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陶桃愕然的目光中,韓路將背在身后的雙手伸出來,把一口塑料袋塞她手中。
“這是……”塑料袋很沉,陶桃猝不及防幾乎掉地上。一看,原來是滿袋豐水梨。
豐水梨,顧名思義,就是汁水飽滿,咬一口,滿嘴都是梨子的汁液。別的水果水分一足,滋味難免寡淡,此物卻又不同。不但甜度極高,還天然帶著一股濃郁的芬芳。
按照中醫(yī)的說法,梨天然就有止渴化痰清肺的功效,是可以用來入藥的。
梨園行一向?qū)⒗娈?dāng)做保護嗓子的必備之物。
陶桃今日情緒激動,一個不留神,嘶破了嗓子,心中正自惶急,當(dāng)下也顧不得和韓路廢話,提著口袋就跑進廚房,用自來水洗了,切上一片含進嘴里。
頓時,一股清涼之氣在口腔中爆開,蔓延到咽喉處。
先前嗓子眼中的躁熱和微微的刺痛也瞬間平服,變得愜意。
“怎么樣,甜吧?”
陶桃扭頭看了他一眼,表示還成。
韓路在她身邊得意地說:“我就知道你們女孩子喜歡水果,先前是我對不起你,今兒個一整天啊,我這心里都難過得很。我這人有個德性,看到別人不高興,自己也難過得很。特別是這事還因我而起?!?p> 他不提這事還好,一提,陶桃頓時火冒三丈,偏偏口中又不能發(fā)出聲音,只得翻了個白眼。
“你這什么表情,還不肯原諒我嗎?”韓路發(fā)急:“豐水梨挺貴的,花了我八十多塊,都三天工資了,這還不能表達我的敬意,難道你真要現(xiàn)金?我今天剛報到,來的時候家里也沒給多少錢。要不,等下個月發(fā)工資的時候再說。只要你不生氣,說什么都成?!?p> 這人口口聲聲都在提錢,當(dāng)真是俗不可耐。
陶桃是誰,她的職稱雖然不高,但在中青年演員中卻是扛大旗的,大小是個腕兒。
文化中心的演員們風(fēng)花雪月了一輩子,都是水做的。而韓路恰似一塊泥巴掉進來,頓時將這清爽世界搞得渾濁邋遢。
陶桃面帶怒色,伸手指著門口。
“你攆我走呀?”韓路:“這算是原諒我了嗎,你說話呀,你不原諒我我就不走了?!?p> 陶桃終于忍不住了,粗暴地將他推出去,砰地摔上門。
……
“不管怎么說,總算是安頓下來了。”
一室一廳,帶廚房和衛(wèi)生間,家具電器也買好。只是今天實在太匆忙,來不及準(zhǔn)備柴米油鹽。
韓路就泡了兩包方便面,就著啤酒猛吃大嚼,不覺微醉。
大約是擇鋪的緣故,這晚他都半夢半醒的,時不時猛然驚醒,睜開眼睛,看著屋里的陳設(shè),一時竟想不起這里是什么地方。
外面星斗大亮,高海拔地區(qū)的夜空分外璀璨。
看了半天窗外的銀河,他在意識到自己獨在異鄉(xiāng)將要開始一段新的人生,到此刻他才是真正的成年人,需要對自己未來的人生負責(zé)了。
韓路是被文化中心演員們吊嗓子的聲音驚醒的。
“啊啊啊,咪咪咪……”宛若雄雞司晨。
有這位爺領(lǐng)頭,陸續(xù)有其他人加入。
“劉大哥說的話理太偏,誰說女子享清閑……”高亢響亮。
“落紅成陣,風(fēng)飄萬點正愁人,池塘夢曉,闌檻辭春;蝶粉輕沾飛絮雪……”婉轉(zhuǎn)低回。
接著,小提琴也不甘示弱。凡阿令這玩意兒必須合奏,一個人拉,仿佛是鈍刀子在你腦袋里慢悠悠鋸著,死活不給個痛快;又恰似一把毛哈哈的刷子在你喉嚨里來回刷,癢酥酥,酸溜溜。
韓路沒睡好,猛地被這嘈雜給整醒,一看手機,清晨六點。不覺肝火大旺,下意識地跳起來,趴到窗戶上就要發(fā)出一聲:“號什么喪呀?”
但瞬間他就清醒過來,苦笑搖頭。
卻見,樓房各處都立正起來晨練的演員們。京劇、川劇、胡琴、小提琴,交相爭鳴,吵得人腦殼痛。
旁邊一個聲音引起了他的注意:“各位領(lǐng)導(dǎo),各位來賓,值此新春佳節(jié),辭舊迎新……”
原來是住韓路隔壁的老劉,胡琴師傅兼報幕,此刻正在做功課:“小喇叭開始廣播了,小朋友們大家好。”
韓路撲哧一聲把痰都笑出來了。
老劉吼了這么一句,又開始對著朝陽深呼吸,狀如老僧入定,雙下巴上的肥肉隨著早晨的微風(fēng)一張一翕,讓人懷疑他在練蛤蟆功。
他老人家確實是在練功。
后來韓路和他混熟了,才知道,老劉今年已經(jīng)五十出頭。上世紀(jì)七十年代,非常時期,單位亂得很。他老人家是有名的逍遙派,也不參與團里的爭奪,就練起了這套名曰《吞旭日》的氣功。早上起來,面對太陽,吸收朝陽的日精。
練了三十年,功夫是沒練出來,反落下了白內(nèi)障。
不過,這套氣功在那個特殊年代還是給他帶來巨大麻煩。有人就說,你連紅太陽都敢吞,這不是反動嗎?
于是,老劉被憤怒的群眾打成灰孫子,逍遙派也當(dāng)不成了。
這下也沒辦法睡覺了,韓路就進了衛(wèi)生間一邊刷牙,一邊給陶桃打起來了電話:“陶姐,練著呢?”
“是你?”
“怎么樣,嗓子好些了嗎?”
“咦,你怎么知道我嗓子不舒服?”那邊陶桃的聲音里充滿驚訝。
韓路得意地說:“陶姐你平時說話的聲音雖然不大,可穿透力極強,就算隔得再遠,旁邊再鬧,也能聽得清楚明白。但我昨晚去你屋的時候,你說話的聲音卻有點沙,又含了梨在口中,顯然是嗓子不得勁。怎么樣,我觀察力強吧?”
陶桃沉默片刻:“還好,含了一晚上梨,舒服多了?!?p> “你含了一晚梨,不怕吞下肚子?”韓路有點擔(dān)心,又看了看鏡子中自己那張大嘴,猛地醒悟:“我自然是要糟糕的,陶姐你誰呀,櫻桃小嘴,吃啥都卡?!?p> “韓路,你不會說話就少說點?!碧仗矣悬c氣惱,沉默片刻:“多謝你的梨?!?p> 韓路:“梨真被你含了一晚上?”
陶桃:“當(dāng)然,今天早上起床,我含了一晚上的那片梨都變成黑的,顯然身體中的邪火已經(jīng)被拔出來了。”
韓露不以為然:“什么邪火,沒有科學(xué)依據(jù),你這是唯心主義。依我看,那梨是在你唾沫中的消化酶作用下發(fā)生了化學(xué)反應(yīng)。還有,水果中有很多糖份,你每天含著睡覺,不怕得齲齒?嗓子不舒服,還是應(yīng)該去看醫(yī)生,尊重科學(xué)?!?p> 他一通絮叨,聽得陶桃心中煩躁,冷冷道:“韓路,我收回剛才那句謝謝,依舊不原諒你?!?p> 今天是韓路嚴格意義上第一天上班,他吃過早飯,睡了個回籠覺,九點鐘準(zhǔn)時進了財務(wù)室。
雖然昨天常月華對自己非常不客氣,但韓路卻不放心上,依舊笑瞇瞇喊了一聲“姐”無視常阿姨的衛(wèi)生球眼睛。
今天財務(wù)室的五人總算到齊,都是中年婦女。常月華不搭理韓路,韓露就主動上去和那其他四人打招呼,互通姓名,算是認識了。
他正要燒水給幾位阿姨泡茶拉近關(guān)系,卻不料幾人互相打了一聲招呼就約著上街賣菜,呼嘯一聲閃了,只留韓路孤零零一人看攤兒。
整整一個上午,五位阿姨再沒有出現(xiàn)過,估計下午也不會來。
韓路心中奇怪,中午吃飯的時候他端著從外面大街上買來的盒飯,一邊扒拉一邊問門房老金,財務(wù)室的阿姨都不上班嗎,如果單位有事可怎么整?
老金:“有事?有個屁事,單位都爛成這樣,就算你想做帳,他也得有帳可做?小韓,來來來,咱們爺倆喝幾杯嘮嘮。”
零幾年的時候,各單位對喝酒好象也沒有什么勞動紀(jì)律上的約束,你想喝就喝,只要不影響工作就行,就連酒駕也不逮。
老金這人挺直爽,看韓路又對他胃口,當(dāng)下就拿出一瓶白酒。
各自喝了大約三兩,金大爺才道:“小韓,你得小心常月華拿你扁拐?!?p> 韓路有點苦惱:“我可沒得罪過常阿姨,她怎么就看我不順眼呢?”
“你搶人飯碗了?!?p> 老金道,常月華是七十年代初單位送去藝校的委培生,學(xué)的是川劇。那年頭你是知道的,名角名師們都被打倒了,她去的那幾年也學(xué)不到什么東西?;貓F里之后,扛不了一場戲,只能立在旁邊扮個不用說話不用動的宮女丫鬟。實際上,那一屆培訓(xùn)班什么角都沒培養(yǎng)出來,純粹是宮娥彩女批發(fā)店了。
常阿姨演不了戲,后來年紀(jì)大了,在舞臺上當(dāng)木頭人,一場下來腰也酸腿也疼,就跑去找領(lǐng)導(dǎo)述苦。
領(lǐng)導(dǎo)也沒辦法,就安排她去干財務(wù)。
說起來,常月華只有初中文化?,F(xiàn)在來了你這么一個大學(xué)生,學(xué)的又是這個專業(yè),她怕被你把位置給奪了過去,依舊被發(fā)配回去拉大幕干體力活兒。
聽到這里,韓路才恍然大悟,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正聊著,文化藝術(shù)中心主任楊光恰好來單位,嗅到酒味:“喝上了,用這么大杯子,也不怕醉了?”
韓路這人話說喜歡朝大里整,笑道:“主任你小看我了,當(dāng)年我在省城上大學(xué),經(jīng)常和同學(xué)去街上吃串串兒,一喝就止不住。不是吹牛,三兩只是打濕下嘴,半斤箭步如飛,一斤下去,老虎也能打死?!?p> 楊光頓時眼睛大亮:“一斤的量,難得啊,人才啊,不愧是重點大學(xué)生,知識分子?。 ?