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勤遷居?xùn)|夏已十年了，這算來是他的第三故鄉(xiāng)。他在東夏的生活雖然過得很穩(wěn)定、富裕，衣食無憂，但身在曹營心在漢，深沉地眷念白鶴塘人，他對那里的父老鄉(xiāng)親魂牽夢縈。鄉(xiāng)情、親情、友情、恩情，處處是情，不是親人，勝似親人，他念念不忘，這大概是一種情感的歸屬吧？
白鶴塘大哥和父老鄉(xiāng)親們在那塊黃土地上耕耘著，老牛拖破車，幾十年過去了，沒有一點起色。再加上連年自然災(zāi)害，生活難以為繼。
1959年春節(jié)，大哥王光滿來東夏說：“收成不好，工資提不高，生活困難?！蓖豕馇诰拘牧?，心里感到一陣惆悵。想當(dāng)年兄弟相認(rèn)時曾誓言道：“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如今自己在幸福中，恩人大哥卻有難，若不管不問，這還叫賢弟嗎？不能忘恩負(fù)義呀？他想著深感歉疚，覺得自己食言了。
鄉(xiāng)情成鄉(xiāng)愁，他對親人深沉的眷念。白鶴塘人的那份情，那份愛，他銘記在心頭，一輩子也忘不掉。雖然常常牽掛著干媽，隔三岔五去拜望她，或送點兒零食，或塞上幾個錢給老人，但是，隔靴搔癢，這杯水車薪的，這對于他們的家庭困難是無濟于事的。何況還有那么多善心的村民們也在困難之中呢？他十分犯難、焦愁，越想心越不安，居然摩拳擦掌欲回鄉(xiāng)幫助他們度過難關(guān)。他常常記起兒童時代讀過的書，海倫-凱勒在《一雙雙托滿陽光的手》一文中寫道：“不要記住你曾經(jīng)給予過別人什么幫助，但對于幫助過你的人，一定要記住他，感謝他。而感謝的最好方式是去幫助更多需要幫助的人?！边@是一種做人的道理，最起碼的準(zhǔn)則、品質(zhì)、良心。因此，王光勤覺得回鄉(xiāng)幫助親人是義不容辭的責(zé)任。
一天，街道正副兩個主任來對他說：“王光勤呀，我們研究決定請你出來擔(dān)任街道治安主任，這個職位你是最佳人選了?！?p> “不不不，我不能在東下再呆下去了，我要回鄉(xiāng)種田，我掛念白鶴塘人。”
“回鄉(xiāng)種田？”這個不可思議的決定使夏主任驚呆了，他急速地問道：“王光勤，你留著好好的商業(yè)生活不過，棄之如敝屣？非要到農(nóng)村去種田，過那種辛苦勞累的日子？吃錯了藥吧？”
王光勤說：“你有所不知，我初來江南在那走投無路，生死攸關(guān)之際，是白鶴塘人收留了我。那里的父老鄉(xiāng)親是我的親人、恩人，這大恩大德我一定要報答。他們現(xiàn)在還過著貧困的日子，我捫心自問，愁思百結(jié)。我不能袖手旁觀，獨善其身，貪圖自己享樂，棄他們而不顧；我不能背信棄義，抱愧終天。他們?nèi)兆舆^得不好，我生活再好也不幸福。我要他們過得比我好，他們不富我不安生?！?p> “哦，原來如此，情系白鶴塘，知恩圖報是好樣的。我看你這是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自己也只是一個窮小卒兒，有何德何能幫助那么多人脫貧致富呢？我看你是半夜起來數(shù)星星，瞎操心了！”
“是的，我身捂灰堆頭頂瓢，不知窮人怎么熬？雖說我現(xiàn)在還是兩手空空，幫助別人心有余而力不足。但他們的困難是我的心結(jié)，扶危濟困是我的責(zé)任，責(zé)無旁貸。我可以去實地考察、探索出他們的窮困根源，尋找解決的辦法。路，是人走出來的，或許我能帶領(lǐng)鄉(xiāng)親們走上致富路呀？”
“你的想法很好，到農(nóng)村去鍛煉，創(chuàng)業(yè)，扶危濟困是有志之舉。看來你是拒人千里之外，吃了秤砣鐵了心啦，毫無商量的余地了?！?p> “我主意已決，你們不必再勸了?！蓖豕馇谕裱跃芙^。
“我看你考慮不妥。生活如下棋，一步走錯，全盤皆輸。而且不再有第二局，世上沒有后悔藥，離開了東夏再回頭就不可能了?！备敝魅我辉賱裾f。
“這我知道?！?p> “有些人是各掃自家門前雪，不管他家瓦上霜，別人怎么生活，他漠不關(guān)心。你小子是拋掉自己的前程而不顧，情系他人！這恐怕不是你的初衷，是心血來潮吧？”主任再次疑慮。
“不不，我這不是心血來潮，我是認(rèn)真的。他們有難，我不能袖手旁觀，隔岸觀火。我一定要幫助他們走出困境，別無他想?！?p> “我看你神經(jīng)兮兮的，有點兒傻！人各有志，你看著辦吧。”主任覺得王光勤不自量力。生氣地熄滅了煙頭，轉(zhuǎn)身走了。
他的想法被黃竹林知道了，夫妻倆狠狠地爭吵起來。
竹林罵道：“你吃了幾天飽飯，骨頭作祟了是吧？自己曾經(jīng)餓得性命不保，現(xiàn)在卻好了瘡疤忘了痛！留著安分日子不過，非得去自討苦吃？”
王光勤說：“是呀，我瘡疤是好了，短痛消了，長痛猶然。是誰替我抹平了傷痛？是誰搭救了我，給我起死回生？我銘記在心。回鄉(xiāng)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大哥、為了白鶴塘的親人們。他們對我恩重如山，我不能忘恩負(fù)義！幫助他們富起來是我義不容辭的責(zé)任。只有他門富了我才心安理得。”
“你有何德何能救助一方？把你自己的一畝六分田種好了就了不起了，還要去幫助別人？拉倒吧，撒泡尿照照你自己！”
“患難見真情，我就是做牛做馬也要去報答這份情。大家?guī)椭宋?，我要去幫助大家，天?jīng)地義。我的命都是白鶴塘人給的，我要將這一身肉疙瘩奉獻(xiàn)給他們，我不能忘恩負(fù)義！”
“你哪來這么多猝不及防的事來干擾我們的生活？有沒有考慮你妻子的感受？這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幾十年，我跟著你，受苦受窮受累，今天還要給我受氣？從背貨郎箱到開‘孵雞婆’商店，好容易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定居?xùn)|夏，實指望在這里過一輩子?，F(xiàn)在快要公私合營辦供銷社了，一直向往的好日子終于來了。拿固定工資，將一輩子衣食無憂。現(xiàn)在好了，你要下鄉(xiāng)？這不坑害一家子么？你的主張我是想不通，絕對不同意?！彼铋]固拒。
“你的思想太落后了，有點兒自私。有志青年志在四方，胸懷大志，上山下鄉(xiāng)，到最需要的地方去鍛煉、去創(chuàng)業(yè)，帶領(lǐng)大家走上共同致富路才對。我不在乎家在哪里，也不在乎自身富裕，我在乎我生命中的人生活比我好。一人富不算富，大家富才算富。多想想別人，少想想自己。我們赤身裸體地來到世界，也將赤身裸體地歸去，人生最好不要欠世人的恩惠?！?p> 竹林說：“我們在外漂迫萍蹤、流離失所找不到落腳地，好容易在這塊神奇而宜居的地方安身立命。剛剛好轉(zhuǎn)，你卻留不住，說走就要走。得來的好處卻要扔掉，多可惜呀？黃連的苦澀你還沒有償夠，非要繼續(xù)吃？”
“是的，年輕人吃點兒苦，是應(yīng)該的。天下何處無芳草？只要我們努力創(chuàng)造、爭取，美好的家園到處都有?！?p> 他堅定，她柔韌；他強攻，她頑抗；他是噴火龍，她是消防栓。兩人貌合神離，志向不一，爭拗不休，怎么也談不攏。
黃竹林苦口婆心地勸說著，王光勤始終聽不進(jìn)去。兩人急赤白臉地吵著，在回鄉(xiāng)這個問題上夫妻倆人存在著很大的分歧。王光勤眷念親人，他要幫助別人提高生活水平；而黃竹林呢？始終舍不得離開這熱熱鬧鬧的東夏街和相處甚好的街坊鄰里，更舍不得放棄這甜甜蜜蜜的好生活。雙方各俱理由。一個急躁，一個沉著，兩人的心態(tài)迥然不同。
竹林氣憤地罵道：“你是老太太上茅坑，找死（屎）！臭固執(zhí)、瞎胡鬧！你走，我不走！”
她倔強、怒叱，眼神冷厲，板著臉不買賬；他殷切、懇求，帶著溫柔而討好的微笑。但他堅信：志同道合的妻子最終是會答應(yīng)的。
王光勤再次勸說：“竹林呀，逃婚時你說過:‘決心跟著你，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家就在哪里?！F(xiàn)在考驗?zāi)愕臅r候到了，我要走，你也得走，家也得走。誓言需要意志和決心去實現(xiàn)?！?p> “唉，拗不過你，我真服了你啦！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再跟你吃二遍苦吧！”在他的強勢攻擊下，她只能做出這一個痛苦的抉擇。她尊重丈夫的人格，收斂了情緒，嘴角揚起一絲苦笑，無奈地答應(yīng)了。
黃竹林雖然罵罵咧咧，他深知丈夫在理。將心比心去理解丈夫的時候，就覺得他是善德之人，是知恩圖報的人，是有良心的人。在一個家庭里，夫妻雙方應(yīng)該步調(diào)一致，同心同德，肝膽相照。成功男人背后一定要有個女人支持他、幫助他！我不幫誰幫？
黃竹林受到了很大的感動和啟迪，覺得自己聰明一世，懵懂一時。她的一顆心好像猛然變大了，清楚地認(rèn)識到愛一個人里面還有一種大愛。她必須去關(guān)懷和支持丈夫的全部，不管成功與失敗，毫無怨言。我既然愛他，就愛他的過去，愛他的現(xiàn)在，也愛他的將來，自始至終，志同道合。用這樣的理念來詮釋愛情，婚姻和家庭才會更加團(tuán)結(jié)穩(wěn)固。
在一個愿意為愛情付出一切的女人面前，王光勤的一番話像一把火苗，點燃了竹林心里清澈透明的酒精，她也跟著燃燒了，沸騰了。她要和丈夫一道，面對困難，齊心協(xié)力去幫助白鶴塘人脫貧致富。
在王光勤的軟磨硬泡下，竹林終于答應(yīng)了。夫妻倆的糾紛總得到和解，統(tǒng)一了意見。彼此之間的心靈從此更加默契，竹林也決定全家回到白鶴塘去務(wù)農(nóng)。
這天，謝大媽牽著小孫子過來玩，喊：“竹林呀。”
竹林從內(nèi)屋出來一邊答應(yīng)：“哎，大媽?！币贿吢槔囟藖砜勘骋巫咏o老人坐，說：“大媽，請坐?！?p> 老人摸摸椅子慢慢坐下，并牽著竹林的手，撇了撇嘴，說：“竹林呀，聽說你們要回農(nóng)村去，是吧？”
“是的，光勤想家了。”
“哎喲！這好端端的，為何要走呢？我真舍不得你們走?！贝髬尠櫰鹆嗣碱^，額上堆起了幾道深深的夾皮溝。
竹林說：“王光勤是頑固分子，不信勸。與這種倔強脾氣的人做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p> “什么‘狗屎糞箕’？那是呆子！快樂日子不過，非要去吃苦，受罪！”老人抱怨著。
“可不是嗎！大媽?！?p> “回鄉(xiāng)下去了，吃飯怎么辦呢？”
“靠種田吃飯唄?！?p> “咳，真是傻子！快活飯不吃，非要吃勞累飯！沒有好事，弄來弄去的不得安分......”老人磨磨嘰嘰地念道，牽著小孫子一瘸一拐的走了。
莫道世上人情薄，天下總有重情人。王光勤牽掛恩人，重情重義。
他高興地牽著竹林的手出門散步。時下嚴(yán)冬，花草枯萎，春天那碧綠的柳條現(xiàn)在成了光條條的枯枝在風(fēng)中搖曳；夕陽西沉，大地慢慢灰暗，寒風(fēng)蕭瑟，河畔幽靜。兩人漫步沙河大堤上，一陣?yán)滹L(fēng)吹來，竹林禁不住打了個寒顫，王光勤見狀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披在她身上。她感激地拎了一下領(lǐng)頭，抓著衣襟，用試探的口氣說：“去了農(nóng)村我們的日子還會好嗎？”
“到農(nóng)村種田，與大家同甘共苦。反正我倆都是農(nóng)民出身，種田是老本行，不怕！只是苦了你，我忍心不下?！彼?，報恩之心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憐香惜玉之情。
“彼此彼此！我們在白鶴塘村落戶，勞力不比別人差，口糧定能做回來。但，孩子讀書怎么辦？”
“只有小俊住校，只要定期寄錢就行了?！?p> “鄉(xiāng)下沒有菜場，吃菜怎么辦？”
“那里荒地多，我們可以多種些蔬菜、五谷雜糧；多養(yǎng)些雞、鵝、鴨，生活不會太苦，是吧？”他不斷地安慰她。
“對，只要爭取，面包總會有的。我倆同心同德，幸福富裕的生活還會回來?！庇袗劬陀屑遥屑揖托腋?，夫妻倆期待著新生活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