙撇開伶人,拔刀相向。駱悅見帳中并沒有偽皇身影,急問:“老賊哪里去了?”
親兵們絕然不答。駱悅怒而上前,揮劍立殺二人。伶人們嚇得尖叫,駱悅將手中滴血之劍指向其中一人,對眾人道:“再敢高聲,先殺了他,再殺爾等!”
那幾個伶人已是面無血色,尿濕中衣,其中一個牙齒打架道:“將軍饒命!奴等不過是燕皇命來與他講些笑話,不曾作一絲傷天害理……”
另有一人略為膽壯,趕忙言道:“奴等也深恨那老賊。適才他朦朧入夢,忽然叱喊捶床,驚醒過來道:‘俺夢見群鹿渡水,鹿死而水干,不知是啥征兆。’言罷即起身如廁去了。奴等私議,鹿者,祿也,水者,命也,看來此胡已是命祿到頭了。不曾想爺們就到了。”
玉丹見說話者正是寵伶錦衣,便和顏問道:“他如廁可曾回帳?”
錦衣道:“不曾。想是尚在廁中?!毖粤T指了方向。
駱悅遂留下幾名親兵看住衛(wèi)士及伶人,急率兵奔向茅廁。當(dāng)他一腳踹開廁門,里面空無一人。此時云開月出,只見茅廁旁就是馬廄,有個黑黢黢身影正翻過廄欄,攀上馬背。駱悅身旁隨從牙將周子俊眼疾手快,瞬時搭弓上箭,朝那黑影射去。只聽“啊呀”一聲,有人重重跌下馬來。眾人爭先沖過去,將落馬之人按住,取火來看,正是偽燕皇史思明。那支箭只中其臂。
玉丹上前替他拔出箭,扯下一條袍角,扎緊傷口止血。思明一見她,忿忿道:“俺待你如親子侄,為何領(lǐng)兵來捉史叔?”轉(zhuǎn)而又道:“爾尚年幼,諒無此膽。倒是何人指使作亂?”
不等玉丹答話,駱悅冷笑道:“我等乃奉懷王之命來取老賊項上人頭。安小郎多事耳。”
思明聽了,涕泗縱橫喚道:“獾奴,獾奴,獾奴,汝乃大仁大孝之人,是父皇早上失言,錯怪你了!”又抹淚對玉丹哀哀道:“汝速去告知懷王,萬勿效仿那弒父孽子安慶緒。囚我可以,勿殺。我死不足惜,但恐我兒落得個殺父惡名。”
駱悅厲聲道:“老賊日里口口聲聲要?dú)淹跖c我等,怎的兀自懼死耶?休再多言,看劍!”說著舉劍直刺偽皇咽喉。不料玉丹手快,出劍格擋,蕩開那劍鋒,思明只被劃破表淺皮肉。
駱悅怒目而視。玉丹道:“將軍不從懷王之命耶?”
思明自摑其嘴,乞道:“我自知得罪眾位將軍,合該受死。然實非本意,只性急胡言。將軍此時殺我易,但嫌太早。燕軍主將們皆我老部曲,知我被殺,必不肯善罷甘休,徒留不得到長安之遺恨。不如留我率軍攻入長安,待諸君各取榮華富貴,再殺我不遲。”
駱悅尚猶豫中,許季常附耳道:“再不走脫,恐各營聞風(fēng)來劫。”遂命兵士將思明反手捆綁上馬。
掙扎中,思明瞥見一旁呆立的曹平,瞋目怒罵道:“賊子!俺待你如心腹親信,為何反叛,誤俺大事?”曹平驚愧,黯然退避。駱悅命塞住思明之口,眾人裹挾馳出大營。
行不多遠(yuǎn),玉丹忽想起行營大帳中還留有有幾名親兵,急勒轉(zhuǎn)馬頭欲返回召之。駱悅止道:“休為小卒誤事?!?p> 玉丹道:“留下必成活口,恐污懷王名聲?!彼觳宦?,自策馬返回。
親兵得令,撤離之前欲殺伶人。玉丹堅止,對伶人們道:“汝等再留此處無益,速逃命去罷!”
伶人素來深恨偽皇恣意凌虐,巴不得早離樊籠,聞聽慌忙各自收拾細(xì)軟。只聽一人低聲道:“老賊說夢見鹿死,我就想此處名鹿橋驛,莫非是其喪生之地……”
玉丹四顧,似覺少了一人,問道:“錦衣何在?”有人應(yīng)聲答道:“才被曹將軍喚出大帳去了?!庇竦ば闹嵌艘严鄶y而逃,不再多問,遂與那幾名親兵上馬奔出大營。
玉丹等人在中途柳泉驛站追上駱悅一行,暫歇其中。
駱悅召眾人道:“某深恐將老賊帶回營去,懷王見父心生悲憫,只念父子親情,言歸于好,我等非但前功盡棄,怕是性命難保。不如某此時只身返回稟報,看懷王心意再作定奪?!?p> 蔡文景道:“駱將軍所言極是。當(dāng)斷不斷,反受其亂,須謹(jǐn)防懷王變卦?!?p> 許季常道:“我父與宰相周摯后軍屯駐福昌,據(jù)此東南五十余里,宜先通告之?!?p> 駱悅允,并準(zhǔn)其與玉丹同行。于是分頭而去,留文景守在驛站,看住思明。
玉丹隨季常見其父許叔冀,偽相周摯也同在帳中,二人神色惶恐。原來福昌后軍已接報鹿橋驛大營不見了燕皇,幾個親兵衛(wèi)士已被殺。許、周聞聽皆不知所措。
季常對其父道:“只因燕皇宣稱要廢長立幼,懷王恐有殺身之禍,已命我等將其質(zhì)押?!?p> 此話一出,叔冀大驚失色。周摯嚇得雙膝發(fā)軟,跌坐在地,半晌方問:“吾皇尚安否?”
季常道:“尚安。只等與懷王父子相見,確立太子之位?!?p> 玉丹插言道:“素聞周相雄才大略。如今我史叔家父子不睦,同室操戈,周相就該勸其收兵返回范陽,先解內(nèi)憂,防人乘虛奪了大燕根據(jù)?!?p> 周摯這才從地上站起身道:“有理,有理。我等就在此候見圣上,再行勸說。”
許、安返回柳泉驛時,見駱悅已回,正同蔡文景在驛館房舍里并頭計議。見二人進(jìn)來,即問道:“福昌可有討伐我等之意?”
許季常道:“我父與周相皆驚嚇不輕,約定原地待旨?!庇謫枺骸皯淹踉跽f?”
駱悅搖頭道:“懷王見某回報,急問:‘驚著圣人否?傷損圣人否?’某答‘未傷’。彼竟含淚誦佛。以此觀之,某先前并非過慮,懷王仍存婦人之仁,念及舔犢之情,有意保老賊之命。他日史家父子重修親情,豈有我等立身之地,恐遭身首異處矣。”
蔡文景道:“事已如此,不是他死,便是我亡。若待周摯等人與他君臣相見,我等只好束手就擒。”
許季常一旁凝眉遲疑,不置可否。
玉丹原與思明并無深仇大恨,只想使賊父子反目,賊營內(nèi)亂罷兵歸去,給光弼與義父喘息之機(jī),再徐圖后事,并非定要其命。適才又見老賊苦苦哀求,不免心生惻隱,遂道:“此事攸關(guān)懷王軍中聲譽(yù),指麾威望,不可輕舉!”
駱悅聞聽怫然不悅,半晌給蔡文景施個眼色道:“某與蔡將軍再作商議?!毖粤T起身出去。蔡文景緊隨其后。
不到一炷香的時光,二人回來,神色頗為張皇。見許、安以目詢問,駱悅故作鎮(zhèn)定道:“適才某與蔡將軍好言勸老賊寫傳位詔書與懷王,即釋之。老賊非但不允,反穢罵我等。某又耐性勸道:‘朝義乃汝之親子,讓位何妨?休教人殺了汝父子,自立為王?!腺\冥頑不化,仍罵不絕口。某一時性起,已將其勒斃矣?!?p> 安玉丹聞聽暗嘆,一代叱咤風(fēng)云,視大唐帝國如累卵之梟雄,竟人不知鬼不覺被兒子部將勒死,與安祿山恰是一對難兄難弟,死法都驚人相似。轉(zhuǎn)念又覺釋然僥幸,并不多話,隨眾人回永寧見史朝義。
偽懷王得報賊父已亡,放聲大哭。遂命以上好錦氈裹其尸,用駱駝送回幽州梁鄉(xiāng)一廟中秘密停靈,擇日安葬。又遣使急馳范陽,傳密令與阿史那承慶及張通儒等刺殺辛氏及其子史朝清。諸事排定,即率本軍至福昌。
偽相周摯同許叔冀出迎,被告知燕皇突發(fā)暴病,已于昨夜駕鶴西去,留有遺詔傳位懷王,命周摯輔佐。摯大驚,痛哭不已,索要遺詔。朝義命駱悅將昨夜所擬偽詔示之。摯熟識賊酋筆跡,只是不信。駱悅厭惡至極,也不多說,拔劍將周摯刺死。
史朝義即命鹿橋驛及福昌兩處撤營,全軍隨他返回洛陽。即日在紫微城乾陽殿召偽百官入朝,自稱繼位大燕皇帝,改元顯圣,立都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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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玉丹如此這般足講了兩個時辰,瑞芝夫人聽得心驚肉跳,越發(fā)心疼這滿面風(fēng)霜的女郎。想著她才不過二十出頭,卻已歷經(jīng)刀山血海,不避斧鉞,果敢機(jī)敏勝過一眾須眉而深為感佩。于是又問:“玉兒如何逃離洛陽?”
玉丹見問,一時紅了臉,躊躇片刻,望著夫人殷殷關(guān)切的慈愛雙目,才又說出一段令人匪夷所思的隱情。
原來她見賊酋已死,賊營亂如水淹蟻穴,史朝義行事猶疑,并無威望,諒他掀不起大浪,也不欲看他下場,就思想尋機(jī)潛逃。哪知朝義稱帝翌日召她進(jìn)宮,待摒去宮人內(nèi)侍,他對她直言道,欲冊封她為大燕皇后,以彰其擁立之功。那范陽府中悍妻只配封為貴妃。云云。
玉丹驚得一時無語。不曾想他看似內(nèi)斂拘謹(jǐn),竟然對她動此妄念,遂立意即刻出逃。她不動聲色,只說受寵若驚,尚須思量。匆匆辭謝出宮,她連住處也不敢回,只牽了黃驃馬,騎上一路飛奔出洛陽。本是心急忙慌,未有明晰去向,卻不覺中已過潼關(guān),這才醒悟,冥冥中只想奔見義母郭夫人。
夫人邊聽邊打量眼前這年輕女郎。她慘遭家破人亡之大難,以女扮男裝,用盡心機(jī),深入賊營,既雪恨,又守志,真千古奇絕。只是她一個女人,這些年來每當(dāng)面臨水火月事,須是如何小心謹(jǐn)秘,惴惴如履薄冰。想到此不禁拉住她的手,含淚道:“我只聽武昭拓恍惚言道,玉兒于安祿山之死功不可沒,再問他,卻不肯細(xì)說。不想你果真沉勇又多策謀,至史賊也死于非命,解了朝廷燃眉之危,又是一件奇功。待你義父歸家,我將細(xì)說與他,奏報朝廷玉兒兩番驚天之舉,以彰顯你巾幗英雄于國難之時不讓須眉。也要令天下人皆知,汝先父之赤忠傳家,浩氣長存,方育有如此虎女,以身許國,忠孝不渝?!?p> 玉丹只悲涼一笑,道:“但得義父為兒父申雪洗冤足矣。兒之所為,只因私仇而起,非為忠君報國,斷不敢欺心居功。再者,滿朝文武賢臣戰(zhàn)功累累,誰肯信一罪臣弱女竟關(guān)系那兩個動搖帝國山河之賊酋暴卒,徒生譏笑,豈不哀哉。義父誠然功勛卓著,爵高位顯,然朝中嫉賢妒能之口也可鑠金,先父便是榜樣。兒不愿授奸佞之徒以柄,但請夫人與義父為兒緘口不提。”
瑞芝夫人動情將玉丹擁入懷中,輕撫其背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朔方同袍多知安帥冤情,你義父也早有意上疏,為先帥洗雪冤恥,不使英魂叩天無路。待他回府,我即將玉兒之意轉(zhuǎn)告。你且安心住下,這里便是你家?!?p> 母女二人正喁喁細(xì)語,只聽管家郭義在院中道:“稟大娘子,李光弼將軍之孀母盧氏夫人遣管家李良來報,李夫人王氏病情加重。將軍在外作戰(zhàn),家中無人主事,竟不知如何是好?!?p> 郭夫人聽了輕嘆一聲,起身到門口對郭義道:“你告知李管家,先回稟盧氏夫人,就說我即使兒媳稚俠前去探望李夫人。她二人原是閨中密友,也可得些慰藉?!惫x領(lǐng)命去了。
玉丹一聽“李光弼”三字,不禁心頭突跳。只聽夫人道:“我這侄女幼年失母,一向體質(zhì)柔弱。幾年前隨軍遷移,導(dǎo)至腹中胎兒滑產(chǎn),越發(fā)添了病癥。李將軍一心國事,連年征戰(zhàn)不離鞍馬,無暇回家為妻延醫(yī)問藥。如今病重了,我雖十分心疼,到底鞭長莫及。”說著,忽又醒悟道:“人老了,一心難以二用,竟忘了玉兒遠(yuǎn)途勞頓。我已吩咐備飯掃房,你先歇息去罷?!庇谑菃緛砥蛬D侍候。
玉丹此時方覺腹中轆轆,頭腦昏沉,謝過義母,即隨仆婦去了。
晚間子儀回府,夫人即將玉丹之事告知。子儀聞聽,驚訝不已。沉吟半晌方道:“先安帥有女如此,九泉無憾矣。”說著眼中含淚,又道:“早年安帥對某有知遇之恩,著意培植,某早已立意為他上表雪冤。只礙著參與偽案者尚在,其又以收復(fù)二京之功,與某同時封爵,投鼠忌器,恐不利剿賊大業(yè)因而猶豫再三?!?p> 瑞芝問道:“儀郎所指,可是霍國公王思禮將軍?”
子儀道:“正是。祿山起叛之初,朝廷急用老帥哥舒翰,翰以為重權(quán)在握,欲報昔日睚眥之怨。思禮時為其部將,先建言哥帥奏告奸相楊國忠謀反。翰以國忠恩寵正隆而不允。思禮又密說朔方節(jié)度使安思順可殺。翰素常輕藐安帥,又頗多嫌隙,遂向朝廷誣指其與堂兄安祿山潛通,更暗使人偽書帶到潼關(guān),擒之以獻(xiàn)朝廷。并上疏條陳安帥七條罪責(zé),請誅之。帥與弟安元貞遂被賜死,妻女家人流徙嶺外,只有幼女玉丹在逃?!?p> 瑞芝嘆氣道:“為妻原也聽聞先帥奇冤,卻不知還有如此設(shè)局?!?p> 子儀道:“也是懷恩當(dāng)年憤恨不已,多方探得實情?!?p> 瑞芝又道:“只不知何日得以申雪?!?p> 子儀道:“天道不測。前者光弼調(diào)任河南副元帥,出鎮(zhèn)臨淮,朝廷將河?xùn)|節(jié)度使委以王思禮。思禮求功心切,日夜親督漕運(yùn),一時集糧百萬斛。怎料竟于前日突發(fā)心疾,不藥暴亡。朝廷正遣鴻臚卿治喪,忽傳報河?xùn)|軍殺了新任節(jié)度使鄧景山,請以光弼原河?xùn)|部將,現(xiàn)代州刺史辛京曇為節(jié)度使。又有長塞鎮(zhèn)(山西靈丘)守將朱融與左武將軍竇如玢等謀與宗室岐王李珍作亂。圣上遣某率朔方舊部平河?xùn)|之危。我思想此時上疏,為安帥申雪正當(dāng)其時。一來已無涉事人之顧忌,二來也可激勵我朔方軍心士氣?!?p> 夫人道:“昨日曖兒來家,也說起自從儀郎與懷恩先后被朝廷閑置,朔方上下忿聲不斷?!?p> 子儀聞聽忙道:“賢妻須時時告誡曖兒,他年幼無知,休要信口亂說,免生禍端。”言罷,即入書房擬寫奏表。
翌日早朝,子儀紅腫雙眼,倦容滿面將奏疏呈上?;实劾詈嗥墙袢站衤院茫娏俗觾x這般模樣,頗為詫異,不禁問道:“朕每見愛卿容光煥發(fā),氣宇軒昂,為何今日如此倦態(tài)?”
子儀叩道:“臣深謝陛下關(guān)切之細(xì)微。只因昨夜寫此奏疏,思及先帥安思順待臣種種恩義,喟然感慨,一宿未眠。望陛下恕臣無狀之罪。”
李亨聞聽,忙展開奏章細(xì)看。只見上面小楷字字方正挺直,寫道:“臣某言:臣聞去宛之死,罪由無極,申侯之戮,潛起濤涂。惡直丑正,其來自遠(yuǎn),伏見故開府儀同三司兼工部尚書安思順并弟羽林大將軍兼太仆卿元貞等,竭心圣代,宣力先朝。或任重疆場,或寄深環(huán)列,刈單于之壘,殿天子之邦。播算竹帛,圖形文素,既稱名將,實為勛臣。哥舒翰與之不葉,因謀陷害,云共祿山通應(yīng),兄弟盡受誅夷。冤通之心,歿而猶在。安祿山牧羊小丑,本實姓康,遠(yuǎn)自北番,來投中夏。思順亡父波主,哀其孤賤,收在門闌。比至成立,假之姓氏。及祿山擁旄薊北,思順受鉞朔方,雖則兄弟,而情非黨與。祿山未反之日,思順屢已陳聞,朝廷百僚,無不委悉。豈意奸人罔上,成此盜憎,生為盡節(jié)之臣,死為銜冤之鬼。趙母以先請免坐,思順以變告覆宗,死而有知,飲恨何極?伏惟陛下以至圣之德,紹休帝圖,蕩定妖氛,肅清寰海。軫納隍之念,深解綱之仁,陷賊衣冠,咸蒙齒列。豈令思順兄弟,獨(dú)隔恩私,忠義之臣,所為流涕,此臣所以特祈昭洗,昧死上聞。但雪此一家,必萬方感惠。何則?逝者抱屈,尚蒙見申,則存者謀安,故無冤濫。雖有不賓之俗,將聞風(fēng)而悅服;蓄疑之將,當(dāng)委質(zhì)而來朝。豈惟天下歸仁,實變幽明欽德。無任懇愿之至!”
李亨一時覽畢,感嘆道:“思順有部將如愛卿,何其幸也?!庇窒虺冒俟俚溃骸肮罟麨橐压书_元年間朔方節(jié)度使安思順申雪,眾卿有何進(jìn)諫?”
朝上大臣多記得當(dāng)年哥舒翰奏請上皇賜死安思順一事,也曾私下為其鳴不平。如今已是時過境遷,當(dāng)事者逝亡,上皇退位,于是皆言令公忠義直言,思順屈枉可昭。又推舉新任宰相蕭華代眾人言道:“郭公正直無私,不欲受戮忠臣永世蒙冤銜恨,而使朝臣不憂無妄之禍,實皇家之福也。臣等以為陛下可納郭公之諫?!?p> 一旁李輔國對皇帝低聲言道:“安思順之冤死乃上皇之錯,眾皆知之。陛下糾錯,亡羊補(bǔ)牢,以得老臣們伏擁。且圣上如今所倚軍將皆出自朔方,軍心重于山河也?!?p> 李亨沉思片刻,對群臣道:“故朔方節(jié)度使兼御史大夫安思順鎮(zhèn)守我大唐西陲十余年,忠勇善戰(zhàn),屢建大功。查祿山妖逆已滋反意,大義滅親,多次舉報,后遭誣陷枉死,朕至今思之痛惜。故準(zhǔn)令公之請,昭雪思順不實之罪,為其致哀綴朝一日,追贈太尉,賜謚號忠烈,流徙家人準(zhǔn)回原籍,享朝廷陣亡將士撫恤。即傳旨中書省發(fā)詔,告知天下,以慰英靈。”
子儀含淚于御前行稽首大禮,高聲道:“圣上英明仁德,億萬歸心!”
子儀下朝回府,即告知夫人。瑞芝夫人忙喚來玉丹,子儀又將皇帝旨意轉(zhuǎn)告于她。
玉丹聽后頓時淚如泉涌,無一絲喜悅之情,只伏地叩謝過,即告辭出來。正走過回廊,忽聽背后有人呼喚:“玉姐!”轉(zhuǎn)身回看,只見一青年將軍走上前來。雖是眼熟,卻也疑惑,不敢相認(rèn)。
那人走到她面前站定,深情道:“玉姐,我是郭曖?!?p> 玉丹一時愣住。眼前這位昂藏七尺的威武軍人,面色銅褐,目光沉靜,唇生青髭,輪廓剛硬,真難相信他就是幾年前那個唇紅齒白,清秀嬌嫩的翩翩少年。直到郭曖又喚了一聲“玉姐”,她才如夢方醒,點(diǎn)點(diǎn)頭道:“幸會,曖弟?!毖粤T不再多說,徑自轉(zhuǎn)身走開。
郭曖呆望思念多時之人離去的背影,心中驀然而起無名疏離,不禁百感交集,半晌獨(dú)自搖搖頭,去見母親。原來他才討得王強(qiáng)林對八妹之心意及信物:一句“寧為玉碎,不負(fù)和蘭”,一枚“君子無故,玉不去身”的白玉雙魚佩。這玉佩原是他母親留給他的遺物,一直掛在腰間。
后續(xù)故事,且容再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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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zhuǎn)眼已是五月。那日子儀正在書房覽閱邸報,管家郭義來報:河南副元帥李光弼來訪。
子儀聞聽忙放下邸報出迎,二人攜手同回書房。一落座,子儀便問:“足下何時進(jìn)京,某竟未聞?”
光弼道:“圣上以優(yōu)詔征某進(jìn)京,昨夜方到,正候旨進(jìn)宮,便來府上造訪。還望郭公勿以為唐突。”
子儀笑道:“李太尉哪里話來。君與某本是生死同袍,如今各領(lǐng)圣命,相隔千里,要見難矣。可知圣上征君之意何在?”
光弼道:“傳旨中使并未明言,只說或是因某為邙山之?dāng)∫辉偕媳碚堊?,屢辭三公太尉,圣上有當(dāng)面慰勉之意?!?p> 子儀指書案上邸報,道:“近日帝心憂急。初是朱融與竇如玢等密謀,欲奉上皇胞侄岐王李珍作亂。所幸為金吾將軍邢濟(jì)察覺奏報,圣上詔令將岐王廢為庶人,發(fā)配溱州(重慶綦江),其黨伏誅。后有梓州(四川三臺)刺史段子璋自恃驍勇善戰(zhàn),護(hù)上皇幸蜀有功,跋扈囂張,不服上命,東川節(jié)度使李奐奏請撤換之。段聞之大怒,自綿州(四川綿陽)起兵攻李奐,途中過遂州,竟以借路為名殺害出城相迎的刺史,虢王李巨。李奐聞風(fēng)逃往錦城(成都)。段子璋甚是得意,自立為梁王,改元黃龍,以錦城為龍安府,妄設(shè)百官,又攻陷劍州(四川劍閣)。圣上敕令劍南節(jié)度使崔光遠(yuǎn)發(fā)兵討伐,其部將花敬定勇猛善謀,一舉攻克綿州,斬殺段子璋,東川遂平?!?p> 光弼默然傾聽,此時道:“某昨日聽聞那花將軍于追擊亂軍途中縱兵劫掠百姓,竟有將女子斷腕而捋取金釧者,至死者上千。后花某因兵疲,反被亂兵所殺,節(jié)度使崔光遠(yuǎn)卻因治軍不當(dāng),下獄待審,日前已于獄中身亡。”
子儀嘆道:“亂世用重典,朝廷也是必不得已而為之?!?p> 光弼道:“此事令某思及仆固將軍。邙山與某異見,受圣上申飭,已閑置百日。然懷恩剿賊身經(jīng)百戰(zhàn),出生入死率先士卒,更是謀勇兼?zhèn)?,慮劃深遠(yuǎn),令某欽敬。故欲借此番面君之機(jī),諫言圣上仍復(fù)其兵柄?!?p> 子儀聞聽,執(zhí)其手道:“某知太尉向以國事為重,不計私怨也。懷恩知之,必銘感五內(nèi)。”
兩位帝國砥柱重臣傾心交談,不覺天色已晚。待光弼告辭出來,隨行張佑牽馬跟上。日前他因情報準(zhǔn)確,送達(dá)及時,已升任游騎將軍(從五品)。
在長安城中走了一陣,張佑忽對光弼言道:“末將適才在郭府里遇見安玉?!?p> 光弼甚是訝異,勒馬問道:“可說些什么?”
張佑道:“那小郎君煞是怪異。我呼他,卻只看了我一眼,便作不認(rèn)識一般徑直走開去?!?p> 光弼聞聽,只覺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