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終究于死寂中醒來,宛如度過了百轉(zhuǎn)的輪回。
他猛然睜開了雙眼,馬上大口地喘著粗氣,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
只是待其回過神后,卻見身旁的少女正淚如雨下,臉上溢滿懼色,無比關(guān)切地守候著他。
一見他恢復了清醒,她立刻激動地伏在了他身上,一邊抽泣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
“公子,你終于醒了,之前我叫了你無數(shù)聲,你都沒醒,我還以為你再也醒不過來了“
“嗚嗚嗚”
……
看著帶淚的少女,他才始覺是夢,但這夢那無比真實的恐怖,簡直迷魂攝骨。
他緩了緩神,忽覺睡得有些麻了,便拖著小怡的雙臂將其扶起,然后自己也順勢坐了起來。
這時小怡才漸漸止住了眼淚,用那雙好看的淚目注視著他,輕聲問道:
“公子,你沒事了吧?”
聽到這個問題,一塵強自打起一分精神,笑著對小怡說道:
“我沒事,只是睡的太死了而已。”
“真的?”然而少女聽到這個回答卻并不滿意,而是一臉地狐疑。
“真的,你太多心了,傻丫頭”
“不許叫我傻丫頭”少女臉上頓時露出佯怒的表情。
“好好好,我錯了”
直到一塵求饒,小怡才肯罷休。
或許連她自己都不曾注意到,在面對一塵這位公子時,她早已不像以往那樣,把自己擺在很卑微的位置,像單薄的白色小花有了墻角的依附,她漸漸有了一些安身之地。
可當他慕然想起與不死老人的約定,本欲開始體會被他授予的道童,那份難以言明的微妙時,卻駭然發(fā)現(xiàn):
自己竟還是一個凡人。
糟老頭子壞得很!
那一日,他只因絲毫未見老人所說的道,便氣勢洶洶地沖到厭秋底下。
卻不曾想,一件令他所料不及的事還是發(fā)生了。
厭秋一夜之間,變得枯黃無比,徒留最后一片樹葉掙扎地掛在樹上。
一塵來到樹下,心間再次呼喚老人,卻始終無人應(yīng)答。
“他已經(jīng)離開了”,守墓人說。
“但他似乎知道你會來此,順便給你留下了一樣東西,作為你那十余年歲月的彌補”
老人話音剛落,周邊異象突起,那片在白家鎮(zhèn)盤旋了數(shù)百年的青煙,突然盡皆朝著他的五臟六腑涌去,只是當一塵妄圖向內(nèi)窺視時,卻始終無跡可尋。
而那最后一片綠葉終究是落了下來,恰好落在了少年的頭上,像是溫柔的愛撫。
他取下葉子,便見到它瞬間散為零星的綠色光點,消逝在了這天地間。
“我想,既然他說過為你授道,便早晚有一天會為你授道,又或者,他已經(jīng)授予了你。”守墓人嘶啞的聲音突然在他耳畔響起。
“但他終究只能幫你指路,你的道,只能自己去尋?!?p> “他真的是仙人嗎?”一塵發(fā)問道。
老人看出了少年的疑惑,沒有言語,許久才作答:
“什么是仙人呢?”
“長生不死便是仙人嗎?”
“我想,不該是這樣的,真正的仙人絕不局限于活著,而是”
“永不逝去”
呵,他突然輕笑一聲,隨即詠嘆道,那句曾經(jīng)不死老人常掛在嘴邊的言語:
“有時,活著,勝似死去”
“有時,死去,亦如活著”
“我也該走了”,他突然對著一塵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你難道也因此?”少年不敢再問。
守墓人搖搖頭。
“當年我年幼的時候,天天怕死,人卻非常清醒,就是渴望活著?!?p> “可是如今我活到現(xiàn)在,卻越來越不明白?!?p> “不明白人這一輩子有什么比活著更大的事?!?p> “而在此守墓的一百多年,我天天想要離開,真正等到可以離開的這天,我突然邁不開腿了?!?p> “直到回首望去,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一百年,我也一直活在了墓里?!?p> “只有這一百多年,透過青煙所窺探的日月,才是我真正喜歡的東西?!?p> “如今墓不在了,我想,我也沒有活下去的必要了?!?p> ......
老人瞇著眼睛注視著全新的日光,愣了許久,又垂下了眸子。嘆息之后,仿佛什么都不曾發(fā)生。
但很快便不再動了,像被完全地抽干了生命。
而這似乎沒有結(jié)束。
就在老人閉目的霎那,厭秋轟然倒地,已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干癟、腐化,虬扎了數(shù)百年之久的樹根探出頭來,卻很快又迅速朝著遙遠的西方盤去。
于那時的少年而言,吸納了所有青煙的他,不覺帶上了一縷超然。
隱隱之間,他望著那迅速逃離的樹根,似乎也不再覺得是樹根,它更像是:
同歸的命運。
那里會是我最終的歸宿嗎?
他喃喃自語道。
可不久,他便迅速變得機警起來,如今厭秋腐爛在大地里,恐怖的青煙也已消逝不見,很快這里的異象便會被眾人所知。
為了減少不必要的麻煩,此地不宜久留。
于是在為老人原地掘好下葬的墓后,他便哀嘆著離開了。
為別人守了一輩子墓的老人,終究是葬在了自己守過的墓里。
這樣的結(jié)局于他而言,似乎也不算太差。
他走在返程路上,如此這般地想著,一面哀嘆世事的紛擾無常,一面慨嘆悟道的難以捉摸。
但當一塵前腳邁入白家的大門時,他突然撞見了一人,那個唯有晚宴之上方可遇見,平日不相往來的妙齡女子。
他的堂姐,白婷。
“呦呦喲,這不是修道天才白一塵嗎?”
“聽說你這一月發(fā)了瘋似地想要悟道,連道來學院都甚少前去,可是悟出了什么絕世道種,顯出來給堂姐開開眼界”
人未近而聲先至,但其中的嘲諷味道,讓一塵并不好受。
他只是冷淡地回應(yīng)了一下,便借身要走。
“站住!”白婷似乎沒有善罷甘休的意思。
“怎么,堂姐說你幾句都不樂意了,你若是真有本事,何必沉寂十余年,拿出來盡情打堂姐的臉啊,來啊”
“堂姐,請你自重”,一塵仍舊冷淡回應(yīng)。
誰料白婷聞后卻更加激動起來。
“你在教我做事?還讓我自重,我看你還是好好自省一下吧”
“你不過是個沒人要的怪胎而已,甚至快十五歲了都無法入道,我可是好心為你提點”
“不要再做這些癡心的夢了,修練一途真的不適合你”
“認命吧!”
“去乖乖地做個凡人,去經(jīng)營好家族的產(chǎn)業(yè),去做個對家族有用的人,這樣難道不好嗎?
“多謝堂姐關(guān)心,我先走了”一塵聽她說完最后的字,丟下一句便徑直走了,徒留白婷愣在原地,蹙著黛眉,似在自語。
“我早先便隱隱覺得他在守愚藏拙,可如今我這番試探,至今未曾在他身上感覺道童氣息,莫非真是我多慮了?”
“縱使他有通天的本事,難道還能隱匿十余年不成?”
“但為了穩(wěn)妥起見,我還是與父親合議為好,以免誤了大事”
很快白婷也消失在了白家的大門處。
一塵回到房中,腦海早已將白婷之事拋于腦后,他仍然回想著與守墓人,在其生死彌留之際的最后對話。
“對了,他還托我給你轉(zhuǎn)達最后的遺言”
“若是機緣未盡,日后也許還能相見。”
“也許何處?”
“兩界山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